1.9 第七章 入世谋生

第七章 入世谋生

前章言予习国文既极困难,未可遂云有得。而于中国语言,则渐复旧观,谈话无虞扞格。于时颇思于社会中得一职守,此非仅为家人衣食,欲有所借手,达于维新中国之目的:谋食亦谋道也。

有美教士曰派克(Parker)者,彼邦医学博士,奉美教会之命来华传道,悬壶于粤有年。此时方为美政府之特别委员,暂代公使事。时吾华尚无各国全权公使;北京之应设公使与否,在磋商中;国际上尚未有互派公使之条约。派克博士之于外交,非有特别经验,其于律学亦非专门;徒以其旅华日久,习中国之语言风俗,故美政府以此任之。予有友曰歇区可克(Mr.M.N.Hitchcock),亦美人,与派克有旧,乃绍介予为派克处书记。予前在古夫人小学时,已耳派克博士名。渠亦毕业于耶路大学者,因与予有同校之谊,颇相得。其办事地点,在粤之省垣,惟夏季则至澳门避暑焉。予在派克处,事少薪薄,月十五金耳。予乐就之,意本不在金钱,欲借派克力识中国达官,庶几得行予志。顾派克虽摄公使,乃非近水楼台,与予之计划甚左。三月后遽自行辞职,赴香港习法律。

香港有老友蓄德鲁特君,遇予素厚,因主其家。无何,蓄荐予于香港高等审判厅为译员,月薪七十五金。处境略裕,乃稍稍放胆,潜心治法律。英国审判厅制度,律师资格凡两种:曰小律师(Solicitors),专司收集证据、抄阅公文及摘述案情始末,以备辩护之材料,而己不出庭;曰大律师(Barristers),则出庭司辩护者。予从予友蓄德鲁特之言,学习第一种律师事业。余之为此,可谓铸错。盖香港为英国之殖民地,予以中国人而律师于此,是以外人侵入英国法律团体,损彼利益,分我杯羹,必召英律师之恶感。以余之鲁钝,未计及此,一误也。又予所师事者,乃一寻常律师;此时有一总律师,思罗致予于门下,乃舍此就彼,二误也。一时失检,有此二误。他日之离香港,即种因于此矣。

因第一着之误,致香港律师合群力以拒予。一时新闻界,惟予友蓄德鲁特主笔之《中国日报》差无贬词,余皆连篇累牍,肆意攻击。若辈以为予于中西文字,皆所擅长,设于香港律师界得占一席,则将来凡涉于华人诉讼事件,必为予个人垄断,英律师且相将归国。故对于予之学法律,出全力以拒之。因第二着之误,又得罪于总律师。其人曰安师德(Anstey),曾欲就其权力所及,为予辟一实习律师之途。因上书英政府,请允中国人之在香港者,苟试验及格,有充律师之权利;并草拟章程,附于请愿书后。按法定手续,此举必须经英国议会之通过,乃成为殖民地之单行法,则其事之不易可知。旋竟邀英政府之允准,著为定律,是总律师之所以为予尽力者,不可为不至。顾予乃不就笼络,事后始知,予诚为负负。予既另事律师派森(Parson)为师,总律师则大恚,每相值于法庭翻译时,辄事事苛求予短,不复如前之谦和。于是予以一身,受双方冲击,觉在香港已无立足馀地。抑不独予处境困难,予师派森亦复日坐针毡,身为众矢之的,而无可抵抗。彼乃不得不自谋,取消予学律之合同。予既受此排挤,自念恋恋于此殊非计,不如辞职,去而之他。予去未久,派森亦以他故弃其香港事业,买棹归英。

今回忆在港时短期历史,转觉学律未成,为予生幸事。使当日果成一香港律师,则所成事业,必甚微末。且久居英国殖民地,身体为所拘束,不能至中国内地,与上流社会交游。纵使成一著名律师,博得多金,亦安所用之?余既去香港,于一八五六年八月,乘一运茶船北赴上海。船名“佛罗棱司”(Florence),乃自美国波司顿来者。船主名都玛勒司克(Dumaresque),此船为所自有。船之名,即船主女公子名也。忆一八五五年予自美归国时,所乘“欧里加”船之船主,比较今日之都船主,不可同日语。都之为人,仁厚而通达,彬彬有礼。彼闻予名后,即极表欢迎,立以由港至上海之船票赠予,不取值。此行程期仅七日,船未抵岸,而予与船主二人,已于此短期内成莫逆交矣。

予抵上海未久,于海关翻译处谋得一职,月薪七十五两,折合墨银可百元。因中国向无银元,墨西哥银币输入遂流行也。此职之薪金,固已较香港高等法庭译员为优,即所事亦不若彼繁重可厌。惟予性好劳动,转嫌太简易耳。此时办公时刻外,颇多馀晷,在寓读书。如是者三月,旋觉此事于予,亦不相宜。使予果愿独善其身,为一洁己奉公之人,则绝不应混迹于此。盖此间有一恶习,中国船上商人与海关中通事,咸通声气,狼狈为奸,以图中饱。予既知此,乃深恶其卑鄙,不屑与伍,以自污吾名誉,乃决意辞职,而苦无词。

某日予径访总税务司,故问之曰:“以予在海关中奉职,将来希望若何?亦能升至总税务司之地位乎?”彼告予曰:“凡中国人为翻译者,无论何人,绝不能有此希望。”予闻言退出,立作一辞职书投之。书谓予与彼受同等教育,且予以中国人为中国国家服务,奈何独不能与彼英人享同等之权利,而终不可以为总税务司耶?予书入后,总税务司来(Mr.Lay)君,初不允予请,面加慰留,令勿去职;且误会予之此举为嫌俸薄,故以辞职相要挟,因许月增予俸至二百两。噫!彼固以为中国人殆无一不以金钱为生命者,宁知众人皆醉之中,犹有能以廉隅自守,视道德为重、金钱为轻者耶?且予之为此,别有高尚志趣,并不以得升总税务司为目的。予意凡欲见重于人者,必其人先能自重。今海关中通事及其馀司一职者,几无一不受贿赂。以予独处此浊流中,决不能实行予志,此辞职之本意也。辞职书中,亦不明言及此。四阅月后,卒离去海关,而另觅光明磊落之事业。

同事诸友,见予弃此二百两厚俸,图不可必之事,莫不目予为痴,是燕雀不知鸿鹄也。予之操行差堪自信者,惟廉洁二字。无论何往,必保全名誉,永远不使玷污。予非不自知,归国以来,未及一年,已三迁其业。其长此见异思迁,则所希望之事业,或且如幻灯泡影,终无所成。又非不自觉予之希望过奢,志向过高,颇难见诸实行也。第念吾人竞存于世界,必有一定之希望,方能造成真实之事业。予之生于斯世,既非为哺啜而来;予之受此教育,尤非易易。则含辛茹苦所得者,又安能不望其实行于中国耶?一旦遇有机会,能多用我一分学问,即多获一分效果,此岂为一人利益计,抑欲谋全中国之幸福也!予于所事,屡次中辍,岂好为变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