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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注评本
1.15 第十二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第十二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古语有之:画咸阳宫殿易,画楚人一炬难;画舳舻千里易,画八月潮势难。今读《水浒》至东郭争功,其安得不谓之画火、画潮第一绝笔也!夫梁中书之爱杨志,止为生辰纲伏线也,乃爱之而将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独提掇之。于是传令次日大小军官都至教场比试,盖其意止在周谨一分请受耳。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苍苍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阶下左边转出一个索超,一时遂若连彼梁中书亦似出于意外也者。而于是于两汉未曾交手之前,先写梁中书着杨志好生披挂,又借自己好马与他骑了。于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将自己披挂战马全副借与。

当是时,两人殊未尝动一步,出一色,而读者心头眼底已自异样惊魂动魄,闪心摇胆。却又放下两人,复写梁中书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重放炮,重发擂,重是金鼓起,重是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招动,然后托出两员好汉来。读者至此,其心头眼底,胡得不又为之惊魂动魄,闪心摇胆?

然而两人固殊未尝交手也。至于正文,只用一句“战到五十馀合不分胜负”,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却重复写梁中书看呆,众军官喝采,满教场军士们没一个不说,李成、闻达不住声叫好斗,使读者口中自说满教场人,而眼光自落在两个好汉、两匹战马、两般兵器上。不惟书里梁中书呆了,连书外看书的人也呆了,于是鸣金收军而后,重复正写一句两个各要争功,那肯回马。如此行文,真是画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呜呼!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中书爱杨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蘋之末”,“盛于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蘋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蘋之末;而教场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于旗下,正欲出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闻达禀。“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则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裹,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是枪杆厮搠,如白点多者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1];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上一点白。写周谨点多不足喜,喜其写杨志肩胛上亦有一点也。梁中书大喜,主句。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李成禀。“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闲;岂真有是事,只图又有一番悦目也。不争把他来逐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2]。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与前灰枪变化,若更作抽矢去金,便同儿戏矣。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道:“你先射我三箭,异哉此人,险哉此文。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摩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写得好。〇真好看。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鞒上,细。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写得好。〇“后心”二字故意吓人,真正才子。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写得好。〇第一番。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写得好。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弓弦,觑的杨志较亲,写得好。〇觑得较亲,故意换一句吓人。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写得好。那枝箭风也似来,写得好。〇此句有掣电之能。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出奇语。〇看官少住,试猜他殆欲如何。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写得好。〇第二番。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写得好。杨志的马承上心里越慌,则自应紧接第三枝箭矣,却不接周谨箭,却接出杨志马,怪哉文乎!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写得好,真正心经手纬之文。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本是比试弓马二事,乃前两番止叙得弓箭,故于此处特地写出马来,笔力神变之极,非小家所能也。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写得好。〇务要故意吓人,便向后心上特特加一句“扣得满满地”,又加一句“尽平生气力”,又加一句“眼睁睁地”,又加“窝上”二字,妙绝。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写得出色,好。〇第三番。【眉批】读者须知周谨三箭,皆是妙手,盖镫里藏身,则箭过鞍上矣,弓稍掠得着,手绰得住,则相去不能以寸矣。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真写得好。

梁中书见了大喜,主句。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摩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此处却不叙弓,先叙马,法变。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写得好。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写得好。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前两枝箭发后,方到尽头,此一枝箭未发,已到尽头,盖前放三箭,此只须一箭故也。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前文杨志把马一兜,周谨亦把马一勒,今俱不用,而马便自转回,写战马性情,出神入化。〇盖前文虽带叙马,而意在箭,今文带叙箭,而意在马,此作者炉锤之妙也。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写得好。〇见杨志神箭,绰然有馀。“射中他后心窝,绰然有馀。必至伤了他性命;他和我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绰然有馀。左手如托太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六句写得好。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写马完匝。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主句。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写马完匝。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杨志看一看。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杨志看出相貌来。直到梁中书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书看时,梁中书看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梁中书看出姓名来。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须和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凡写梁中书着意处,当知不为当日演武出色,总为后文生辰纲伏线耳。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异样色泽。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分付索超道:非为李成爱索超也,只为如此一衬,便令梁中书之爱杨志,加倍出色,故特特加意写来,总为生辰纲渲染耳。“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陪出一匹马,愈显前文异样色泽。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如此一段落索文字,偏要写他两番,又不重复,又不棘手,真是奇才大笔。梁中书坐定,第一段。左右只候两行,第二段。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第三段。〇异样景色,前文所无。将台上传下将令,第四段。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第五段。发一通擂,第六段。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第七段。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里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第八段。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第九段。又发了一通擂。第十段。两军齐呐一声喊,第十一段。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第十二段。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第十三段。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第十四段。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出索超。兜住马,出马。拿军器在手,出兵器。果是英雄!但见:众人看出。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黑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铁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金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前后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红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绿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斜皮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白马。〇好索超。

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杨志枪、马一句出。勒住马,马。横着枪在手,枪。果是勇猛!但见: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白盔。上撒着一把青缨,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铜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红绦。前后兽面掩心,前后兽面。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白袍。垂着条紫绒飞带;紫带。脚登一双黄皮衬底靴;黄皮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浑铁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红马。〇好杨志。【眉批】二将披挂五彩间错处,俱要记得分明。凡此书有两人相对处,不写打扮即已,若写打扮,皆作者特地将五彩间错配对而出,不可忽过也。〇今快友相聚,赌记《水浒》,孰不成诵,然终以略涉之故,有负良史苦心,实惟不少。今愿与天下快人约,如遇豆棚茗碗,提及《水浒》之次,便当以杨、索如何结束为题,以差漏一色为罚一筹,则庶乎可以冥谢耐庵也。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第十五段。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第十六段。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两匹马。二般兵器并举。两般兵器。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第十七段。两个斗到五十馀合,不分胜败,第十八段。〇此处已是五十馀合矣,今欲出力写二人不相下处,则即云一千馀合,亦只是四个字,读去全然无有精采也。此特特以五十馀合句作一番,又遍写满教场人好看作一番,又以收军锣响不肯住句作一番,于是读者方觉为时最久,真有“战苦阵云深”之叹也。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不写索、杨,却去写梁中书,当知非写梁中书也,正深于写索超、杨志也。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不写索、杨,却去写两边军官。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不写索、杨,却去写阵上军士。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不写索、杨,却去写李成,闻达。〇要看他凡四段,每段还他一个位置,如梁中书则在月台上,众军官则在月台上梁中书两边,军士们则在阵面上,李成、闻达则在将台上。又要看他每一等人,有一等人身分。如梁中书只是呆了,是个文官身分;众军官便喝采,是个众官身分;军士们便说出许多话,是众人身分;李成、闻达叫“好斗”,是两个大将身分。真是如花似火之文。〇第十九段。【眉批】一段写满教场眼睛都在两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睛乃在满教场人身上也。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睛不觉在两人身上。真是自有笔墨,未有此文也。〇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

闻达心里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第二十段。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第二十一段。〇写二人,又带写二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第二十二段。杨志、索超两个人。方才收了手中军器,两般兵器。勒坐下马,两匹马。各跑回本阵来,第二十三段。立马在旗下,收到两阵门旗下,妙绝。看那梁中书,收到梁中书。只等将令。收完许多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精细庠序。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主句。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梁中书不自唤,精细庠序。〇第二十四段。都下了马,两匹马。小较接了二人的军器。两般兵器。两个都上厅来,两个。〇上厅来。躬身听令。第二十五段。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谢中书。将着赏赐下厅来,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精细庠序。都上厅来,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谢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两峰劈插,至此突然并合,妙绝。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便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发放满教场人,留下梁中书、从军官、索超、杨志。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沉西,筵席已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馀势犹劲。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半日叙满教场喝采,读者止谓若干军卒,然已极多矣。忽然于大军散去之后,梁中书回府之时,有意无意补出一大名城百姓来,遂令读者陡然回想适才交马时,人山人海,不是前番读时气象也,可谓咄咄怪事矣。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发放众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请去作庆饮酒。发放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满教场中人山人海,却一次一序,先发放众军,又发放众官,又发放索超,单单剩下杨志一个,与梁中书一个,一垛儿住着,殷勤亲热,异哉!如此一回大书,乃正为此一句,为生辰纲作伏线耳,彼细儒恶足以知之。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眉批】已上如许一篇大文,却只算做闲话,须知。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伏线有劲弓怒马之势。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闲笔。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闲笔。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生辰近矣。蕤宾节至[3]。梁中书与蔡夫人陡然写出三个字来,如离似合,如急似缓,妙笔。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八字写尽骄妻弱婿之苦。只见蔡夫人道:“蔡夫人道”,写尽骄妻;“只见”,写尽弱婿。〇“蔡夫人道”者,言梁中书不敢则声也;“只见”者,言梁中书不敢旁视也。“相公自从出身[4],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妻前夫名,势在则礼然也。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亲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六月十五日,下文都从此五字着笔。上文纪时,亦远远便为此五字也。已使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先用一衬,妙绝。〇俗笔不知此一衬,则下文为突,若必要写出一件事在前,则又是痴人做梦矣。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较,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5],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土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土兵。虽是知县衙门,亦必要叙,然亦特地写此一番小小景象,与前教场中大铺排作映耀也。这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6],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匾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仝、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提纲。亦恐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土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会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轻轻而起。两个都头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土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土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7],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着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一句写出好汉顾盼非常来,不然,“供桌上赤条条”从不曾连作一句也。天道又热[8],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好看。〇枕头也,乃云项下,写尽粗人沉睡光景。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9]。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挫[10],被二十个土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子绑了,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11]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
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

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1]骨朵:指古代的一种兵器。形为长棒顶端缀一蒜形或蒺藜形的头,以铁或坚木制成。

[2]关:领取。

[3]蕤宾节:指代农历五月端午节。

[4]出身:指为官。

[5]催并:催促。

[6]碓(duì)房:舂米作坊。

[7]庙祝:庙宇中管香火的人。

[8]天道:气候,天气。

[9]齁(hōu)齁:熟睡时的鼻息声。

[10]挣挫:勉力摆脱。

[11]保正:一保之长。保,古代户籍编制单位。历代不同。宋代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能干者一人为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