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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注评本
1.4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员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

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知王进之难能也。

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檃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檃括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只是顺手从楔子写来,却将从来国步升降、天运循环,一笔提尽,使读者便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痛也。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1]开书第一样脚色。作书者盖深著破国亡家,结怨连祸之皆由是辈始也。〇言子弟则有为之父兄者矣,失教之罪,谁实任之?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2]。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毬。后来发迹,便将气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3],便改作姓高,名俅。毛傍者何物也,而居然自以为立人,人亦从而立人之,盖当时诸公衮衮者皆是也。〇奇绝之文。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4],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甚矣,诗书词赋之易,而仁义礼智信行忠良之难也,观于高俅。不其然乎!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5]。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6]生铁之子未有不使钱者,可笑可叹。每日三瓦两舍[7],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8],迭配出界发放[9],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极写高俅狼狈,以深恶之也。〇不容他在家,却容他在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10]奇句。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一路以年计,以月计,以日计,皆史公章法。〇一住三年。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11],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12],赍发高俅回东京[13],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038回到东京[14],径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书。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如画。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着得他?看他处处安着不得,与府尹所断如出一口。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曲折之笔。住了十数日,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细甚妙甚。不然,迭配回来人,如何可见小苏学士去?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苏学士也,而又曰小,彼何人斯也?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

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径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又与将仕如出一口,见天下不容也。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王太尉也而亦曰小,彼何人斯也?他便欢喜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住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15]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16],出入如同家人一般。忽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省,而笔势突兀可喜。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小苏学士、小王太尉、小舅端王,嗟乎!既已群小相聚矣,高俅即欲不得志,亦岂可得哉!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17],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诚乃巍巍圣德。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样省文笔法。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又一样省文笔法。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18]。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19],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凭空忽然生出。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忽然生出狮子,又忽然陪出笔架。狮子实,笔架虚,极文章之致也。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不赞狮子,却赞笔架,而已赞狮子之极矣。笔法妙不可言。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了。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金盒子盛了,又陪一色。用黄罗包袱包了,又陪一色。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一路都是申荐,此行却是突然,令读者出于意外。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了书呈,径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毬[20]贤士大夫,军国重事。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门。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21],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横嵌一句在绦下靴上,写出踢毬身分,奇妙之极。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毬。活画出来。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毬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奇想奇文,淋漓跳跃。那高俅见气毬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奇想奇文。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姓名不作一句出。受东人使令[22],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毬?你唤做甚么?”玩器亦楔子也。既已楔出气毬,便略而不论矣。高俅叉手跪覆道[23]:“小的叫做高俅,始出姓名。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进身之易如此,皆天为之也。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24],名为天下圆,奇句。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先引一笔,下乃极写之。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那身分是一段,这气毬是一段,今下一段,便似鳔胶粘住矣,上一段,却忽然从半句虚歇住,盖不忍言之也。这气毬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25]!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固非王都尉之所料也。只见次日门子报道[26]:“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只略带。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特致其辞。踢得两脚好气毬,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了。〇都尉亦楔子也,既已楔出端王,便亦略而不论也。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着,寸步不离。忽又作一结结住,下又另起,文字顿挫有法。未及两个月,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大书“玉清”一号,以吊动天罡地煞也。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一向无事者,无所事于天下也。忽一日与高俅道者,天下从此有事也。作者于道君皇帝每多微辞焉,如此类是也。“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27]没半年间。

高俅得做太尉,选拣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28],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开书第一筹人物,却似神龙无首,写得妙绝。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29],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二语是一部大书门面家风,读者须要处处着眼。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30]:“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31]。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32],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昇的儿子?”轻轻生出王昇,以为衔怨之由。读之,但见其出笔之突兀,不知其用笔之轻妙也。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可骇。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句句骂王进,句句映高俅。妙绝。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小人偏有口给。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得此一笔,便令王进为无瑕之璧,不似后文众人身犯刑法。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33]看他文字,极尽起抑跌顿之妙。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不惟注明,兼令高俅本事出丑,又见宋时军功可笑。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34]?”

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写王进全是孺子之色,不作英雄身分。〇一“子母二人”。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为一百八人脑后下针。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35]。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36],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普天下想来,只此一处。读之,令我想,令我哭。当下子母二人二“子母二人”。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37]。”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张牌。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38],望庙中去了。一个去了。

当夜,子母二人三“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39]担。又装两个料袋袱驼[40],拴在马上的。马。等到五更,天色未明,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又一个去了。王进自去备了马,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孝子如画。家中粗重都弃了[41]照前“细软”二字。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担。跟在马后,孝子如画。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不出酸枣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也去了。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一个来。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一个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黄昏。两个见他当夜不归,一夜。又不见了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次日。〇两个去。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两个来。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此自是王进传耳,与彼二人亦复何涉,只如是省去好。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四“子母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馀。省。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五“子母二人”。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42]!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二人欢喜,一段为错过宿头作地耳,却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乐图也。〇六“子母二人”。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43],“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

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44_0生出事情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44],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先写柳树。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放担。〇敲门多时,犹未放担,写赶路情景如画。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七“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45],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孝子如画。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先写打麦场。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一路曲曲写担写马,妙绝。子母二人八“子母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母子二人九“母子二人”。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第一个姓张人。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假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十“母子二人”。敢未打火[46]?”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47]只如此,妙。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子母十一“子母二人”。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只如此,妙。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48],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一路写马,至此将马忽作一收。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49]。”后文水穷云起,全仗此语作线。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一路写担,至此将担亦忽作一收。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十二“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写得精细之至。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欲便接史进,而嫌其突也,又作迁延以少迟之,真乃文生情,情生文,极笔墨摇曳之妙也。太公问道:“客官,失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偏与听得声唤不接,妙。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疼病发。”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庄主何曾有心疼方,只因如此便好迁延转出史进来耳。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十三“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道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行文至此,路绝矣,无转处矣。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50],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何意一转,有此炫烂之文,令人耳目骇动也。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高眼慈心,有此失口。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51]?”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52],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53],如何?”全是高眼慈心,亦复儒者气象。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此处写史进负气,正令后文纳头便拜出色。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54],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55],较量一棒耍子[56]。”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写史进负气,可笑。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写王进全是儒者气象,妙妙。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57],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四字妙。盖王进此来不曾带棒,打麦场上又无第二棒也。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58]名家自有家数,妙绝。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王进。写史进负气,好笑。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不是寻常家数。那后生轮着棒又赶入来。史进,好笑。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不是寻常家数。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史进,好笑。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59]不是寻常家数,妙绝。〇只一棒法写得便如生龙活虎,此岂书生笔墨之所及耶!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史进好笑。〇写史进,便活写出不经事后生来。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又妙,全是儒者气象。道:“休怪,休怪。”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60],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妙绝史进,快绝史进,令人有“生子当如九纹龙”之叹也。〇“没奈何”、“只得”五字,史进负气语。王进道:“我母子二人十四“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与脱衣照。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与前不同。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与前不同。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61]。’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62]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十五“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63]。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想即高太尉之所学也。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纯是慈心高眼。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前写负气不肯拜,此写拜了再又拜,可见史进之于王进,全不是今世投拜门生也。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行文至此又路绝矣,又无转处矣,忽然先伏一奇峰在此。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可称史林。老汉的儿子从小不负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将母而去,此其所以为王进也。呕死其母,此其所以为史进也。两两写来,对照入妙。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膊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一部书一百单八人,而为头先叙史进,作者盖自许其书,进于史矣。九纹龙之号,亦作者自赞其书也。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十六“子母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64]。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鎚、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朳[65],一一学得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那里肯放?少不得。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十七“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66],一百两花银谢师。

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担。备了马,马。子母二人十八“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史)〔王〕进请娘乘了马,孝子如画。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悌弟又如画。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子母二人十九“子母二人”。自取关西路里去了。安身立命去也。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开书第一筹人物从此神龙无尾,写得妙绝。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67];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数语写史进精神之极,遂与春夏读书、秋冬射猎一样争胜。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患证[68],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完太公,令文字省手。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69],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生天[70],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中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71],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好笔法。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72]史进亦有坐定之日。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要写人在松林里张望,却先写风在松林里透过,笔法妙不可言。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来得异。若直起少华山,作书亦有何难?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笔势忽振忽落。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73]!”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随手搊出一矮丘乙郎,不知者谓是闲文,却不知其便已预陪王四,以见李吉之于史进庄上人,无一不熟也。〇吃碗酒,照王四醉,妙。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眉批】一座奇峰忽然跌落,然后却向李吉口中重复跌起峰头,行文如在山阴道中也。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如此过入少华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过入少华山,曲曲折折。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以獐儿、兔儿,引出虎儿、蛇儿,曲折之笔。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陡然转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此六字直与最后照夜玉狮子马作章法。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一百单八人,先出三地煞,文心纵横苍莽之甚。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非表三人也,正挑史进也。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若无此句,便有睡里梦里之诮也。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仍结归野味,使文字有篇段。李吉唱个喏自去了。完李吉。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74]。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75],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一路写史进英雄,写史进爽快,写史进阔绰,写史进殷实,笔笔精神之极。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76]。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读之令人壮气。真好史进也!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详。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提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出身处甚好。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当日朱武却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看他曲曲折折而来。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奇曲之想,又有奇曲之笔以副之。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77]。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上文从史进说到少华山,便有李吉一篇奇曲文字。此文从少华山说到史进,便有杨春一篇奇曲文字。真如双龙夭矫矣。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上文劫华阴县是宾,打史家庄是主。宾者,所以引乎主也。此既得主,仍不弃宾,文章周致之甚。【眉批】第六番方递入正传,行文步骤千古未有。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好。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好。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78],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从三四百人眼中看出,妙妙。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79],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好。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80],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亦从史进眼中看出。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繇贵庄[81],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闲话亦不落空。正要来你拿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繇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好话。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好话,绝倒。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82],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便学王进家数。史进轻舒猿臂,字法。款纽狼腰,字法。只一挟,字法。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字法。款款揪住了线搭膊,字法。只一丢,丢落地,字法。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如画。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叫绑陈达,众人赶走喽啰,大将意在大将,小卒意在小卒,写得甚好。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此句极似发狠,却不知正是迁延。一部都用此法。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又写众人喝采,文字精神之极。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出喽啰。牵着空马,字字不空。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如何?”写陈达便有陈达,写杨春又有杨春。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写朱武又有朱武。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四字,何等精神,何等气色。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马过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写得如火似锦。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眼泪。神机军师,亦复名下无虚。〇不止是苦计,亦实有义气也。史进下马来,史进上马,史进下马,一上一下,史进如虎也。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一边说解官请赏,一边说被官逼迫,令人浩叹。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径就死。其言令人感泣,真乃神机军师。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解官则死于官也,又曰英雄手内请死,其视史进如戏也,真乃神机军师。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83]。’”出于何典?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直是下榻留贤,岂是开门揖盗?快哉史进也。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此反嫌其诈。朱武之所以为地煞也哉。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此反嫌其诈。“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横插二语,奇笔妙笔。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84]。”此反嫌其诈。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不惟引入后厅,又要酌酒相待,此时三四百史家村人,在外厅打麦场上,大郎视之,真如蚊蚋耳。〇写史进粗糙可爱。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忽为俘虏,忽为上客。快哉史进,千载无此筵席。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史进妙人,令人想杀。〇真是成礼而别,笑世上鞠躬之伪也。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以下是一节。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较吃了半夜酒[85],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较回山。又过半月有馀,以下又是一节。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以下又是一节。史进寻思道:弄出也。“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匹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86],口舌利便,为欲写他巧言误事,却先写他答应官府,是倒插过来之笔。〇大郎误矣,安见口舌利便,颇能答应之人,而能托事有成者乎?君子鉴于此,而知能文之士,不足用也。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先以山寨送礼,引出史进送礼;先以送礼吃酒,引出下书吃酒,笔下节节次次,妙甚。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止一日。史进总结一名。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山寨亦总结一句。〇已上文散叙三段,总结二段,皆为下王四失事作引,非正文也。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取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有前文吃酒,便令此处吃酒不突然也。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87],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写王四酒醉,不作一番便倒,又转出时常送物事小喽啰来,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好。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摽(免)〔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88]王四之醉也,便借送物事小喽啰;回书之失也,便借摽兔李吉。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若俗笔另添出无数人,便令文字散乱无致也。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初是好意相扶。只见王四搭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次是见银起意。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活是无心拾得。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只认三个名字足矣,不必全书也。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三是误信算命。〇写李吉出首,亦复曲曲而来。华阴县里见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躧盘[89],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回环兜锁,绝世文情。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90]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尝读坡公《赤壁赋》“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二语,叹其妙绝,盖先见影,后见月,便宛然晚步光景也。此忽然脱化此法,写作王四醒来,先见月光,后见松树,便宛然五更酒醒光景,真乃善于用古矣。便去腰里摸时,搭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91],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前特赞王四赛(百)〔伯〕当,正为此眉头一纵耳。自道:“若向去庄上说脱了回书[92],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93]。’”上文特赞颇能答应,正为是也。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于路只见松树林里一只死狗。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94],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便令门外无马,以为下文抵赖地。径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照后不要开门等句。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写得好。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土兵[95],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96],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如火。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

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1]破落户:衰败没落的人家。

[2]气毬:古代游戏用具。用以蹴踢的球。

[3]毛傍、立人:即现在汉字偏旁部首中的毛字旁、单人旁。

[4]相扑:古代传统体育项目之一。古称角觝,犹今之摔跤运动。

[5]帮闲:为官僚、豪富们消遣玩乐而凑趣效劳。

[6]生铁:即“铁公鸡”的意思。使钱:花钱。

[7]三瓦两舍:宋代对妓院、茶楼、酒肆及其他游乐场所的总称。

[8]脊杖:古时一种施于背部的杖刑。

[9]迭配:递配,充军。

[10]干隔涝汉子:患干疥疮的人。比喻不干不净的人。

[11]生药:简单加工而未精制的药物。亦指天然药材。将仕:本是官名,“将仕郎”的简称。后也用以称无官职的富豪。

[12]人事:指赠送的礼品。

[13]赍(jī)发:资助,打发。

[14]迤145_0(yǐ lǐ):缓行貌。

[15]干人:宋朝民户中的富豪和官户家中办事的差役。

[16]遭际:遭遇时机,指受到达官贵人的提拔、赏识。

[17]掌东驾:即太子之意。

[18]水陆:指水中和陆地所产的食物。

[19]碾:打磨,雕琢。

[20]黄门:太监。

[21]唐巾:唐代帝王的一种便帽。后来士人多戴这种帽子。

[22]东人:东家,主人。

[23]叉手:两手在胸前相交,表示恭敬。

[24]齐云社:南宋时的蹴鞠(踢球)组织,类似于现在的足球俱乐部。此为作者借用。

[25]鳔(biào)胶:用鱼鳔或猪皮等熬制的胶。黏性较大。

[26]门子:指官府中亲侍左右的仆役。

[27]殿帅:宋代称统领禁军的殿前司长官都指挥使或殿前指挥使为殿帅。

[28]手本:见上司、座师或贵官所用的名帖,上书自己的履历。

[29]厮:对男子轻蔑的称呼,犹小子。

[30]牌头:对差役或军士的敬称。

[31]见:同“现”。后文“见”字多有此用法。

[32]唱喏(rě):古代男子所行之礼,叉手行礼,同时出声致敬。

[33]圆社:宋代踢球的团体。也指踢球的人。

[34]奈何:想办法对付。

[35]计较:打算,主张。

[36]老种经略:指当时镇守西边边疆的名将种谔。

[37]须:一定,必定。

[38]安置:本指就寝,安歇。后用作称别人就寝的敬词。

[39]打挟:收藏。

[40]袱驼:驮在马上的包裹。

[41]粗重:粗大笨重而价值不高的器物,与“细软”相对。

[42]惭愧:感幸之词。意为多谢、难得、侥幸。

[43]宿头:借宿之处。

[44]遮莫:有尽管、哪怕之意。

[45]巴:靠近。

[46]打火:旅途中休息做饭。

[47]筛:斟酒。

[48]头口:指骡马驴牛之类大牲畜。

[49]一发:一起,一同。

[50]脱膊:方言。犹赤膊,赤裸着上身。

[51]扠(chāi):交手,较量。

[52]长上:长辈,尊长。

[53]端正:妥帖,停当。

[54]吃:被,让。

[55]村:粗劣,蠢笨。

[56]耍子:玩耍。

[57]小顽:谦称自己年轻的儿子。

[58]旗鼓:武术使棍棒的架式。

[59]缴:同“搅”。搅动。

[60]掇(duó):搬取。

[61]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即明人不说暗话之意。

[62]奈何:谓采取手段、办法整治对方。

[63]勾当:做事,谋生。

[64]里正:古时乡官。里长。

[65]简:即锏。古代兵器。金属制成,长条形,有四棱,无刃,上端略小,下端有柄。挝(zhuā):古代兵器。金属制成,长条形,无刃,上端做成鹰爪形。朳(bā):古代兵器。形似耙,无齿。

[66]段子:即缎子。一种质地厚密而有光泽的丝织品。

[67]打熬:磨炼。

[68]证:病况,症候。后多作“症”。

[69]理七:一种斋祭亡魂的仪式。旧俗人死后,生者每七天为之斋供一次,并请和尚诵经,四十九天中共行七次,称为理七。

[70]生天:佛教谓行十善者死后转生天道。

[71]家生:家什,器具的总称。此指武器。

[72]交床:胡床的别称,一种有靠背、能折叠的坐具。

[73]相脚头:宋时江湖上隐语。谓行窃前先行窥探、踩点。

[74]薅(hāo)恼:骚扰。

[75]陌:量词。祭奠所烧的纸钱,约相当于“叠”。顺溜纸:指祈求神鬼保佑顺利而烧的纸钱。

[76]啰唣:骚扰,吵闹。

[77]撩拨:招惹。

[78]搭膊:一种用较宽的绸、布做成的束衣腰巾,有的中间有小口袋,可以裹系钱物。

[79]绰(chāo):抓,提。

[80]干红:深红色。

[81]繇:通“由”。

[82]骤:使马奔驰,纵辔。

[83]伏肉:死尸的肉。

[84]解官:解送官府。

[85]小较:即小校。小卒。

[86]答应:应酬,应付。

[87]物事:东西,物品。

[88]张兔儿:设网捕捉野兔。

[89]躧(xǐ)盘:探查路径。

[90]出首:检举,告发。

[91]打紧:重要。

[92]向去:犹今后。

[93]耍处:犹儿戏。可以轻忽的事。

[94]朴(pō)刀:一种刀身窄长,刀柄较短的刀。双手使用。

[95]土兵:地方兵。

[96]留客住:古兵器名。一种头端有倒钩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