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论意志的掌控

论意志的掌控

跟一般人相比,让我感动的事——或者说得更确切——使我留恋的事不多。事物只要不控制我们,而只是感动我们,那还是理智的。我通过学习与思考,花了很大心思去提高无知无觉的这份特权——这在我的天性中原本已很突出了。

我常做的事不多,因而热心的事也不多。我目光清晰,但专注在少数事物上;感觉细腻不敏锐。理解与处事能力则鲁钝迂拙,进入状态缓慢。我对自己的事全力以赴;可是在这个题目上,我要克制一下感情,乐意不让它陷入太深,因为这个题材可由我控制但也受制于人,命运对此比我更有权利。从而,就是我十分珍视的健康,我对它也不要过于祈求,煞费苦心注意,让我觉得生了病就非同小可。人应该在怕疼痛与爱逸乐之间保持克制。柏拉图主张生活中要走两者的中间道路。

但是对于那些使我不顾自己分心他事的感情,我当然不遗余力抵制。我的意见是为别人应该效劳,为自己才应该献身。如果说我有意愿乐于仗义执言,一言为定,但是我坚持不了,我的天性与为人都太软弱,

 

 

见事就躲,生来是享清福

——奥维德

 

经过一场激烈持久的辩论,以对手胜利而告终,热烈追求后得到令我面红耳赤的结局,这都会叫我痛心疾首似的难受。我若像别人一样坚持不渝,我的心灵没有力量忍受这些死抱不放的恐慌与激动。内心一骚乱必然土崩瓦解。

有时有人把我推出去执行外界事务,我答应接受,但不会呕心沥血;我负责,但不会感同身受;我可以做到事必躬亲,但不热情洋溢;我会照看,但不会时刻在琢磨。

需要我处理与安排的紧急家务已经够多,让我终日牵肠挂肚的,哪里还能定下心来接受外人的委托。自己本家日常维持生计的事与我利益攸关,也就不包揽别人的事了。那些知道欠了自己什么的人,那些知道该为自己尽多少义务的人,就会发现大自然已经给了他们这份订单,满满的,决不会让他们闲着。家务有的是,不用出门去。

人总是出租自己。他们的天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奴役他们的人用的。这样住在家里的不是自己而是房客。我不喜欢这种普遍心理。心灵的自由应该爱惜,只有在正当时机才可以把自由暂时抵押,我们若懂得明辨的话,这样的时机是很少的。且看那些只学会冲动与仓促做主的人,他们到处抵押心灵的自由,不管大事还是小事,跟他们相干还是不相干的事;只要那里有事有义务,他们不加区别都参与进击,只要他们不手忙脚乱,就好像不是在活着。“他们为忙而忙着。”(塞涅卡)他们为了找事做而找事做。

他们并非要这么做,其实是他们停不下来,恰如一块石头下坠,不落到地面上是决不会静止的。工作对某种类型的人是能力与尊严的标志。他们的精神在行动中寻找休息,犹如婴儿在摇篮中能够入睡。他们可以称为对朋友很讲义气,对自己充满怨气。没有人会把钱分给别人,但人人会把时间与生命分给别人,我们拿什么也没拿这两样东西那么挥霍,其实只有在这上面吝啬才是有益和值得提倡的。

我采取的态度完全不同。我立足于自己,一般来说对想望的东西想望得并不强烈,也想望得不多。忙工作干活儿也如此,次数不多,不慌不忙。他们要的事,他们管的事,让他们全心全意、满怀热忱去要去管。世上处处是陷阱,若要万无一失就要浅尝辄止。应该在表面上滑过,不要陷入太深。声色犬马之事,沉湎太深也会乐极生悲。

 

 

你走在一堆火上

会被灰烬欺骗……

——贺拉斯

 

波尔多的先生们选我当他们城市的市长,我那时远离法国,更运离这个想法。我请辞,但是有人跟我说我错了,国王也下旨敦促。这个职位除了其职责的荣誉以外没有薪俸也没有津贴,就显得格外崇高。任期两年,通过第二次选举可以连任,但这个情况极为罕见。这出现在我的身上,从前还有过两次,几年前德朗萨克先生做过,最近又有德庇隆先生,法国元帅,我是接他的位子;我初次任职的位子留给了德马蒂尼翁先生,也是法国元帅,我有这样显赫的同僚而感到风光十足,

 

 

两人都是出将入相的栋梁。

——维吉尔

 

命运造成了这个特殊的局势,又送我走上了仕途。这不算完全是虚妄;因为亚历山大对科林斯使臣要颁发给他科林斯居民资格时,不当一回事,后来听使臣说酒神巴克斯和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也在名册上,才向他们再三道谢。

到任后,我认认真真如实介绍自己,我觉得我是这么一个人:没有记忆,没有警觉性,没有经验,没有魄力;也没有仇恨、没有野心、不吝啬、不粗暴;告诉他们在我任上可以期待做到什么,让他们了解清楚。因为他们认识先父,以及对他的怀念,使他们作出了这个决定,我还向他们清楚说明,他们召我来工作的就是当年父亲任职的地点,假若市政工作让我感到重负不身,就像当年父亲一样,我会非常不安。

我记得童年时看到他日见苍老,公务缠身戕害他的心灵得不到片刻安宁,忘记了他多年因体弱而格外留恋的家庭温馨,不顾家务、健康,为公事进行长期艰苦的旅行,不重视安全,也几乎失去生命。他是这样一个人;他天生宽厚仁爱,很少有人像他那么慈善与受人爱戴。

别人身上这样的人生态度我赞赏,却不思模仿,这里面有我的原因。他听人说我们应该为他人忘掉自己,个人与大众相比是毫不重要的。

世上大多数规则与箴言都借这样的人生态度,把我们赶到了门外,进入广场论坛,为大众谋利益。他们想到作出极大努力让我们脱离自己,放弃自己,并称我们过分依恋自己是出于一种天然的束缚,不惜说什么也要达到这个目的。贤人不按事物的实际,而按事物的实用来说教,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真理对我们自有妨碍、不便和格格不入的地方。经常需要受骗才使我们不自骗,需要蒙住我们的眼睛、塞住我们的耳朵才能锻炼和改进视力与听力。“无知者当法官,就需要经常上当才不会判决荒唐。”(昆体良)当他们要求我们去爱我们前面三、四、五十度的东西,他们提出了弓箭手的技艺,弓箭手要射中目的,要瞄准靶子的上方。木材也是矫枉过正才会平直。

我看到在帕拉斯神庙里,也如在其他宗教的寺庙里,有一些公开的圣物向大众开放,其他更神秘更宝贵的圣物,只是向门内人展示。看来在这些人身上存在着彼此友爱的真正交集点。这不是一种虚假的友谊,让我们一心毫无节制地去追求光荣、知识、财富和诸如此类的事,仿佛是我们的肢体一样不可或缺;也不是甜丝丝、占有欲强的友谊,就像我们看到的常春藤,它抱住的那块墙壁都会被它损毁;而是一种有益身心有原则的友谊,同样也相互帮助和愉悦。

谁明白了友谊的义务,并实施这些义务,谁就是真正站在缪斯的殿堂里;他达到了人类智慧与幸福的顶峰。这样的人完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认识到对自己实施其他人与世界的做法,也应该是自己的任务,这样做的同时对公众社会贡献出他的一份义务与效力。谁活着不为他人,也就不为自己活着。“要知道,谁跟自己做朋友,也跟大家做朋友。”(塞涅卡)

我们最主要的职责,是各人管好自己的行为。我们在世上要做好这点。谁若忘了洁身自好,认为管理别人学好也算是自己尽了义务,他就是个蠢人。同样,谁抛弃自己健康愉快的生活去为别人劳累,这在我看来也是个违背自然的馊主意。

我不赞成一个人在接受公职以后,拒绝在工作时心勤、腿勤、口勤,需要时不付出血与汗:

 

 

随时准备牺牲,

为了亲爱的朋友或我的祖国。

——贺拉斯

 

精神始终处于休息和健全的状态,这不是没有活动,而是没有烦扰,没有激动,这是外界因素促成的,偶然的。单纯的精神活动危害不大,即使在睡梦中也在进行。但是启动时要谨慎小心。因为身体是人家给它多少压力,它也承受多少压力,而精神随自己的心意给压力加码,往往压得身体不堪重负。我们用不同的力气和不同程度的意志做同样的事。力气与意志两者脱节也可以不错的。多少人在与我们毫无相干的战争中天天冒生命危险,在其成败决不影响第二天睡眠的战斗中出生入死?

那个人待在家里,远离他不敢正视的危险,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却比打仗中流血卖命的士兵更为起劲更动脑筋。我可以做到处理公务而丝毫不改变自己的本色,为人效劳而不亏待自己。

这种誓不罢休的欲望对于意图的贯彻妨碍多于方便,使我们对不顺利或迟迟不发生的事焦躁不安,对跟我们商量对策的人尖酸刻薄。我们受事情左右摆布,就永远做不好事情:

 

 

情欲引人走入歧道。

——斯塔蒂乌斯

 

运用判断与机智的人,做得比较利落;他装假,退让,搪塞,根据情况需要应付裕如。他达不到目标,不烦恼不丧气,准备一切从头开始,往前走缰绳从不脱手。一心采用暴虐手段的人,其行为必然甚不谨慎与公正;欲望急躁会不顾一切,行动鲁莽,命运若不伸以援手,不会有多少效果。当我们受侮辱,从哲学上来说,我们予以惩罚时必须制怒。这不是为了复仇时下手轻,相反是要下手重,打得准与狠。急躁在它看来只会碍事。愤怒不但扰乱思想,还使惩罚者的手臂容易疲劳。怒火使力量用不到一处。就像心急时“求速反而慢。”(昆图斯库提乌斯)匆忙会失足,会绊跤,会停下来。“速度会受速度之累。”(塞涅卡)

比如说,根据我平时做人的经验,吝啬最大的麻烦来自吝啬本身。吝啬愈苛刻,其收效也愈小。一般来说,当吝啬戴上慷慨的面目时,才能更迅速地敛财。

有一位乡绅,极好的人,我的朋友,对他的亲王主子的事务过于关切,忠心耿耿,把自己的头脑也几乎弄糊涂了。他的主子亲口向我这样描述自己:他对待大事跟常人一样,但是对于无可挽回的事他果断地下决心忍受;他对别人下命令作好必要的粮食储备后——他思维敏捷可以很快办成——就安静地等待事情的发生。说真的,我看见过他做事,处理重大棘手的事情时行为举止与脸部表情都满不在乎,非常洒脱。我觉得他在逆境中比在好运中还更有气魄、更干练。对他来说失败比胜利、死亡比凯旋更光荣。

不妨想一想,即使在那些娱乐消遣性的活动中,如下象棋、打网球这类事,急功求成,求胜心切,使思想与肢体陷入混乱;他眼花缭乱,手足无措,屡屡出昏招。对于胜负成败不那么计较的人始终处之泰然;他在比赛时不慌不忙不冲动,也就更占优势更有把握。

总之,我们要心灵掌握的东西太多,反而不能使它集中与牢记。有些事只需知道,有些事要记住,有些事要刻骨铭心。一切事物心灵都是可以看见与感觉的,但是都要由心灵自己去汲取养料。真正触动它的东西,真正融入和组成它的实质的东西,才使它得到教育。

大自然的规律使我们学到我们必须学习的东西。贤哲告诉我们,按照自然的规律没有人是贫困的,按照人的意见人人都是贫困的,他们还细致区分从自然而来的欲望和因我们胡思乱想而来的欲望。大家看得到底的欲望是来自自然的,在我们面前躲闪、让我们追赶不上的欲望是来自我们的。钱财的贫乏易治,而心灵的贫乏则不可治。

 

 

若说满足生活就是够,

那我是够了。但是不!那又是什么样的财富,

可以多得满足我的欲望呢?

——卢西里乌斯

 

苏格拉底看到有人担了大量钱财、珠宝和珍贵家具大摇大摆穿过他的城市,说:我不要的东西怎么这么多!梅特罗道吕斯每天吃十二盎司粮食过日子。伊壁鸠鲁更少。梅特罗克勒斯冬天跟羊群一起睡,夏天宿在教堂的回廊里。“自然的需要自然皆可以供应。”(塞涅卡)克里昂特斯靠双手生活,还夸口说,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养活另一个克里昂特斯。

为了保护我们的生存,大自然原本对我们的要求确实是非常小的(究竟多么小,究竟生命只需靠什么就可以活下来,再也没有比下面这句话说得更清楚了:小得连命运怎么捕捉与冲撞都逮不住它),还允许我们自己再增添一点;这就是把我们每个人的习惯与条件也称作是自然需要吧;让我们根据这个尺度来犒赏自己,款待自己,我们的从属物与打算也可以扩大到这个程度为止。

因为在到达这个程度以前,我觉得我们总还有个借口。习惯是第二天性,但不比第一天性弱。我的习惯中缺少的东西,我认为也是我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在目前这个状态中生活了那么久,若有人要我紧缩和放弃,这不啻是让我盼着他们夺走我的生命。

我再也不是承受大变动、投入陌生新生活的年龄了。即使从高处走也不行。没有时间脱骨换胎了。有的大事当我还能享受时不来而现在才落到我的手中,真让我无奈。

 

 

来了好运不能享受,不也是无用?

——贺拉斯

 

我自叹腹中枉有些许经纶。做正直人太晚了还不如不做,生命已没有了还说什么明白地生活。我是个来日无多的人,乐意把处世谨慎的经验传给后来者。那也等于餐后才送上了芥末。对于我已没有用的财富我也不知拿来做什么。对于一个头脑不清的人学问有什么用?让我们看到礼物,却引起心中正常的哀叹,该来的时候没有来,这正是命运之神对我们的侮慢与不再宠爱。

不用再引导我,我再也去不了哪儿。令人满足的事各种各样,对我们唯有耐性便可。你去给双肺已腐烂的歌手一条响彻云霄的好嗓子,让深居阿拉伯沙漠里的隐士能言善辩吧!没落毋须技巧,每件工作最后总是结束。我的世界已走到了头,我的形式是空了;我完全属于过去,必须承认这一点,相应走上这条出路。

我要说的是这个:教皇最近在日历上抹去了十天[1],这使我情绪非常低落,让我无法适应。我生长在不以这样计算日期的年代里。这样一个悠久古老的习惯在向我招手,向我召唤。我无法接受这个仅仅是稍作改动的新事物,不得不在此当上了异端分子。我的想象,尽管我年事已高,还总是跑在时间前面十天或后面十天,在我耳边嘀嘀咕咕。

这个规则涉及要活下去的人。即使健康不管多么甜蜜,断断续续找上门来,给我带来的也是遗憾多于享受,我已不再有地方可以容纳它了。时间正在离我而去;没有时间什么都无从占有。我看到世上有多少选择产生的高位,只是留给正要离去的人们,我对这一切都付之一笑!没有人关心他履职时能尽多少心,能做多么久:他一进门就要找边门出去了。

总之,我正在准备了结这个人,不是重新塑造一个人。年深日久,形式在我身上变成了实质,习惯也变成了天性。

所以我说我们每一个脆弱的生灵,认为在这个范围内的东西都是自己的,这情有可原,但是同样一出了这个范围都只是混乱了。这是我们能够给予自己权利的最大空间了。我们愈是扩大自己的需要与占有物,我们愈是会受到命运的冲击与灾星的降临。我们欲望的路程应该予以设立禁区,限制在得到最近最直接的方便上,此外这条路程不应该设计在向外畅通无阻的直线上,而是按圆圈而行,路程的两端经过一个简单的转弯,汇集在我们自己身上。这番曲折也可说是接近实质的反思,没有曲折的行动就像吝啬者、野心家和其他直奔目标的人的行动,他们可以冲在别人前面奔跑,但这是错误和病态的行动。

我们的工作大部分都是闹剧。“人间就是一出戏”(佩特罗尼乌斯),我们应该尽心尽责扮演自己的角色,但只是一个特定人物的角色。不应该把面具与外形作为精神实质,把别人作为自己。我们不善于辨别人皮与外衣。在面孔上涂脂抹粉已经足够,不用再在良心上涂脂抹粉了。我见过有的人担任过多少个职务,变脸和变心就变了多少回,脑满肠肥大模大样全身彻头彻尾官气十足,甚至在私室里也放不下架子。

我教不了他们如何区别称赞他们本人的高帽子与称赞他们的差使、随员还是骡子的高帽子。“他们那么陶醉于自己的好运,竟至忘了自己的本性。”(昆图斯库提乌斯)他们的官职高,把自己的心灵与思考能力也吹嘘得那么高。

波尔多市长与蒙田从前总是两个人,泾渭分明。作为律师与财政官员,不能不认清这类工作中的欺诈行为。正直的人跟他的职业中的罪恶或愚蠢是不相容的,可是不应该拒绝于这门行业;这是国家大事,有益于大众。人要靠世界过日子,尽量往最好方面去做。但是一位皇帝要站在帝国上面,不掺私心杂念高瞻远瞩;而本人应该知道如何独自作乐,还像个普通人那样心地坦白,至少对他自己如此。

我不会让自己全身陷得那么深。当我决心站到哪一方,决不至于偏激得不问是非。当此国家处于乱世时期,我没有因利益攸关而看不到我们对手值得赞扬的优点,我追随的这些人身上应该谴责的缺点。他们对自己一方的事都表扬,而我看到我方的大部分事都不能原谅。

一部优秀的作品并不因为它跟我的事业作对而失去它的精彩。除了争论的焦点以外,我让自己保持公平和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除战争的需要以外,我不怀任何深仇大恨。”(佚名)这点我对自己很满意,因为我常看到别人陷入相反的境地。“让不会利用理智的人去利用感情吧!”(西塞罗)

有人愤怒与仇恨超过了事件本身,大多数是说明这来自其他特殊原因,就像某人溃疡病治愈了,但烧还是不退,这说明他还有另一种隐病。事实是他们的愤怒与仇恨决不是为了公众事业,为了公众事业损害了大家与国家的利益;他们只是因为有私仇要报才恨得什么似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大动肝火,到了不顾正义与公理的程度。“他们谴责整体事业并不一心一意,但是谴责涉及个人的小事则步调一致。”(李维)我希望我方占优势,占不了优势我也不会发疯。我坚定站在更磊落的一方,但是我不愿别人有意强调我超过一般情理与其他人为敌。这种恶劣的风言风语令我特别反感:他是神圣联盟的人,因为他欣赏德吉兹王爷的风雅。”“纳瓦拉国王的活动叫他吃惊,他是个胡格诺。”“他对国王的为人说三道四,准是怀有异心。

我对那位大臣也不让步,虽然他有理由把一部书列为禁书,因为书中把一位异端评入本世纪最优秀诗人行列[2]。我们就不敢说有一个小偷长了一双好腿脚?女人当了妓女就一定品格下贱?在那些更智慧的年代,马库斯曼利乌斯作为宗教与民众自由的保卫者,被授予卡皮托利人的最高荣誉后,又曾追回过他这个头衔吗?因为他后来热望建立君主制,有违于自己国家的法律,从而对他高风亮节的奖赏、彪炳史册的战功都一笔抹煞了吗?

他们若恨上了一名律师,第二天就会把他说成才疏口拙。我在其他地方也说到狂热驱使某些正直的人犯同样错误。我会如实地说:他坏心做这件事,他好心做那件事。

同样,当事情的预测与前景看来暗淡不利时,他们都愿意自己一派的人个个是瞎子和笨蛋,他们的劝说与判断不是为真理服务,而是为实现我们的愿望服务。我只怕自己会受愿望的控制,以致纠偏后会朝向另一个极端走去。此外我对向往的事稍带怀疑的感情。在我那个时代,看到那些老百姓真是出奇的好糊弄,不问情由就让人摆布自己的信念与希望,去取悦和效力他们的头领,错误再多也视而不见,幻想与迷梦再破灭也不在乎。

我不再奇怪那些人中了阿珀洛尼厄斯和穆罕默德的花招,给他们牵了鼻子走。他们的感觉与理解全被狂热窒息。他们的辨别能力只限于选择叫他们乐开怀和让事业得益的事。在第一个狂热宗派[3]出现时,我已经注意到这占了显著地位。接着成立的另一个组织[4],模仿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此我看出这类事与群众的错误是密不可分的。第一个错误出现后,群众就同声附和,像随波逐流。你若另有看法,若不随大流,你就不算是同一派。当然若用骗子去帮助这些正确的派别,那是在害它们。我对此始终持不同意见。这种做法只对病态的人有用,对于正常的人还有更可靠也更诚实的做法,就是保持他们的勇气与原谅事情的挫败。

天下还没有见过恺撒与庞培这样严重的对立,今后也不会见到。然而我觉得在这些高尚的心灵还是可以辨认出惺惺相惜的感情。这是一种争夺荣誉与指挥权的嫉妒,并不使他们产生不共戴天的仇恨,没有恶毒用心与诽谤。在你死我活的激战中,我发现他们流露对彼此的尊敬与好意,因而我认为若能做到的话,他们中的哪位都希望成就自己的大业,更愿意不因此引起对方的毁灭。马略与苏拉的争雄完全不一样,这要小心提防。

做人不应该疯狂追求情欲与利益。我年轻时爱情来得太快我就抵制,有意安排得不太愉快,以免我沉湎其中,最后完全听从爱情的摆布;其他场合遇上心愿过于亢奋时我也如法炮制。感到内心像喝了酒似的跃跃欲试以求一醉时,我偏偏违反心意去做。我赶快逃避,不让自己过于纵情欢乐,以免要收回心时头破血流。

人的心灵糊里糊涂,看不透事情,坏事没有把他们害个够,就认为交上好运了。这也是一种精神麻风病,气色健康,即使哲学对这种健康也一点不小看它。但是这也不是理由要把这个称为智慧,像我们常做的那样。有位古人以此嘲笑第欧根尼,要在严冬之寒天,赤身裸体去拥抱一个雪人,考验自己的耐力。那个人遇到他时正处于这个状态。于是问:这个时候你冷得很吧?第欧根尼回答说:一点不冷。那人又说:那你这样抱着怎么算是高难度的示范动作呢?为了检验恒心,必须要会吃苦头。

但是,心灵要受到命运千辛万苦、艰苦卓绝的折磨,要依照人生中原有的严酷与沉重来衡量和体验,那它们就要利用人生艺术不去深究其原因,避开其锋芒。柯蒂斯国王就是这样做的;有人向他献上一套华美贵重的餐具,他给予厚赏;但是这套餐具实在脆薄易碎,他立即自行把它们打破,趁早别让自己动辄为此事跟仆人发脾气。

同样,我有意避免让自己的事务关系不清,也不想让我的财产跟我的亲戚与有深交的朋友沾上边,疏远与纠纷一般都是从这里产生的。从前我喜欢玩牌和掷骰子这类靠运气的游戏,也在很久以前戒除了,只是因为输了不管脸部表情怎么样,心里总不免有点疙瘩。一个自尊的人,遇到撒谎和冒犯会想不开,也不会把这看作是一件蠢事而心中释然,这样的人应该避开暧昧和易起争执的事找上门来。

愁眉苦脸的人,易发脾气的人,我躲之唯恐不及,像见了瘟疫病人一样;对于不能无私和坦然对待的言论,若不为职责所逼,我也不参与。“开始就不做比中途停下不做要省心得多。”(塞涅卡)最可靠的方式是未雨绸缪,事前防备。

我自然知道有的贤哲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他们不怕同时遇到许多事去面对和解决其中的要害问题。这些人自信有力量,依靠它抵挡一切来犯之敌,以毅力与耐性跟逆运搏斗:

 

 

犹如大海中的一块巨石,

面对狂风怒涛,

不怕白浪滔天,风吹雨打,

兀自屹然不动……

——维吉尔

 

我们不要搬弄这些例子,我们永远望尘莫及。他们执意要看个究竟,决不会为国家的毁灭而心烦意乱,因为这掌握和控制着他们的整个意志。我们这些普通人,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量与严酷。小加图为此放弃了他无比高尚的一生。对于我们这些小人物,暴风雨应该躲得远远的。我们必须加强感受力,而不是忍耐力,避开我们不知抵御的打击。

芝诺看到他喜爱的青年克莱莫尼代斯走近来,在他身边坐下,突然站起身。克里昂特斯问他原因,他说:我听医生再三叮嘱要休息,不让任何部位激动。苏格拉底不说:不要向美色的诱惑投降,要抗拒它,要反击它。而说:赶快逃离它,跑出它的视线范围,不要跟它相逢,犹如躲开从远处抛过来打人的剧毒药。

他的一位好学生,编造或是叙述(我的意见是叙述多于编造)那位大居鲁士罕见的美德,说他提防自己没有力量去抵挡他的女奴、著名的绝代美人庞蒂娅的诱惑,就让另一位没他那么自由自在的人去探望和看管她。《圣经》也这么说:“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我们在祈祷中不说,让我们的理智不要被美色打倒和征服,而是说我们的理智连试探也不要试探,不要让我们落到这个地步,由着罪恶接近、挑逗和诱惑而叫苦连天,祈求我们的主让我们的心保持宁静,彻底完全摆脱恶的骚扰。

有人说他们战胜了复仇的情欲,或者其他难以克服的类似情欲,说的是目前的实情,不是以前的实情。他们对我们说起时,他们错误的原因都是他们自己造成和夸大的。但是回溯以前,再从根源上去探讨原因,那时你就会看到他们不是无可指摘的。他们是否要说从前犯的错误在现在看来也就小了,从一个错误的开始会产生一个正确的结果?

谁像我一样希望国家兴旺,而又不为之生溃疡病和消瘦,看到国家遭到破坏或经历一个破坏力并不稍减的时期,会不开心但不会索索发抖。

 

 

这艘可怜的船,波涛、海风

与领航都对它另有所图!

——布坎南

 

谁不张口结舌对君王的恩宠有所求,看作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那么看到他们面貌冷淡,接待怠慢,心思变化无常,也就不会太介意。谁不甘心为人奴似的溺爱儿女和追求名利,那么失去后也不会生活不自在。谁做好事主要为了自我满足,那么看到人家诋毁他的行为,攻击他的善举也就不会困扰。有点儿耐性,这些烦恼都是可以消除的。

我用这个药方效果就很好,烦恼一冒头就把它轻易化解,从而觉得避过了许多劳苦与困难。激情初起时只费一点力就可予以制止,问题开始感到棘手还未折腾我以前便抛下不顾。起跑止不住,奔跑也就停不下。不知道把它们拒之门外,以后也难把它们赶到门外。不能赢在开头也就不能赢在最后。控制不了晃动也止住不了坠落。“人一脱离理智,情欲就自由漂流;人性的弱点自以为是,鲁莽地进入大海深处,再也找不到避风港栖身。”(西塞罗)我及时感到微风吹入心中进行试探,发出声响——这是暴风雨的朕兆:“心灵早在征服以前便已动摇。”(佚名)

 

 

如同微风吹起,

树木索索发抖,咆哮渐渐声响,

向水手预报暴风雨即将来临。

——维吉尔

 

一个世纪以来,世事纷扰,阴谋诡计不断,我天性对此深恶痛绝,超过切身受到严刑和火烤;多少次我对待自己明显不公,为了避免风险从法官那里遭受更大的不公?“为了避免诉讼,应该不遗余力、甚至要超出能力去做一切。因为放弃一些自己的权利不但是件好事,有时还是件有利的事。”(西塞罗)

我们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高兴和夸奖,如同有一天我听到一位大家族子弟天真地逢人便庆贺他母亲刚打输了一场官司,就像摆脱了咳嗽、发烧或其他久治不愈的病。命运之神赐给我的这些恩宠,若有赖于有权柄者的亲谊和交情,我努力根据良心有意回避,不去利用来伤害别人,也不在正当的范围外实施自己的权利。

总之,我白天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幸好我还能这么说),至少还没有上过一次公堂,也没有发生过一场口角。尽管我若愿意的话,好几次我可以师出有名,为自己的好处打几场官司的。我不久就要过完长长的一生,没有遇到过或给过人家严重的伤害,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也没有其他恶名:上天少有的恩泽。

引起我们最大纷争的动机与原因都很可笑。我们最后一位勃艮第公爵就为了一车子羊皮跟人吵架,造成了多少废墟[5]?这颗地球遭受的最可怕的灾难,其最初的主要起因不就是为了一枚纹章上的图案么[6]?而庞培与恺撒只是前两位的后辈与效法者而已。我在自己那个时代见过国王议院中最智慧的人物,花费国帑大摆场面签订条约与协议,其实真正的决策取决于具有至高权威的夫人内阁的闲谈和几位小女人的爱好。诗人们深解其中深意,因而说为了一只苹果把希腊和亚洲陷于血泊火海之中[7]。且看那个人为什么提了宝剑,揣了匕首,拿自己的荣誉与生命去碰运气;让他给你们说说这场争论是怎么引起的,他告诉你不会不脸红,因为原因实在太无聊了。

一开始,只需要有点见识便可消弭争端;但是一旦上了船,各种缆绳都在拉扯。这时需要有大气魄,那要困难和严重多了。真是上船容易下船何其难!应该从反面去学习芦苇生长之道,芦苇第一节很长很直;但是接着好像疲倦喘不过气来,节子短而密,仿佛停顿,已没有最初的活力与坚韧。应该在开始时仔细冷静,把耐力与冲动留到工作关键与完成的阶段。事件初起时可由我们指导,随我们的心意发展。但是后来当它们发动后,是它们指导我们、控制我们,我们只有跟在它们后面去。

可是这不是说这个忠告给我解除了一切困难,我经常不用费多少力气就可降服和控制我的情欲。它们并不总是按照时机场合进行调节,有时一来还很冲动暴烈。无论如何还是可以从这个做法中节制了感情,取得了效果,除非是有些人,他们做什么好事若不沾上名声就对任何效果都不满意。

因为事实上,这样的事有没有价值全看各人自己。如果你在加入行列和事态已经明显以前就已经改宗了,你为此更快乐,但不为此更受人重视。此外,还有,不单是在这件事上,而且在人生的其他一切责任上,追求荣誉的人所走的道路确实与讲究秩序与理智的人所走的道路是不同的。

我见过有些人没头没脑地、奋勇地进入竞技场,奔跑中慢了下来。如普鲁塔克所说的,有人由于做了见不得人的坏事,心虚,不论人家要什么,有求必应,事后又随便食言,赖个干净;同样的,轻易加入争吵的人也会轻易退出争吵。同样一件难事,会让我望而却步,当我激动和发热时又会挑动我去干。这是一种坏习惯,因为一旦你沾上手,你必须干到底或者自己垮掉。贝亚斯说:接手时随随便便,但是干起来风风火火。缺乏谨慎会变得缺乏勇气,后者更不可忍受。

今日我们解决纷争的办法大多数很不光彩,充满谎言;我们寻求的是保全面子,于是背叛和掩饰我们真正的意图。我们掩盖真相;我们知道我们是怎么说过的,是什么用意,在场的人也都知道,我们要我们的朋友感到我们的优势。我们隐瞒自己的想法,为了达成协议靠虚伪去拣便宜,这损害了我们的坦诚和光明磊落的名声。为了挽回我们作出的否定,我们又一次否定自己。这不应该光看你的行动或你的言辞有没有另外解释;此后不管要你付出多大代价应该维持你的真正诚意的解释。人家在对着你的品德、对着你的良心说话,这两样东西是戴不上假面具的。让那些卑劣手段和权宜之计应用在法庭诉讼中吧。

我看到为了弥补不当行为天天有人道歉与谢罪,而我觉得这些道歉与谢罪比不当行为本身还要丑恶。宁可再羞辱对手一次,也比向他作出这样的弥补来羞辱自己好。你在火头上顶撞了他,恢复冷静与理智后又去安抚他、讨好他,这样你后退得比前进的还多。我认为一位贵族不论说什么坏话,也不及他在强权的逼迫下否定前言那么可耻。一位贵族固执己见要比胆小怕死更可原谅。

情欲要我节制容易,要我避免则难。“从心灵中剔除要比克制容易得多。”(佚名)谁不能达到斯多葛派的那种高贵的无动于衷,那就让他求助于我这种黎民的愚钝。那些人做这个靠的是品德,我做这个靠的是性情调养。中心地带酝酿风暴,两端则是哲人与俗人,一心想着过的是太平安逸日子。

 

 

谁知道事情的原委,

蔑视恐惧与宿命,

和阿刻戎[8]索船资的吆喝,他就是福人!

谁认识乡村的诸神,

牧神、老分神和仙女姐妹,他也是福人!

——维吉尔

 

一切事物诞生时都是柔弱的。可是应该睁大眼睛看着初始之时。因为小时不发现它的危害性,大时就会找不到医治之药。我抱有野心时,每天遇到千万个难题不容易解决,还不如在内心油然产生这个想法时,毅然把它抑止,这要容易得多:

 

 

我有理由害怕

抬起头被人远远看在眼里。

——贺拉斯

 

一切公开活动都会招来不确定与莫衷一是的看法,因为评判的脑袋太多了。有人提到我担任这个城市的职位(我也很高兴能对此说上一句,不是这工作值得一谈,而是表示我在这类事情上的做法),说我在工作上缺少魄力做事慢条斯理;他们倒离开表面现象不远。

我试图让自己的心灵与思想保持平静。“天性本来就爱静,今日年老更爱静。”(西塞罗)有时我的思想一放肆给人留下粗鲁激烈的印象,这实在不是我的初衷。至于我天性慢条斯理,不要从中得出这是我无能的证据(因为不着急与不关注是两回事),更不要认为这是我对波尔多市民的漠视和忘恩负义。他们在认识我的前后,利用手中掌握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方法来拥戴我,第二次推选我时比第一次还踊跃。

我愿他们一切都称心如意,当然任何时刻我都会尽心尽力为他们效劳。我为他们就像为我自己竭尽忠诚。这是善良的人民,慷慨好义,也能服从与守纪律,若善于诱导必成大事。人们还说我在职时一切既不突出也无痕迹。这是好事,当大家都在兢兢业业工作时自然会嫌我没事做了。

我受意志驱使时做事雷厉风行。但是这却是坚韧不拔的大敌。谁根据我的特长使用我,给我分派的工作需要活力与自由,做法直率,但不能历时太久,可以含风险,这样的事我可以有所作为。如果时间长,繁琐,辛苦,需要装模作样,转弯抹角,那不如另请高明了。

并不是一切重要的差使都是艰难的。事情如果确实需要,我会作出吃苦耐劳的准备。因为我还是有能力多做和做我不喜欢的事的。我自己知道,凡是我有责任去做的事我不曾半途而废过。那些职责与野心不分的事,以职责的名义来掩盖野心的事,我很容易忘记。但往往是这些事情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人人皆大欢喜。可以出彩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表面文章。他们若听不到声音,还以为大家都睡着了。

我跟爱喧闹的人完全是两个性子。我能够制乱而自己不乱,惩罚破坏秩序而心情不变。我要不要发怒和大光其火?偶尔一用装装样子。我的脾气温和,失之于软,不急躁。一位官员闲着我不怪他,只要他手下人也闲着,法律也闲着。我赞赏生活顺溜低调,不喧声,“不卑不亢不堕落。”(西塞罗)命运也要求我如此。我出身的家庭,过得平平淡淡,不事声张,历代讲究门风敦厚。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养成了浮躁、爱出风头的性格,以致不再注意善良、节制、平等,恒心以及宁静无为的品质。丑事到处可见,好事了无影踪,病态满目皆是,健康则很罕见。令人高兴的事也就无法与令人伤心的相比。把会议室可做的事放在大庭广众面前做,把前一夜能做的事放到白天中午做,同事可以做好的事恨不得自己来做,这样做是为了沽名钓誉和个人利益,不是为了对工作有利。就像希腊某些外科大夫,用木板搭台,在行人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他们的开刀手术,目的是熟练技术招揽顾客。他们认为大吹大擂才能让人听到事情得到良好解决。

野心不是小人物的一种罪行,也不是我们花力气所能实现的。有人对亚历山大说:令尊给您留下了一大片和平和易于治理的疆土。但是这个孩子羡慕父亲的武功与他的政策的正义性,他不甘心懒洋洋太平无事地管理世界帝国。在柏拉图的著作中,亚西比得宁可在年轻英俊、富有高贵、极有学问时死去,不愿在这个阶段停滞不前了。

在有这样胸襟气魄的人身上,这样的毛病可能是可以原谅的。但是那些侏儒、鼠辈小人也要沐猴而冠,以为判对了一桩案子或者维持了城门前的秩序,就可以名扬天下,真是要想出头反而露出了屁股。这种微不足道的好事既无分量也无生命力,一说出口最多传到下一条街口就烟消云散了。跟你的儿子与仆人去侃这号事吧。就像那位古人,见没有人听他的吹嘘,承认他的勇敢,就对着他的女仆大叫:佩莱特啊,你的主人真正是个儒雅的人哪!

连这个也办不到的话,那就跟你自己去说吧,就像我认识的一位参政员,他聚精会神又蠢到极点地照本宣读一连串段落后,抽身离开议事厅到了宫里的小便池,只听到他认真地念念有词在说:“主啊,荣耀不要归于我们,不要归于我们,要因你的慈爱和诚实归在你的名下。”(《旧约诗篇》)谁若不能从别处得到,就只能自掏腰包了。

好名声可不是贱价出售的。它来自难能可贵的表率行为,决不允许日常数不清的琐碎小事来凑热闹。草草修好一堵墙或者挖通路旁的沟,仅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上对你歌功颂德一番,但是人是有感觉的,他们不会这样做。好事并不是做了以后都有反应的,这要求它有难度和非同一般。据斯多葛派的看法,任何出自美德的行为根本不要求得到人家注意。有个人清心寡欲,拒绝一个满目眼屎的老太婆,他们认为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以感慨的呢。有人承认阿非利加西庇阿的高尚品质,但是拒绝珀尼西厄斯要给予他荣誉,称赞他谢绝重赏的做法,因为这样的荣誉感不是他一人独有的,而是他的时代共有的。

我们享有的福乐跟我们的命运是一致的。不要妄想大人物的福乐。我们的福乐更自然,因而也比他们的更稳固更可靠。即使不是从良心至少也要从野心出发去拒绝野心。要蔑视对虚名浮誉的贪图,低首下心,要我们向各式各样人物讨好。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在市场能买到的光荣是什么玩意儿?”(西塞罗)

这样得来的荣誉是不荣誉。我们要学会没有能力赢得光荣也就不要贪图光荣。做了一件有用无善的事神气活现,这是对这类事大惊小怪的人才会这样。这让他们付出代价,于是要提高它的身价。一件好事愈是叫得响,我愈是贬低其中的好意,会怀疑这是做了扬名而不是行善。抖落到大众面前已算是一半被出卖了。这类行为若由做的人不经意间悄悄泄漏出来,然后有好事者核实后露出了水面,让它们自行不胫而走,这才有点意思。“我认为,不事声张、不忌讳人家怎么说的情景下做的事最值得赞扬。”(西塞罗)那位世上最神气的人是这么说的。

我只求事物的维持与存在,这都是无声无息、悄然进行的。革新引人注目,但是目前迫于形势,抗拒新兴事物,革新也就遭到了禁止。悠着做有时跟做一样高尚,但是悠着做就较少公开。我能贡献的绵薄之力也差不多在这方面。总之,选我上任的时机符合我的性情作风,我为此非常感激。

有谁为了看医生治病而希望自己生病的呢?若有医生为了表现他的医术而让我们得上瘟疫,不是应该挨鞭子抽吗?我决没有这种不健康但颇为普遍的心理,希望这座城市动荡不安、百业凋敝,来显示我施政高明。我脚踏实地为市民安居乐业贡献力量。我工作时按部就班、冷清清、静悄悄,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但是他无法改变我有幸担任此职位属于我的工作作风。

我生来是这样的人,我喜欢自己既幸运又聪明,有所成就既归功于上帝的恩宠,也有赖于自己工作的参与。我也曾苦口婆心向大众说到我才疏学浅难以担任这项公职。比才疏学浅更糟的是我并不嫌弃才疏学浅,也不思改变才疏学浅,由于我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我对自己的政绩也不满意,但是当初对自己定下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了,对别人许愿要做的事还大大超过;因为我愿意答应的事要少于我能做的和希望完成的事。我要肯定自己没有留下冒犯和憎恨。至于留下对我的遗憾和希望,我至少知道我并不十分在乎:

 

 

我能信任这奇妙的宁静吗?

我能忘记风平浪静的海水下

隐藏的是什么吗?

——维吉尔


[1] 格列高利十三世教皇改革儒略历,实际减去十一天,后世称格列历,法国在1582年实施。

[2] 事指宗教裁判所1580—1581年在罗马谴责蒙田赞扬泰奥多尔贝萨。贝萨是加尔文的继承者。

[3] 指主张宗教改革的新教徒。

[4] 指天主教神圣联盟,成立于1576年。

[5] 影射勃艮第公爵查理(大胆者)对瑞士人的战争。起因是一个瑞士人经过罗蒙大人的领地,被他抢去了一车羊皮。

[6] 苏拉战胜努米底亚国王朱古达,要在纹章上刻图案纪念这次凯旋,此举引起马略嫉妒,遂成嫌隙。

[7] 指希腊神话中,帕里斯评判金苹果属于谁的故事,引起特洛伊战争。

[8] 据希腊神话,渡亡灵过冥河的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