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虚空
可能没有什么比虚空地写《论虚空》更虚空的事了。神已经对我们作了那么神性的解释[1],应该让有识之士仔细地、不断地深思。
谁不看到我走上了这一条道路,只要世界上尚有墨水与纸张,我会不停顿地、不辞劳苦地继续下去?我不能记述我的生平事迹,因为命运使我毫无作为,我就记述我的想法。我认识一位乡绅,他通过他的肠胃活动来报道他的生活,你在他的家里看到当众一排可用七八天的便桶;这是他的研究、他的论述,其他一切话题对他都臭不可闻。
这里要文明一些,是一位老学究的粪便,时软时硬,总是消化不良。我的思想遇到任何题材都会转个不停,变化无穷,既然狄奥梅德对一部语法书就写了六千册书[2],我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写完?语言结巴者开了口,就可连篇累牍压得地球透不过气来,饶舌者更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呢?光是说话就说了那么多话!毕达哥拉斯啊,你怎么不压制这场风暴[3]!
有人指责古代加尔巴皇帝游手好闲,他回答说每人应该说明自己的行动,不用说明自己的休闲。他错了:因为法律对不工作的人也有审理与惩罚的权力。
既然对流浪汉与懒人皆要法办,那么对无能无用的作家也应该有制裁。我和其他百位作家的书也就可从老百姓的手中夺下来。这不是在说笑。粗制滥造的书籍好像是乱世的一个症状。什么时候我们比动乱开始以后写得那么多呢?什么时候罗马人像沉沦时那么爱做文章呢?除了表示思想精明并不意味社会跟着文明了。这类无事忙所以产生,是由于每个人不必认真工作,时间也就挪作他用了。对于本世纪的堕落,我们个个都作出了贡献,有人奉上背叛,有人带来不公义、不信教、暴政、贪财、残酷,取决于谁更有权势;弱者,其中包括我,敬赠的是愚蠢、虚荣、懒散。
眼看灾祸临头时,我觉得也是虚空之事兴隆的季节。当今到处都在做坏事,只是做些无用的事也像值得称道的了。叫我自慰的是他们要逮我也是最后一批的了。趁他们应付当务之急的大事,我还有时间改正。因为当大恶弄得我们焦头烂额时去追究小恶,我觉得这毕竟有悖情理。菲洛提莫斯大夫从一位要包扎手指的人的脸色和哈气中,看出他的肺里有溃疡,对他说:“朋友,这个时刻可不是你玩手指甲的时候。”
说到这里,我想起几年前有一位极受我尊敬的人物,在民生涂炭时期,没有法律,没有正义,也没有官吏履行职责,跟现在一个样,他居然发表了一部关于服饰、烹饪和司法程序的莫明其妙的改革著作。这是对苦难老百姓进行安抚的噱头,目的是说大家没有被当局遗忘。还有人的做法如出一辙,他们对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老百姓自上而下颁布法令,禁止语言粗鲁、跳舞和赌博。当一个人发高烧时,不是忙着给他洗去身上污垢的时候。只有斯巴达人出发去冒极端的生命危险以前还要梳理头发。
而我还有另外这个坏习惯,若有一只鞋穿歪了,索性把衬衣和披风也都穿歪了。我不屑进行半拉子的改正。我心境不好时,我就会恶做,灰心绝望,自暴自弃,像俗语说的破罐子破掼。做坏了也不回头,好也罢,坏也罢。认为不必再为自己操心。
国运凋敝恰与我年老体弱凑在一起,对我也是大幸。我更愿意接受我的病痛为此增加,而不愿我的境况被它打乱。我在不幸中所说的话是出于气愤;勇气没有丧失反而陡增。我不同于别人,在运顺时比运背时更加虔诚,这不是遵循色诺芬的理论,也是遵循他的教诲;更愿意感谢上帝而不是询求上帝时才仰视苍天。我更在乎无病无痛时增进体质,而不是健康弃我而去时才奋起追赶。而我需要万事顺利才会接受纪律与教育,而别人需要逆境与鞭挞才这样做。仿佛好运与好心不能并存,人也只有在厄运中才会成为好人。幸福对我是个奇异的激励,使我节制与谦虚。恳求使我心软,威胁令我反感,好意叫我让步,恫吓让我不妥协。
人性中这点颇为普遍,外来的事比自己的事更引起我们兴趣,喜欢流动与变化。
时间在奔驰中更换马匹,
才让白日叫我们喜欢。
——佩特罗尼乌斯
我也有此意。有人走另一个极端,自得其乐,认为自己有的东西比什么都好,自己见到的东西比什么都美丽,他们若不比我们更有见识,实际上也比我们更幸福。我不羡慕他们的聪明,但眼红他们的好运。
这种贪恋新奇的脾性养成我爱好旅行的愿望,但是也要有其他情景促成此事。我心甘情愿地不管理家务。即使在一间谷仓里颐指气使,家里人唯唯诺诺,自然感到气爽,但是这种乐趣毕竟太呆板,令人生厌。还有难免招来许多闲气:一会儿你的佃户贫穷受压迫,一会儿跟邻居吵架,一会儿他们蛮不讲理,欺侮你;
有时葡萄遭到冰雹,
收成不符合期望,
果树雨水多了或又少了,
有时冬天实在太寒冷!
——贺拉斯
六个月中难得有一次老天爷风调雨顺,叫收获者完全满意;对葡萄园是个大年,没让牧场遭灾:
被骄阳的烈焰晒死,
被暴雨冰雹打坏,
被巨风刮走。
——卢克莱修
再以那位古人讲究的新鞋子为例[4],它穿了伤脚;但是外人不知道这要你付出多大的代价,又如何努力维持家庭里表面的和谐,这可能是你花了大钱买下来的。
我成家较晚,大自然使之在我以前出世的那些人,代我操心了很多时间。我也早就按照自己的天性养成了另一种嗜好。然而就我见过的来说,管家这项工作不太难但很累人;能做其他事的人一般也很容易胜任。我若要发财,这条道路我觉得太长;我若为国王效劳,这行当比其他油水要足。我这人既不适合做好事,也不适合做坏事,鉴于在有生之年只想博取个既没捞取也没挥霍什么的美名,既然做也就——感谢上帝——三心二意地做了。
再糟糕也不过在变成穷人以前紧缩开支。这是我所提防的,没到不得已时先改造自己。我目前在心里安排了一个个步骤走入比现在更穷的日子;我说的是高高兴兴走入。“不是按照每人的收入,而是按照你的生活开支来衡量你的财富。”(西塞罗)我的真正需要并不占去我的全部财产,因而命运要咬我也不会咬到我的肉里。
我参加管理,不管如何无知与马虎,还是对家族事务大有裨益;我参与其中,但心怀不满。此外,这一切都是家务事,蜡烛的这头由我控制着烧,蜡烛的那头不见得少烧一点。
旅行使我感到拮据的是那笔花费,这大得超过我的能力;由于习惯于携带一些必需还要像样的行装,我就不得不缩短日期和减少次数;只有使用积蓄多余的钱,那就要根据这笔款子什么时候凑齐才安排或推迟日程。我不愿意旅游的乐趣影响到闲居的乐趣;相反,我还要两者相辅相成,都能做到尽兴为止。
命运在这点上成全了我,我在此生的主要任务是懒懒散散过日子,不必过于劳碌,也就不需要积攒财产分赠给一大群继承人。我的那位[5],让我过得舒舒服服的家产她若认为不够,那她只有自认倒霉!她大手大脚也就不值得我给她更多。根据福西昂的例子,人人都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只要他们不用抚养得跟他不一样。
我当然不会同意克拉特斯的做法。他把钱留在一家银行,附带一个条件:如果他的孩子是笨人,他就把钱留给他们;如果他们是能人,他就把钱分给最单纯的老百姓。仿佛笨人没钱花时是无能的,有钱花时不是无能的了。
只要我忍受得起,我不管理时遭受的损失,也不足以让我拒绝逃避这种苦差使的机会。凡事总会有不顺心的地方。房屋买卖,一会儿这幢,一会儿另一幢,拉扯着你。你对每件事都要深入了解。明察秋毫在别处会坏事,在这里对你也有伤害。我避开会生气的场合,有意不过问进展艰难的事。再怎么做还是免不了有时在家里遇到不称心的事。人家最严实瞒着我的耍滑行为,其实我知道得最清楚。有时为了减少损失,我们还得帮着一起隐瞒。无谓的惹气,有时是无谓,但惹气总是不假。
最薄最细的刀口割肉最快,就像小字体最伤眼睛,因而鸡毛蒜皮带来的气最容易放在心里。大伤害不管怎么大,也都不及日积月累的小伤害那么令人记恨。这些家庭荆棘愈长、愈密、愈硬,不动声色地,冷不防地会轻易刺上我们,扎在肉里很深。
我非圣贤;我伤害愈重愈沮丧,有形式的重,也有内容的重,有时还更重。我比一般人更了解痛苦,所以更有耐性。总之,它们不使我受伤,也给我打击。人生是脆弱的,容易飘摇凋零。自从我面孔转向忧伤以来,“当人开始受到外界的推动,再也由不得自己。”(塞涅卡)不管使我生气的原因多么愚蠢,我的脾气就会向这个方向发展,此后自行滋生与激化,新怨旧恨愈积愈深,盘踞在心头不得释怀。
滴水能穿石。
——卢克莱修
这类日常滴滴答答漏水会把我淹死。日常的疙瘩决不是小事。它们无休无止,无法补救,尤其来自一生一世、永不分离的家庭成员之间。
当我站在远处对自己的事务粗略观察以后,我觉得——也可能我的记忆不够确切——直到目前为止还算兴旺发达,超出预计与期望。我觉得我的收益比投入多。这里的好景象误导了我。我若进入事务内部,看到各部门的运转,
那时挂心的事千头万绪。
——维吉尔
什么事都觉得需要改进与害怕。放弃一切不干那是易如反掌;要参与而不操心谈何容易。当你身处一个地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要你忙碌,都跟你有关,这实在太可怜了。我觉得住在一幢陌生的房屋里,带去质朴的生活情趣,那种享受要快乐得多。有人问第欧根尼他认为哪种酒最美,第欧根尼也像我这样回答:“没喝过的。”
我的父亲喜爱扩建蒙田山庄,他是生在那里的。在家务管理方针方面,我喜欢效法他的事例规则,还尽量要我的继承人也沿用旧制。我若能做得胜过他,也在所不辞。我感到荣耀的是他的意愿通过我而得以实施和发挥作用。这也算是我在给慈父恢复生前的形象,祈祷上帝不要让这工程毁于我的手中。旧墙头有待补全,歪斜的房间需要扶正,我参与其间是贯彻他的意图,而不是满足自己的要求。
我责怪自己生性懒散,父亲在自己的田庄开了个好头,而我没有作出努力去继续完成。尤其从族谱来说我会是最后一位业主,也最后进行修缮。人家都说建造房舍是一大乐事,但是从我个人志趣来说,盖房子、狩猎、筑园、退隐生活中的其他乐趣,都不怎么吸引我。这些事我是讨厌的,就像其他一切我听了不舒服的看法。我不在乎这些道理如何引经据典,不容置疑,然而我在乎这些道理在生活中运用方便。它们如果有用,令人愉快,这就是真知灼见。
有人听我说在管家方面一无所长,走来在我耳边悄悄说,这是高傲,我不屑于了解农具、农时、农序,不打听怎样酿制我田庄的酒,如何嫁接树枝,不明白花木与水果的名称与形状,我赖以生活的肉食怎样准备,我穿的衣料叫什么名称与市价如何,这是我一心钻研高深的学问,这样的人真是在要我的命。这不是光荣,这是愚蠢和傻笨。我宁可做优秀的马夫,不做优秀的逻辑学家。
你怎么不忙些有用的活儿,
用柳条和软灯芯草编篮子?
——维吉尔
我们把思想停留在天下大事、宇宙起源与运行上,这些没有我们照样运转不误,却把我们自己的事和我这个米歇尔抛在了后面,其实米歇尔反比一般人与我们更加利益攸关。我平时都留在自己的家里,但是我多么愿意在这里比在别处过得开心。
但愿我安度晚年,
结束颠簸的海上旅程,
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
——贺拉斯
我不知道能否达到目的。我更愿意父亲留给我的不是他的一部分庄园,而是他晚年贯注在家庭上的热爱。他很幸福,根据财富实现欲望,知道用已有的东西自娱自乐。我若像他那样对这事表示出兴趣,立即会为当今的政治哲学所不容,指责说我的工作庸俗无益。我同意这样的看法,最光荣的天职是为大众服务,对许多人做有益的事。“精神、美德和一切高尚的果实,只有做到与邻人分享,才获得最大程度的乐趣。”(西塞罗)
至于我与此不配,一则从良心来说(我看到这样的天职所承载的分量,我遇到问题鲜有对策;柏拉图是研究政治体制的能工巧匠,也不涉足其间),二则是怯懦。我只求从从容容享受人世,过上一种不招人骂的生活,对己对人都不形成负担。
我若有人代为理家,没有人会像我那样让他处理,自己缩起身子来对一切不闻不问。此刻我有一个愿望,就是找到一名女婿让我晚年过得舒适,无忧无愁,我把财产交给他全权支配和运作,做到我做的事,赚到我赚的钱,只要他对这一切显出勇气,抱有一种真正亲切与感激之情。这没什么吧?但是我们生长的世界里,亲生孩子也不识什么是亲情。
旅途中,谁管我的钱包,他就可以不管监督地任意花费。他也可以在结账时欺骗我。要不是个魔鬼,我总是会毫无保留信任他做事老老实实。“不少人害怕受骗而教人去骗,由于怀疑而同意去做坏事。”(塞涅卡)
要信任手下人,我最常用的做法是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只有亲眼看见了罪行才承认是罪行,认为青年较少受腐蚀,也最信任他们。我更愿意两个月后听说我花掉了四百埃居,也不要天天晚上耳边聒噪着说只花了三埃居、五埃居、七埃居的。这样骗去的钱也不比别人多。是的,我是借助于无知。我有意对自己的经济状况抱一知半解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疑惑也就很高兴了。
应该留出一些空间容忍你的仆人耍滑头和做事失手。只要我们的占有大体上可以办成我们自己的事,那么多余的财富也可放任让它去自生自灭:这也像让拾穗者去捡收割后留在田里的庄稼。总而言之,我对仆人的忠诚既不十分重视,也不把他们的过失放在心上。财迷心窍,把钱数过来又数过去;喜不自胜,这是小人与蠢人的作为!吝啬也是从这里起步的。
我治理家产已有十八年,还不知道亲自处理地契和庄务上的事情,这都需要我具备一定知识与付出心血。这不是对这类琐碎的俗务有一种哲学的轻视。我并不那么清高,也至少明白这些事的价值。这实在是懒惰与大意,叫人不可原谅,充满孩子气。我什么都愿做,只要不看契约,不去做生意的奴隶,翻动这些盖满灰尘的文书就行!更糟的是还有许多人为了钱去给别人做奴隶!操心与辛苦以外,什么都对我代价不大,我追求的只是平平庸庸,随随便便。
我相信我这人,若不用承担义务也不被奴役的话,还更适合靠别人的财富过日子。这样的话仔细观察一下,我不知道以我的脾性与运道来说,我从事务处理、手下人和仆人那里受到的作弄、烦恼与发恨的事,不会少于我给一位身份比我高、待我宽厚的贵人当差。“卑琐软弱的人不是自己意志的主人,受人奴役成了他的本分。”(西塞罗)
克拉特斯做得更过分,为了摆脱家庭的杂务与操心事,毅然出走过上无拘无束的贫困生活。这事我是不会去做的(贫穷与痛苦叫我同样憎恨),但是会改变这样的生活,去过另一种不那么需要勇气和不那么忙碌的生活。
离家时,我就摆脱了所有这些思虑;就是一座塔楼坍塌,我也不会像在家时看到一片泥瓦掉下那么激动。身处异地心灵容易清静,在现场则像葡萄农那样多愁。马缰绳装歪了,马镫皮带夹我的腿,会叫我一整天不高兴。面对不顺心的事我可以鼓起勇气,但是不敢睁开眼睛。
感觉啊,上帝,感觉!
——佚名
在家时,一切差错我都要负责。很少主人——我是说像我这样的中等家庭的主人,若有的话也更为幸福——可以把事情交付给一位管家,让他担当大部分事务。这样在款待客人方面必然不能完全按照我的心意去做(我有时也能留住某位客人,那是靠了我的菜肴而不是我的好客,让我像那些难以相处的人一样),使我失去不少从高朋满座中得到的乐趣。
绅士在家待客最愚蠢的表现,就是让人看到他忙于招呼,在仆人耳边悄声说话,瞪眼睛威胁另一个仆人。主人的态度应该做到让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顺利过去。口口声声对客人说起他的待客,不论是谦称不周或感到自满,都叫我看不顺眼。我喜欢干干净净,有条有理,
……瓷盘和玻璃杯
都反映我的形象,
——贺拉斯
不必要丰富;我在家准备的东西恰够需要之用,不讲排场。假若一个仆人在别人家打架,打翻了一只盆子,你就一笑了之。你睡你的,那位先生自会和总管商量第二天怎样向你交代。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想法说这些事,一般也不会不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家庭和平昌盛,治理有方是多么甜蜜温馨,不愿把我本人的错误与不利往这方面附和,也不否认柏拉图的话,他认为正正当当做自己的事对每个人都是最幸福的工作。
当我在旅途中,我要想到的只是自己和如何花钱,一句话就可解决。但是攒钱却要许多学问,我对此一窍不通。至于花钱,我略知一二的是给我的花费上账,这是看它的主要用途。但是我对这样做的期望过高,使前后花费相差悬殊,不成比例,尤其在下列两种情况下都不知节制。如果花得值和有用,我就冒冒失失继续花下去;如果花得冤和窝囊,就冒冒失失收紧钱包。
无论这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让我们根据与他人的关系确定自己的生活环境,这对我们是弊多利少。我们不顾自己的方便,迁就大众的看法来做表面文章。我们自身的实际情况如何,决不像人家是怎样想的那么引起我们的注意。即使是精神与智慧的财富,如果只由我们自己享用,不受到外人的注意与赏识,我们就觉得这些没有结果开花。
有些人的黄金在地底下沸腾流淌,无人察觉;有些人把黄金打成金箔金条招摇过市;因而有些人的铜钱可当埃居使用,有些人的埃居只当铜钱使用,世界是根据表面来估量价值的。对财富的过分关心意味着贪婪,当花费与轻财过分呆板与做作时也是如此。财事不值得劳心劳力。谁要花费适度,就花得拘谨吝惜,储钱与花钱本身并无差别,根据我们的意愿如何才涂上了好与坏的色彩。
另一个促使我外出旅行的原因是跟我们国家当前的社会风气格格不入。与公众利益相比而言我对这种堕落的心情还是较为容易缓解,
比铁器时代还要糟糕的世纪,
存在多少罪恶,
其名称超过大自然中存在的金属!
——朱维纳利斯
相对我的个人利益而言则不然。我尤其对此受苦甚深。因为周围长期内战,我们都在兵荒马乱中很快老去,国家则千疮百孔的,
正义与非正义混淆不清。
——维吉尔
说实在的,国家能够维持也算是奇迹。
他们全身武装在耕地。
脑子里想到再去抢,都靠掠夺为生。
——维吉尔
最后,从我们的例子可以看出,人的社会不计什么代价都会自行凝聚与联结。不论将他们放在什么地盘上,他们推推搡搡,挤来挤去,最后排得整齐有序,就像把互不相连的物体胡乱放进一只口袋里,它们自会相互衔接组合,经常还比精心安排的还要妥帖。
马其顿腓力国王从各处搜罗来了一批无赖恶棍,让他们住进专为他们建造、还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座城市里。我认为他们可用恶行作为手段建立彼此接受的政治结构,形成有法可依的社会。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行为,或者三个行为,或者一百个行为,而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在非人道和无诚信方面(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的罪恶)表现得如此邪恶,以致我无法想到而不毛骨悚然;叫我既憎恶也赞叹。这些臭名昭著的丑事的发生标志着心灵具有的威力,也说明心灵陷入的混乱。
人因彼此需要而和解,而聚合。这种偶然的结合后经过法律而固定下来。可是有的法律非常严酷,实非出自人性的主张,然而它们的实质内容,却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能制定的法律同样有生命力与长寿。
其实,所有这些政策的细则都经精心虚设,荒谬可笑,难以付诸实施。关于最佳形式的社会、最具约束力的规章制度的这些大争论,旷日持久,只是适合我们锻炼头脑的争论。就像在艺术中也有许多主题,其要旨也是在于引起激情与争论,没有这些就没有了生命。这类政体的阐述可能适用于一个新世界,我们接触的人早已是按照一定的风俗习惯培育的,并对此承担了义务。我们不创造人,像皮拉[6]或像卡德摩斯[7]。无论我们怎样有权力,用什么方法去纠正和改造他们,我们决不可能把他们从习俗中扳过来而不折断他们。有人问梭伦他是否竭其所能给雅典人制订了最好的法律,他回答说:“是的,从他们会接受的程度来说是最好的了。”
瓦罗也作过类似的辩解:他若能把宗教从头重写,他会去说他相信的事,但是由于宗教已经成型并被大众接受,他也只是根据传统而不是根据事实来写。
不从理论而从实际来说,对于每个国家最好的政体是那个国家赖以生存的政体。它的主要形式与适应性取决于如何实施。我们对目前的状态自然不满意。但是我要坚持的是在一个平民国家里希望建立寡头政治,在王朝制下建立另一种政体,这是罪恶,这是疯狂。
什么样的国家你就爱它什么样,
是君主国家,你就爱君主,
是少数人统治或集体作主,
也照样爱它,因为上帝让你在那里生长。
——庇布拉克
这就是善良的德•庇布拉克说的话。他性格温和、见解清晰、作风纯朴,不久前离开了我们。同时离开我们的还有德•弗瓦先生。这两位的去世是我们王国的重大损失。我不知道在法国是否还有另外两个人,能像这两位加斯科涅人这样忠心耿耿向国王进谏。他们的高尚心灵也互不相同,按照我们的时代来说两人都出类拔萃,各具异彩。但是又是谁让他们生不逢辰在这个时代,与我们的腐败与战乱格格不入,互不相容。
一个国家受革新的逼迫,仓促改变会促生不正义与暴政。当某个零件松了,我们可以上紧。我们可以不让事物的自然变质与销蚀去破坏最初的原则。但是试图把事情一锅端,改换一幢大厦的地基,这无异于让清洗的人把事情兜底翻,让改良个别弊端的人掀起社会大乱,用死亡来治疗疾病,“只是希望改革政府而不是摧毁政府。”(西塞罗)
世界要治好是很难的,它被催得那么急而失去了耐性,不顾付出什么代价只想连根拔起。成千个例子让我们看到治标不治本反害了自己;消除眼前的弊病若没有广泛的条件改善,那也不是痊愈。
外科大夫的目的不是切除烂肉,这只是治疗的过程。他的视野更远,要让新肉长成,达到应有的状态。谁只是建议清除他受腐蚀的那个部分,那是他的短见,因为坏事之后并不一定是好事。有另一种坏事接踵而来,还更坏,比如恺撒的凶手所做的事,他们阴谋策划把国家大事搞成这样,确实需要为参与其中而后悔。此后直至我们这些世纪,许多人也有相同遭遇。我同时代的法国就可说说这些事。一切大变都会动摇国家,造成大乱。
无论是谁,其目的是直接为国除弊的话,那就要三思而行,动手以前先冷静下来。帕库维乌斯•卡拉维乌斯纠正这种错误的做法,堪称为范例。他的同胞反对他们的官员起来造反。他是卡普亚城的权势人物,一天设法把元老院议员关在宫里,召集城里的市民对他们说,这个日子终于到了,他们可以充分利用自由向长期压迫他们的暴君复仇,他已把他们隔离并解除了武装,听任他们的处理。大家同意抽签让他们一个个走出来,对每人都作出个别判决,当场立即执行,只是同时他们要选出一个好人接过罪人的职位,以免出现空缺。
一位议员的名字刚报了出来,群众就发出一片不满的叫声反对他。帕库维乌斯说:“我看得很清楚,这是个坏人,应该把他撤职,让我们换上一个好人。”接着是一片沉默,每个人都感到难以选择,哪个人大胆提出一个名字立即响起更大的不满声加以拒绝,自有一百个缺陷和正当理由把他除名。这些反对的情绪急剧上升,提到第二位议员情况更糟糕,第三位亦复如此,选人的意见不一致与撤人的意见一致恰成对照。闹了一阵子毫无结果以后人都累了,他们纷纷各自溜出会场,心中都得出了这个结论:熟悉的老毛病还是比没体验过的新毛病更容易忍受。
看我们激动得那么可怜样,这是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吧?
我们打架,我们犯罪,
我们骨肉相残,多大的耻辱!
我们这代人的残酷在什么面前
曾经却步?为了尊重什么
曾停止过杀戮?对上帝的畏惧
可曾使青年受约束?
哪里的祭台没有被他们亵渎?
——贺拉斯
我不会立即作出结论:
即使健康女神萨罗斯愿意,
也拯救不了这个家庭。
——泰伦提乌斯
可是,我们可能还没有末日来临。安邦定国这件事好像超过我们的智力。像柏拉图说的,民治政府是难以瓦解的强大实体。它抵抗体内的致命痼疾、不公平法律的危害、暴政、官僚的滥用职权与无知、群众的胡作非为与叛乱后经常还能存在。
不论什么情境下,我们总是跟好的去攀比,眼睛朝上面看。我们应该跟差的比,哪一个倒霉蛋也能找到千百个例子可以聊以自慰的。我们总是看不得人家超过自己,而喜欢人家落在后面,这是一个恶行。梭伦说,“若有人把坏事都堆一起,人人都会过来把他自己的坏事取走,不会跟其他人合情合理探讨这些坏事,担当自己的责任。”我们的政府境况不妙,可是以前也有病得更重而没有死的。诸神在跟我们玩网球戏,打得我们晕头转向:
诸神真的是把人当成了球。
——普洛图斯
按照星运图,罗马国可悲地被命定为其他各国这方面的范例。它的历史上包括了一个国家所具有的一切形态和遭遇,治乱祸福应有尽有。看到它历经动荡,风雨飘摇,谁该会为它的命运担忧呢?如果说统治疆域广大就是国家的健康(我不赞同此种说法,伊索克拉底教育尼科克莱斯的话我听了高兴,他说不要羡慕统治广的君王,要羡慕继承国土统治长久的君王),那么罗马帝国只是病最重时最安宁。最衰败时最昌盛。
罗马最初几位皇帝的政体是模糊不清的,混乱可怕到令人无法想象。然而帝国还是在这个局面中挺了过来,不但在本土保持了一个组织严密的专制政体,还控制了那么多远方不同政体、民心不稳、治理不当和不法占领的国家:
命运之神不让任何国家
向统治海陆的霸主复仇。
——卢卡努
并非摇摇欲坠的东西都会坍塌。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不是系在一枚钉子上的。甚至还靠历史悠久而支撑着。就像那些老房子,年头多了地基下沉,墙面剥落开裂,还是可以靠自身的重量活着,屹然不倒。
它不再依靠粗大的根须,
而以本身的重量竖在地上。
——卢卡努
此外,单是观察侧墙与壕沟算不了万全的办法,要评断一个阵地的安全,必须看哪里可能成为突破口,攻击者的情况怎样。战舰不受到外来的冲击,很少是由于船身重量而自沉的。让我们环顾四周,一切都在我们身边崩溃。不论是基督教世界或者其他地方,我们知道的那些大国,处处受到明显的变动与沉沦的威胁;
它们有自己的不幸,同样的风暴
横扫一切……
——维吉尔
星相学家正可以像惯常一样大显身手,警告我们不久世局必有大变;他们预言的灾难近在眼前,伸手可及,不用问苍天也可以知道。
在这乱象丛生、危机四伏的世局中,我们不但要寻求安慰,还要对国家的生存寄予希望。因为一切虽都在坍塌,天是不会坍塌的。全世界有病也是各人健康状况造成的。保持一致是防止瓦解的克星。就我来说决不陷入绝望,我觉得总看到几条出路:
可能有一位神给我们指出
返璞归真的道路。
——贺拉斯
谁知道上帝是不是要让世途像身体那样,长期重病以后体内毒素排净,体质得到改善,反比生病前更加健康,精神抖擞?
最心忧的是在观测我们疾病的症状时,我发现大自然与天老爷让我们长在身上固有的和人类自己胡作非为形成的一样多。即使星座好像也在想方设法让我们超过寿限还照样活着。这事也使我心事重重,迫在眉睫威胁着我们的痛苦,不是整个强壮的身子全体消失,而是慢慢销蚀腐败——这叫我不寒而栗。
还有,我也怕想入非非时遭到记忆的背叛,不经意时把同一件事写上两遍。我讨厌对着自己细细观察,一旦落笔以后万不得已再也不去重阅。在这里我也没有新东西可说。都是一般的想法。反复思考了一百次,我怕早已写了下来。老调重弹令人生厌,即使荷马作品里也是如此,对于浮光掠影的见解更是毁灭性的打击。就是说到有用的东西我也不喜欢像塞涅卡反复强调。他那种斯多葛派的做法,对每个问题都大谈一般的原则与前提,又总是重新提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我的记忆残酷地一天比一天坏,
仿佛我口渴难熬,
喝下了勒忒河这条忘川之水。
——贺拉斯
(叨天之幸,至今还没有出过这样的纰漏。)然而从今以后,当别人期望有时间与机会去思考自己要说的话,我逃避去作这种准备,害怕一旦承担义务就摆脱不开了。有了束缚会把我引入歧途,唯一依靠的工具是我脆弱的记忆。
我阅读这部历史书[8],没有一次不是愤懑之气油然而生,感到受了冒犯。林塞斯特被控阴谋反对亚历山大,那天按照惯例把他带到军队面前进行申辩,他已记住一篇精心准备的演说辞,但是结结巴巴口吃只说了其中几句话。他愈来愈慌张,拼命动脑子去记,苦苦思索,身边的士兵以为他已认罪,冲过去用长矛扎他。他们把他的惊愕与沉默看成了忏悔。关在监狱里有那么多时准备申诉,在他们看来不是记忆不好,而是良心封住了他的嘴,剥夺了他的力量。这真说得有道理!即使一心只是想要说清楚地点、人群和期望也会叫人吃慌的。当一番话关系到你生死存亡时又能怎么办呢?
而我,若说了什么就有什么约束,那我就会什么都不说。当我完全凭记忆来传讯与拷问自己,我对它的依赖太重,会把它压垮。记忆也会吓得不敢担当此任。我对它有多大程度的依赖,我对自己也有多大程度难以自制,以致失去常态。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勉力隐瞒我所受的束缚,我有意说得漫不经心,随随便便,仿佛是临时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既喜欢说些无足轻重的话,又事先准备做得极有口才的样子,这种做法对我这样行径的人是不合适的,对无法实现诺言的人是太重的负担;让人产生过高的期望。有人往往愚蠢地穿上紧身衣束缚自己,其实还不如穿披风跳得远。“要讨好而让人期望过高,这样的事最不讨好。”(西塞罗)
据雄辩家库利奥的文字记载,当他宣布说他的演说分为三个或四个部分,或者包括几个论点和论据,他经常会忘记一个或者多加一两个。我讨厌许诺和规定,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要陷入这个困境。不但由于我对自己的记忆缺乏信任,还因为这方法过于做作。“军人不讲究排场。”(昆体良)
这就够让我决定从今以后不再在正式场合演讲。因为照本宣读,除了这件事本身难看以外,还对善于临场发挥的人也很不利。而要我临时边想边说则更加糟糕。我的思想迟钝混乱,不会即兴应对重大的场面。
读者们,让这部随笔的第三部分由着我信笔一篇篇写下去。我会增添,但不修改[9]。首先,谁把他的作品抵押给了世界,我认为他显然没有权利这样做了。他有能耐再在别处说得更精彩,已经卖出去的东西不容许他糟蹋。不然那种人的东西只有在他们死后才能买了。让他们在出版以前想想好。谁催着他们啦?
我的这部书始终如一。除非为了购书者不致空手而归加印时,我就擅自添加一个额外的象征(其实只是刺眼的贴片)。这只是锦上添花,丝毫不是对初版书的否定,只是试图精益求精,给以后几版增加一点特殊价值。这样有时不免给年表作些调整,我的故事不再总是按照年代,而是按照时机而叙述的。
其次,就我来说害怕修改后反而有所失。我对事物的理解并不总是向前的,它也是向后的。我对第二或第三版不比对第一版更加放心,对现在的思想不比对过去的思想更加信仰。我们改别人的东西很笨,改自己的东西往常也同样笨。我的第一版书发表于一五八〇年。从那以后已过了很多日子,我老了,但是聪明并不增长一寸。此时的我与刚才的我,是两个人,但是哪个时候更好?我说不出来。若愈往前走愈改善,年老自然是桩好事了。其实这是醉汉走路,跌跌撞撞,脚步趔趄,或者像随风摇摆的白藤。
阿什克伦的安条克写文章竭力支持他的老师柏拉图的学园。到了晚年他有了另一个主意。我跟随其中哪一个,算是在跟随安条克呢?对大家的意见表示怀疑以后,愿意表示肯定,但是这种不表示怀疑也不就是肯定可以说给他再活一个人生,他也总是处在新的摇摆中,不比另一个人生更好。
群众的好评增加我的胆量,有点儿超过我的预期。但是我最怕的是引起他们厌食。就像我这个时代的一位学者所做的,我宁愿向他们挑衅,而不愿使他们讨厌。恭维总是讨人喜欢的,不论是谁和为什么恭维。然而为了充分享受恭维,就要打听恭维的道理。即使缺点也可以有办法说得挺动听。庸俗平凡的评价不会受人欢迎。在我的时代,若不是最烂的作品专受群众最大的吹捧,那就算是我错了。
当然,我感谢那些正直的人,他们愿用好意对待我的绵薄之力。这部书的撰写形式不当,题材本身又不值得推荐,印刷车间的错误在别处也没那么多。读者,由于别人的怪想与疏忽而出现在这里的错误,那请不要怪我;每只手、每位工人都来凑上一份。我不管语音拼写,只要求他们按照传统写法,我也不管标点[10];这两点我都不是专家。他们在哪里弄乱了意思,我也不大惊小怪,至少他们让我推卸了责任。如果他们换上一个错字,像通常那样,把我的意思缠到他们的意思,这是毁了我。然而当句子不及我的那么铿锵有力,一位正直的人应当拒绝当作我的句子而接受。谁知道我是多么不勤奋,多么我行我素,便不难相信我宁可重新把那么多随笔口授一遍,也不会为了这种幼稚的改动而俯首下心用那些文章。
刚才我说过,我处在这个新金属时代的最深层矿脉里[11],不但被剥夺了与我不同风俗、不同意见的人密切来往,因为他们抱成一团,而排斥其他人与他们抱团,而且我生活在他们中间不是没有风险的;对他们可说一切可以为所欲为,其中大多数人与我们的法律关系坏得不能再坏,这样也就无恶不作了。考虑跟我有关的种种特殊环境,我找不出我们中间有谁比我更努力去维护法律——用公证人的话说,收益已断,损失常来。有的人声嘶力竭充好汉,平心而言,远远没有我出的力气多。
由于我的家什么时候都可出入自由,对人殷勤周到(因为我决不听从别人劝告把它变成一个战争工具,离战争愈远的事我都是乐意参加的),很受乡邻们的爱戴,要在我的领地上跟我干仗是不容易取胜的。还有令我认为堪为典范的精致杰作,那就是附近地区风云变幻,而我的家在长期暴风雨中依然未遭洗劫,沾上血污。
因为,说实在的,像我这样脾性的人有可能逃过一种持续不断、不管怎样紧张的局势,但是在我周围双方轮番入侵与骚扰,命运变幻莫测,没有使乡亲们温和克己,反而群情汹汹,这使我感到难以消弭的危险与困难。我在躲避,但是令我不快的是更多依靠的是运道,甚至是我的谨慎,而不是我们的法律;令我不快的是处于法律保障之外,受惠于非法律的保护。事实就是如此,我大半还是受别人之赐,这欠了一份难还的人情。我既不愿意自己的安全有赖于大人物的仁慈与宽容,由他们批准我的合法权利与自由;也不愿有赖于我的祖辈和我自己的人缘好。
因为,我要是另一种人,又怎么样呢?如果说我的举止与谈吐坦率使我的乡亲觉得欠了我什么,他们让我活下来就是在还情,他们这样说:“周围的教堂都被我们搬空了或者毁坏了,我们就让他在自家的小教堂里继续自由地做礼拜。他在患难时帮过我们的妻子和牛,我们也让他使用自己的财产,留下一条命。”这样的话岂不是残酷。长期以来在我们家乡,我们也有雅典人利库尔戈斯的美名,他是他的同胞的司库大臣。
我主张人要靠权利与诚信,不是靠犒赏与恩赐活着。多少雅士就是失去生命也不放弃职责!我逃避不去俯就一切约束,尤其以光荣履责强加的约束。我觉得受人之赐,强使自己的意志对此恩情念念不忘,这个我担待不起,我宁愿接受有代价的服务。我是这样想的。对这些我给的只是钱,对其他我要给的是自己了。
老老实实做人对我的束缚,我觉得比民法限制对我的束缚更紧更严格。一位公证人管住我还比我管住自己更仁慈些。这不是说明我的良心约束要比人家只是简单的信任介入得更深吗?我的信仰不欠别人什么,因为别人没有给它什么。但愿他们在我以外取得的信任与信心用于相互帮助。我不惜打开监狱与法律的高墙,也不会撕毁我的诺言。我遵守承诺战战兢兢直至迷信的程度,而在其他事情上则乐意拿不定主意,讲条件。
对于毫无分量的承诺,我出于对自己的原则一丝不苟遵守,也会给予重视;鉴于原则本身的利益,我感到它给我的折磨与责任。是的,即使在那些完全由我作主的事情上,我若说我计划要做,我觉得我在对自己这样说;如果告诉了别人,那就给自己下了命令;我觉得说出来的事情就是答应要做的事情。因而我很少泄露自己的计划。
我对自己的判决比法官对我的判决更严厉,他们只是从一般职责方面来处理我,而我的良心则有更严格强烈的要求。我若不愿意的话,他们逼我去履行的职责也可抱马马虎虎的态度去做。“心甘情愿做的事才会做得最合适。”(西塞罗)行动若没有自由的光辉,也就既不美也无荣誉。
我受法律所逼时也就谈不上意愿。
——泰伦提乌斯
万不得已所做的事,我往往提不起兴致,“对于强制之下做出来的事情,更多受到感激的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不是服从命令的人。”(弗勒里厄斯•马克西默斯)我还知道有些人唱这个调子到了不公义的程度,他们花费但是不还,他们出借但是不付,对于有惠于他们的人锱铢必较。我还没有落到这一步,但也不远了。
我那么想要解除羁绊一身轻,以致有时候利用别人对我的忘恩负义、冒犯与侮慢,那些人从亲缘或命运安排来说我还欠他们一点人情,趁他们犯错误的机会也可了却我的债。虽然我继续对他们尽到人情世故所要求的表面礼节,我觉得按照公事公办,还是比平时从情谊出发来做省心省力,也可使郁结紧张的心绪得到些许舒解。“控制急躁冲动的真情,就像驾驭狂奔的马车,都需要智慧。”(西塞罗)
当我用心这样做时,总是有点过于着急匆忙,至少对一个不愿受催促的人来说是如此。这种节制对我也是有用的,抵消跟我们有接触的人的缺点。我很遗憾他们被我贬低,但是我总可以对他们的承诺与义务少担待一些。
我认为一个人可以由于孩子是癞子或驼背而少爱他;还因为他调皮,还有他遭遇不幸或有先天缺陷(即使上帝也在损害他的天然价值与尊敬),只是他这种冷淡的态度要收敛和有分寸。对我来说,亲近不会冲淡反而会加强缺点。
慈善与感激是一门微妙的普遍实用的学问;总之,根据我对它们的认识,我还没有见过谁直到此刻比我更加自由和更少欠情的。我若欠情,也欠在大众天然的情上。也没有人比我还得更加干净,
我从不收受贵人的礼物。
——维吉尔
那些亲王不剥夺我什么,已算是对我的重赏了;不伤害我,已算是对我的开恩了。这就是我对他们的全部要求。哦,我是多么感激上帝,蒙他的恩宠我接受了我已有的一切,我只是对他欠了不少恩情。我多么诚心恳请他神圣慈悲,让我永远不用向谁说一句出自心底的感谢!受到祝福的自由引导我走了这么长的路。但愿让我走到底!
我努力做到谁都不需要。
“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自己身上。”(泰伦提乌斯)这件事谁都能自己做得的,受上帝庇护而对生活无愁无虑的人尤其容易。依赖别人很可怜,也很不安稳。就说我们自己吧,谁是最正确、最可靠的靠山,我们何尝有足够的把握呢。我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什么是自己的,即使如此,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缺失和借来的。我培养勇气,这最重要,还储存财物,当一切弃我而去时找个自保的机会。
伊利斯的希庇亚斯不仅仅潜心学习,投入缪斯的怀抱里无人作伴时也可愉快过日子;不仅加强哲学阅读,让心灵得到满足,当命运不济时勇敢地摒弃一切外来的舒适;他还十分好奇地去学习做饭、剃毛发、做长袍、鞋子、戒指,尽量做到自力更生,不用外界的供应。
享受而不用承担义务,也不为环境所迫,在意志与财力上还有力量和手段放弃不用,这样的享受当然更自由、更愉快。
我深深了解自己。不论谁的慷慨如何无私,谁的殷勤如何坦诚与不图回报,只要是让我出于无奈而接受的,很难不把它们想象成卑视的、专横的与带责备意义的。赠予的本质包含野心与特权,而受赠的本质则包含顺从。帖木儿给巴雅塞特一世送去礼物,巴雅塞特一世破口大骂予以拒绝就是一例。
苏莱曼皇帝差人给卡利卡特的皇帝送礼,使他怒不可遏,不但粗暴地拒绝,声称他与他的前任皇帝都没有接受的习惯,只有赐予的做法,还把护送礼物的使者关进了地牢。
亚里士多德说,当忒提斯讨好朱庇特时,当斯巴达人巴结雅典人时,他们并不提起他们曾向对方做过的好事——这是讨人嫌的——而是说他们从对方得到的好处。我看到有些人随随便便使唤别人,作出许诺,如果他们像一位智者那样知道欠情的分量,就不会这样做了。它有时是可以还的,但是永远还不清的。对于一个喜欢在广阔天地施展手脚的人,这是残酷的桎梏。
我的熟人,有地位超过我或不及我的人,从没见过谁比我更少有求于别人的。我若在这点有别于现代人的做法,这也不足为奇,这是由性格各方面的原因促成的;天生有点傲气,受不了被人拒绝,欲望与计划相对有限,做什么事都无能,还有我特别喜欢的品质是懒懒散散,不担负责任。由于这些原因,我痛恨受别人制约,以及除我以外的其他人来制约我。不论出现什么情况,严重的或不严重的,在用得上别人的好意以前,我就急急忙忙先用上自己的全力。
更叫我讨厌的是朋友为第三者要我帮助。一个人利用他欠了我的情但并不受束缚,而我却为了朋友的缘故让一个不用欠我情的人来束缚自己,这并不减少我付出的代价。除了这个条件,还有另一个,就是他们别要求我去做费口舌与操心的事(因为我已宣称要对一切劳役展开殊死的战斗),我对大家总是有求必应的。但是我逃避接受还是多于没法给予;据亚里士多德,这样做还是较为容易。
命运允许我给别人做的好事有限,它允许我做的这点有限好事落实得又很差。假若命运让我生来跻身于大人物之列,我的心志是让人家爱我,而不是让人家怕我或崇拜我。是不是还要我说得更露骨一点呢?我就会同样想到赐惠于人也是笼络人心。居鲁士非常聪明,通过一位大将还是更优秀的哲学家[12]之口,认为他的仁慈与恩德远远居于他的英勇与武功之上。大西庇阿在他要出风头的地方,把他的宽厚与人道看得比他的勇猛与胜仗更重,嘴里老是挂着这句引以为荣的话:他已让敌人像朋友那么爱他。
我的意思是说,若有必要欠什么,欠上这笔债也要比我说的那笔债更有道理一点——后一种债是这场可悲的战争的法则逼着我欠下的,不是大得要求我全心全意去偿还,但是它压在我的心头。我在自己的家里躺下时,曾千百次在想象这天夜里有人会背叛我,会击毙我,不要害怕,不要拖沓跟命运商量。我在念过主祷经后大叫:
一位不信神的军人将占有这片美丽的田野!
——维吉尔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大部分祖先与我的出生之地;他们在这块乡土上付出了爱,用上了自己的姓氏。我们对自己的习惯不会改变了。处在我们这样不幸的局面,习惯成了大自然馈赠的实用礼物,麻痹我们历经苦难时的痛苦感觉。内战在这点上比其他战争更糟糕,使我们每个人都在自家的塔楼上放哨。
靠门与墙头保护自己,啊!可怜,
房屋也难叫人相信它的坚固!
——奥维德
居家与安宁都被逼入了绝境。我住的地方总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受战乱的波及,和平的面目永远残缺不全。
即使在和平时期也在害怕战争。
——奥维德
每次和平失去了机缘,这里是
战争必经之路。哦,命运之神,
应该让我居无定所,
漂泊在东方日出之乡
或冰川熊星座下。
——卢卡努
我疏懒胆小,有时用这种方法面对这些事情的思考,而使自己坚强起来,也引导我下了决心。有时还饶有兴趣地去想象致命的危险,等着它们到来。我愚蠢地低下身一头扎进了死亡,既无考虑也不认识,一下子给卷进了无声的黑洞,顷刻间被它吞掉,无痛无感觉的深眠。遇上这类短促的暴死,其后果都在预料之中,给我的安慰反而多于慌张。他们说,长寿不算最好,速死才是大幸。我对死亡一事有了默契,并不因而离开死亡更远了。我卷在这场暴风雨里坐以待毙,使我睁不开眼睛,掀起一阵狂风把我吹得不知去向。
这就像某些园丁说的,玫瑰与紫罗兰种在大蒜和洋葱旁边会长得更香,因为大蒜和洋葱吸走了地里的臭气;这也像那些道德沦丧的人吸走了我四周空气里的毒汁,由于与他们为邻而使我更好、更洁净,在我也是有失也有得。事情不是这样。但是也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善良由于少见而更美更诱人,善事受到冲突与分歧的阻碍而收缩,也会引起对方的嫉妒以及对荣誉的追求而盛行。
盗贼非常客气,并不特别怨恨我。我对他们不也这样吗?否则我恨的人太多了。在不同的命运形式下存在着相同的良心意识,相同的残酷、不忠、偷窃,在法律的阴影下更卑劣、更猖狂和更隐蔽。阴险、表面若无其事的侮辱,比明目张胆、吵吵嚷嚷的侮辱更叫我痛恨。脾气发过以后不会损伤到身体:着了火,火焰蹿了起来,声音愈大,受害愈小。
有人问我外出旅行的原因,我一般这样回答,我知道我在逃避什么,但是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如果有人跟我说外国人中间也有同样的毛病,他们的风俗不见得比我们的更好,我回答:首先,这不容易,
罪恶真是花样百出!
——维吉尔
其次,离开一个恶劣的地方去一个不肯定的地方这总是会有所得吧,别人的苦难不像自己的苦难那么令我们揪心。
我不愿意忘记这点,我决不会对法国那么反感,以致对巴黎也怒目相视。从童年以来我的心就向往巴黎。巴黎对我而言代表着许多美好的事物;后来我见到其他美丽的城市愈多,在我的感情中愈见巴黎的美丽。我爱巴黎这个样,爱上它原有的风貌胜过它添加了外来的浮华。我温情地爱它,包括它的瑕疵与缺陷。
我由于这座大城市才认自己是法国人,人民伟大,地理位置优越,生活丰富多彩。尤其了不起和不可比拟的是它是法国的光荣,全世界最绚丽的美都之一。上帝让法国人的分歧远离巴黎[13]!巴黎团结完整,我发觉它把任何暴力拒之于城外。我提醒它,最坏的主意就是在巴黎内部制造分裂的主意。我担心它的是它自己。当然我担心它,同样也担心这个国家的其他地区。只要巴黎存在下去,我就不会有后顾之虑,无葬身之地,这就足够让我不为失去其他退路而遗憾了。
并不因为苏格拉底说过这句话[14],也因为我实际上也是这样想的,可能还更激烈些,我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拥抱一个波兰人就像拥抱一个法国人,把民族之谊置于世界各民族之谊之后。我并不对乡情与乡亲特别亲切。自己选择的新朋友,我觉得比邻里间偶然遇到的泛泛之交更可贵。我们建立的纯粹友谊,一般也胜过由地域或血缘关系而使我们结合的友谊。
大自然把我们送到世界上,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我们把自己囚禁在某些地区;像波斯国王,他们规定自己决不喝恰阿斯拜河以外的河水,愚蠢地放弃他们同样饮用其他河水的权利,在他们的眼里世界其余部分是一片沙漠。
苏格拉底在晚年认为,对他来说判流放比判死刑还坏,而我决不会那么消沉,也不会那么留意家乡说出这样的话。这些天神似的人生精彩纷呈,我接受它们出于尊敬多过出于感情。还有人高山景行,那么卓越,我即使怀着尊敬也不能接受,因为我无法把他们想象于万一。这种脾性对于视天下为家乡的人是很亲切的。确实,他看不起到处跋涉,也几乎没有走出阿蒂卡土地。
怎么说呢?他舍不得用朋友的金钱来救自己的生命,他为了不违反法律拒绝靠别人斡旋而出狱,其实那时法律已经很腐败了。这些例子对我来说属于第一类。其他第二类的例子我也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找到。这类罕见的例子有许多超过我行动的能力,还有的甚至超过我判断的能力。
除了这些理由以外,旅行我觉得还是一种有益的锻炼。见到陌生新奇的事物,心灵会处于不断的活跃状态。我常说培养一个人,要向他不断介绍其他五花八门的人生、观念和习俗,让他欣赏自然界各种形态的不停演变,我不知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学校。旅途中身体既不偷闲也不劳累,这种有节制的活动使人精神焕发。尽管有腹泻,我骑在马上八个到十个小时也不厌倦,
超过老年的状态与能力。
——维吉尔
除了火辣辣的大太阳,什么季节都吓不倒我。因为从罗马时代就在意大利使用的遮阳伞,减轻脑袋的负担小,增加手臂的负担大。色诺芬说在古代波斯奢华生活刚开始时,可以随心所欲制造凉风和阴影,我真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我像鸭子一样喜欢雨水和泥泞。空气与气候的变化对我毫无影响;对我来说天空只有一块。只有内心的风云变幻才会使我垂头丧气,旅途中这很少发生在我身上。
我很难心动,但是一旦出了门,就会走到底。行装大的小的我都不喜欢,也不喜欢准备了东西仅仅作一日之游,探望一位邻居。我学会了像西班牙人那么赶路,一口气走完大白天适当的行程;大热天就走夜路,从日落到日出。另一种方式是在路上匆忙胡乱吃上一顿当中饭,尤其白天短的时候很不舒服。
我的马匹干得很棒。跟我走完第一天路程后,没有一匹马误过我的事。我走到哪里都给它们饮水,注意要让它们饮够了走完下一段路程的水。我懒于早起,也让跟我的人有充裕时间从容吃完中饭再上路。我从来不吃得很晚。胃口吃着就来了,不然不行,我只有坐上桌子才会开始饿。
有人抱怨我有家室的人这么老了,还对这类跋山涉水的事乐此不疲。他们错了。当家里已经安排停当,不用你也能遵照原有状况继续生存,这才是离开的好辰光。没有一个忠诚的人当家作主,他也不会尽心尽力满足你的要求,这样离家远游才有欠谨慎。
女人最实用、最光荣的知识与工作是处理家务。我见过贪婪的女人,首先追求的是亡夫的遗产,这可以弄垮或拯救我们的家庭。请别跟我谈这样的事,根据我自身的经验,我要求一位已婚女子具备的美德,首先是善于持家。我一切让她作主,不在时手头事务都交给她去做。许多家庭内,先生被乱七八糟的事务弄得很有气,可怜巴巴回到家已近中午,而妻子还在小室内梳妆打扮。我看到这种情况也很烦。王后才这样做的,而且我还不敢肯定。
我们女人的悠闲是靠我们的汗水和辛劳维持的,这既可笑又不公平。我决不会让谁比我自己更加心安理得地享用我的财产。要是说丈夫提供物质,大自然就要妻子提供形式[15]。
有人认为丈夫出门会影响到夫妻间的感情义务,我不这样想。恰恰相反,夫妇的融洽反会因日常过于密切的接触而冷淡,而受损。陌生女人在我们看来都很动人。每个人都有经验,朝夕相处及不上相互想念后相聚那么快乐。这些小别使我对家人充满一种新的情意,住在家里后也感觉更新更温馨。世道变迁鼓动我时而这样做时而那样做的热情。
我知道,友谊的纽带长得可以绕地球一周,把我们串联一起。尤其是这种友谊有来有往交流不断,使人义务与记忆常新。斯多葛派说得好,贤人之间关系如此密切,在法国吃饭的人也可以向在埃及的朋友敬菜;谁只要伸出手指不论指向哪方,地球居地上的贤人都觉得受了帮助。
快乐与占有主要是属于想象的。要得到的东西比摸在手里的东西使我们想象更热烈、更持久不断。算一算每天的开心事,会看到你的朋友在你身边时你最不在乎他,他的在场使你的注意力放松,思想自由,也就一有机会随时随刻会溜号。
身在罗马时,我依然心头操持着我留在这里的房屋与起居设施,我看到家里的墙、家里的树、收益增长还是降低,都近在咫尺,仿佛我就在那里:
眼前掠过我的房屋与四周景物。
——奥维德
如果我们只能享受摸得着的东西,那么我们藏在宝箱里的金钱,我们外出狩猎的儿女,都要告别啦!我们要他们更近些。在花园里,这远吗?半天路程呢?怎么,十里地,远还是近?若是近了,十一、十二、十三里呢?这样一步步走。说实在的,哪个女人给丈夫规定多少步算是近,又是多少步算是远的开始,我主张她让他停在远与近之间:
让他最后定个数字!
若不就像对付马身上的鬃毛,
我拔了一根又一根,直至他
被逐一提出的理论驳得哑口无言。
——贺拉斯
让他们大胆向哲学求救,有人可能会指责这种哲学,因为它看不出多与少、长与短、轻与重、近与远的交接点的两头,因为它认不出开头与结尾,也对中央的判断很不明确。“大自然不允许我们认识事物的结局。”(西塞罗)
死者不是在这个世界的终点,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她们就不是死者的妻子与朋友了吗?我们不仅拥抱不在的人,也拥抱曾经存在过和还不曾存在的人。我们在结婚时到底没有做成交易,要彼此永久地系在一起,好像我们见过的不知什么小动物,或者像中了邪魔的卡伦提人,像狗似的寸步不离。女人不应该过于贪婪地注视丈夫的前身,必要时就会看不见他的后身。
但是这位那么擅长于描写女性心态的作家,说到她们怨艾的原因时却没有说到点子上:
你回家晚了?妻子说:“他爱上了谁!
或者谁爱上了他!他喝酒找乐子,
独自游玩而我则在这里自怨自叹。”
——泰伦提乌斯
或者是不是找矛盾与闹别扭,在滋养着她们过日子,她们只要能让你过得不舒服,就过得很舒服吗?
我深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友谊,我给朋友做的多,从他那里取的少。我不但喜欢给他做事,而不要他给我做事,而且还要他给自己做不要给我做。他给自己做得好,也就是给我做得更好。如果分别对他来说愉快或有好处,那对我来说也比相聚更美好;当我们有办法心声交流时这不是真正的离别。
从前,拉博埃西与我的离别也让我得到了益处与便利。我们天各一方,对人生的掌握却更充实和扩展。他生活,他享受,他为我看世界,我为他看世界,他若与我一起也不过如此丰富。当我们在一起时,身上的一部分功能就会闲着,我们融合一起。分处两地则使我们的意志结合得更丰满。永不餍足地渴望形体的出现多少说明心灵的享受不足。
人家说这是我老了,其实相反,恰是青年才屈从大众的意见,受制于他人。青年可以照应两方面:别人和自己;而我们只照应自己也顾不过来。随着天然功能丧失,我们依靠人工功能补救。青年追求快乐可以原谅,老年寻找快乐却要禁止,这很不公平。我年轻时行为谨慎,掩盖爱玩乐的欲望,年老了我常发少年狂来化解愁思。不错,柏拉图的《法律篇》禁止四五十岁以前去旅行,这是为了让旅行更有收获和教益;我更乐于同意同一部法律书里的第二条,禁止六十岁后去旅行。
“这个年纪走这么长的路,回不来了呢?”这关我什么事?我去旅行并未想什么回来和走完旅程这事,我高兴动身就动身了,如此而已。我为了闲游而闲游。在名利和野兔后面跑的人不是跑,为竞技和锻炼跑的人才是跑。
我的计划是到处可以分解的;不是建立在宏大目标上;每天有一个终点即可。我的人生旅程也是这样进行的。我还是到过不少遥远的地方,真希望能够留在那里。既然克里西波斯、克里昂特斯、第欧根尼、芝诺、安提帕特,这个阴沉学派里那么多的哲人,毫无埋怨的理由,只是为了享受另一种空气就抛弃了自己的家园,那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呢?当然,旅程中最使我不乐的事,就是到了一个喜爱的地方下不了决心在那里安家,总是跟自己说应该回家了,按照共同老习惯过日子。
若害怕客死异乡,若想到远离家人死得不安逸,我就不大会走出围门;连走出教区也不会不害怕。我觉得死神不停地在掐我的喉咙与刺我的两腰。但是我生来不一样,对我来说死在哪儿都是相同的。若要我来选择,我相信我会要死在马上而不是床上,要远离家庭与亲人。向朋友告别伤心多于安慰。我乐意忘掉人际中的这个义务,因为友谊中这个义务是最不令人愉快的,宁可逃避去作这番沉重的永诀。这样的礼仪若有一利,却有百弊。
我看到许多临终者面前挡着一溜人,在包围下,神色可怜地透不过气来。让你在平静中死去这是违背义务的,也证明人家不够热情、不够关心。一个人折磨你的眼睛,一个人折磨你的耳朵,第三人折磨你的嘴巴;对你的五官四肢没有一样放过骚扰的。听到朋友的呜咽使你难过心酸,听到其他假情假意的叹息使你气愤。多愁善感的人身体衰弱时更加多愁善感。在这最后关头他需要的是一只温柔体贴的手,抚摸他心头的痛处,否则还是不去碰它的好。如果我们需要一位聪明的接生婆接到这个世界来,我们需要一位更聪明的男人送出这个世界去。要应付这个局面,必须竭力找到这么一个人,是朋友,还要有深厚的交情。
蔑视一切,自强不息,不需要外界的帮助,也不受外界的侵扰,我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魄力。我自叹不如。我没法不用害怕而用花招来躲过这一关。我的意思是不必在临死前去显示和证明我的一贯作风。是为了谁?那时我对名声的权利与利益都已终止了。在宁静孤寂的沉思中离开人世,就我自己,符合我的退隐独居的生活,这样我就满足了。
这跟罗马人的迷信是相反的,他们认为临死没有人说话,没有近亲来给他合上眼睛是不幸的。我安慰自己也够忙的了,哪里还能安慰别人;头脑里想法也够多的了,外界也不会给我带来新想法;考虑的事也够烦的了,不要再去拉扯别人。死亡不是社会活动,而是个人行为。生活与欢笑要在朋友中间,死亡与厌恶,那上陌生地方去。你花了钱,可以找人扶正你的脑袋,按摩你的两脚,你要他不来讨厌你多久就多久,向你摆出一张冷冷的脸,随你高兴怎样唠叨呻吟都可以。
我每天跟自己讲道理,逐渐摆脱这种幼稚与非人性的做法,要我们希望用自己的痛苦去博取朋友的同情与怜悯。我们夸大自己的不幸去赚取他们的眼泪。我们赞扬别人遭逢厄运时表现坚定,但是我们遭逢厄运时,却责怪亲友无动于衷。他们听了我们的不幸感到难过,我们对此不满足,还要他们伤心苦恼。开心的事应该与人共享,伤心的事尽量抹掉。没有理由要人可怜的人,有了理由也没有人可怜。就因为无人可怜,就总是要人可怜,也经常可怜巴巴的,以致谁都不认为他可怜了。谁在活着时装死人,也易于在死去时被人当作好好的活人。
我还见过有些人因为人家说他们容光焕发、气定神闲而勃然大怒,强制自己不笑,因为害怕暴露他们病体已愈,恨身体健康,因为这样就没人怜惜了。更有甚者,他们还不是女人。
自己病成怎么样,我最多说成怎么样,不去说不利的预测和发出故作惊人的哀叹。探望一位哲人,虽不能高高兴兴,至少保持稳重克制才合适。让他看到自己处于相反的情景下,他决不会跟健康过不去;他也喜欢在别人身上看到健康安然无恙,至少很享受健康与他作伴。由于感觉下肢逐渐软弱无力,他不会摒弃人生思考,不躲避共同交谈。我愿意在健康时探讨疾病;健康在的时候,给我的印象颇为真实,不会胡思乱想去夸大。我与它一起事前商量要去的旅行,对此很坚定。一旦骑上了马背,就把健康问题留给同去的人,由他们去作出有利于它的处理了。
我的生活轶事发表以后,使我感到这个意外的好处,它从某种意义成为我的处世准则。我偶尔也考虑到不要泄露自己的经历。这次公开声明使我不得不在我这条路上走下去,不否定我的景况,今日病态和恶意的评论都把它说得更否定更不像样。我的人生态度单纯,始终如一,很容易说出它的全貌,只是因为这种方式较新也不同凡谷,也给诽谤带来可乘之机。因此,对于愿意光明正大攻击我的人,我觉得我直言不讳和众所周知的缺点已足够他们咬住不放,不用穷凶极恶就可恣意中伤。如果他认为我抢先自我谴责与揭露,这无异于敲掉他的牙齿去咬人,自然让他有权利夸大其事(要得罪人,自有超越法律的权利),我向他指出我的罪恶的根苗,他把根苗夸张成了树,他为此目的不但利用我确有的罪恶,还利用只是威胁着我的罪恶。从数量和质量上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他就用这个攻击我吧。
我坦然地遵奉哲学家皮翁的例子。安提柯要以他的出身来讽刺他,他打断安提柯的话,说:“我的父亲是奴隶、屠夫、身上有烙印,母亲是妓女,父亲因为没有财产而娶了她。他们两人都做过坏事判过刑。一位演说家见我讨人喜欢,从小把我买了去,临死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了我,我带了财产移居到这座雅典城,从事哲学研究。让历史学家别忙着打听我的消息;我自己会给他们说是怎么一回事。”自由大方的坦白可以使谴责减弱,使诽谤无计可施。
综观来说,我觉得人家捧我与贬我都做得太过。同样自从童年以来,在地位与荣誉方面,人家把我说得比我该有的高而不是低。
我更适合生活在秩序等级已经定局或不很计较的地方。在男人之间,起坐行止的特权起了争论,超过三句对白就是不文明行为了。为了避免这类幼稚的争执,即使极不公平我也不怕让人先做或自己先让;有人想要跟我争优先的权利,我总是让给他的。
我写自己除了这个好处以外,还希望得到另一个好处,要是我的行为举止在我谢世以前获得哪个正直人的好意和共鸣,他可以来找我,我要向他介绍许多我去过的国家,因为若由他自己去认识与熟悉,那要长达好几年工夫,在这部书里只花他三天时间,还更可靠,更真实。有趣的怪念头,有许多事我连谁都不愿意说的,却告诉了大家,让我最忠心的朋友到一家书店去搜集我最隐蔽的内心思想吧。
我让他们观察我曲折的内心世界。
——柏修斯
假使我得到可靠消息,知道有人跟我非常投缘,我会不远千里去找他。因为跟情投意合的人相聚的乐趣,在我从来不是很多的。哦,一位朋友!这句老话说得多么正确,交朋友比水与火这些元素更需要、更甜蜜!
再回到我的题目。客死异乡其实并没有多大痛苦。事实上有些自然原因还不及死亡那么不幸和可恶,我们也认为有责任为此退出生活。再说,有人已经病病歪歪还要拖上一大段生命时,可能不应该指望让自己的苦难去连累一个大家庭。在印度某个邦里,认为杀掉落入这个绝境的人是天经地义的。而在另一个邦,他们不顾他,让他自生自灭。他们到了最后叫谁不讨厌,叫谁受得了?公众的服务不会做到那个地步。
你要强迫你的好友学习残酷,长期训练你的妻儿变得心硬,对你的痛苦不再体会与哀怜。我腹泻时的呻吟不会引起别人惊慌。若要听他们谈话让我们感到开心这也很难得了,因为情况不同,很容易对不论是谁会产生轻视或嫉妒——长时期这样要求不是太滥用了吗?我愈是看到他们高高兴兴为了我而约束自己,我愈是为他们的良苦用心感到歉意。
我们有理由相互支持,但不是这样沉重地压在他人身上,缠得他们也一起毁灭。像那个人,他下令掐死儿童喝他们的血来治自己的病[16];或者另一个人[17],要人派几名少女给他夜里窝暖他衰老的四肢,用她们清新的呼吸来驱散他发臭的气味。我宁愿建议自己到威尼斯去安度风烛残年吧。
老朽宜于独处。我则与人来往过密;从今以后不要让自己的丑态丢人现眼,要加以掩盖,缩成一团躲在壳里默想,像乌龟一样,这不是很有道理吗?我学习观察人,而不依赖他们。老态龙钟是对生命的不敬,该是跟你的同伴转过背去的时候了。
“这样一次长途旅行,您会滞留在一个小地方,束手无策,要什么没什么!”——大部分的必需品,我都随身带着。命运若要袭击我们,怎么也是躲不过的。我生病时,不需要特殊的东西,大自然在我身上发挥不了作用,我何必祈求东方神药来解围呢。我发烧,被病撂倒的初期,全身还是接近健康的,做最后几次基督教礼拜跟上帝和解,觉得自己更自由更轻松,也像会战胜病魔。我更多需要的是医生,不是公证人和顾问。我在健康时都没处理的事务,别指望我在生病时会做。我愿为死亡效劳的事则未尝稍停,决不敢耽误一天。若说到什么还没有做成,这就是说明:怀疑拖延了我的选择(因为有时不选择就是好选择),或者完全是我不想做什么。
我的书是写给少数人看的,也没几年可写了。倘使题材是持久的,那就得使用一种更严谨的语言[18]了。由于我们的语言直到此时一直不断地在演变,谁能指望现在的语言在此后五十年内还在使用呢?天天在我们手中流逝而去,自从我出生后已有一半起了变化。我们说此刻已很完美。每个世纪都是这样说自己的语言的。只要老是这样消逝和变化,我就无意说它是完美的。语言在优秀有益的作品里得到固定,它的权威随着国家的命运而升降。
我还是不怕在这里收入不少篇关于个人的文章,今日在世的人之间还是有人看的,这涉及眼光更远大的那些人的内心世界。我经常看到有人拿着回忆死人做文章,我怎么也不愿有人去争论:“他这样看问题的,他这样活着的;他要这个;他若晚年开口说话,他会说的,他会做的。我比谁都理解他。”只要不有违于礼仪准则,我在这里让人感到我的倾向与爱好;但是谁愿意了解,我向他当面交谈还会更自由更乐意。不管怎样,在这些回忆中,若仔细阅读还是可以发现我已什么都说到和暗示了。我没法表明的就用指头指出来:
对于明眼人简单的符号就够,
其余的意义由你自己补充。
——卢克莱修
我不留下什么让人嫌不足或引起猜疑。若要议论我,我愿意又真实又公正。有人对我的看法不符合我本人实际,即使在表扬我,我也乐意从另一世界回来驳斥他。就是对那些尚在人世的人,我觉得有人也说得不总符合事实。我若不竭力维护一位失去的朋友,人家就会把他任意糟蹋成千百个不同面貌的人。
为了把我懦弱的性格和盘托出,我承认每次旅途中到了一个地方安顿下,很少不在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我是否能够称心地生病与死去。我要住的地方是专门为我而设的,没有噪声,不肮脏,没有烟,通风。我要用这些无足轻重的条件向死神讨好,或者说得好听些,排除一切障碍,可以让我专注于对付死亡,死亡不带任何附加物已经压得我够重了。我希望死亡分享我生活中的轻松舒适。这实在占了人生中的一大块,重要的一大块,但愿以后不要对过去误解。
死亡的方式有难也有易,根据各人的想法而有不同的实质。在自然死亡中,人从衰弱到昏迷我觉得压抑平和。在暴力死亡中,跳下悬崖就比破墙压死,利剑刺中比火枪击毙叫我更难想象。宁可喝下苏格拉底的毒汁也不愿像加图那么自戕。虽然这原是一回事,在我的想象中跳进一座旺烧的大火炉和投入一条平坦的运河,犹如生和死那样不同。从这看出我们就是愚蠢,害怕方式更多于害怕结果。这只是瞬间的事,却是这么严重,我宁愿献出好几天的生命要求这一瞬间按照我的方式度过。
既然在各人的想象中死亡多少都是痛苦的事,既然各人都还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让我们更深入试一试,找出一种摆脱一切不愉快的死亡方式。还可像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两个同命鸳鸯那么缠绵动人?我不谈哲学与宗教所提到的艰辛、堪为楷模的努力。但是还是到普通民众中间去找例子,如罗马的一个佩特罗尼乌斯和一个提吉里努斯,奉命自杀,舒舒服服准备就像上床安寝似的。他们有姑娘与朋友作伴,在平时悠闲的消遣中,让死亡悄悄到来。没有一句安慰,不提什么遗言,毫无慷慨激昂的应时感情,谈都不谈未来的情景。但是玩游戏、宴饮、戏谑、家长里短闲聊、玩音乐和写情诗。我们不能抱着更为真诚的态度去模仿这样的决心吗?既然有的死法对愚者是好的,有的死法对智者是好的,就让我们找出对于处在智者与愚者之间的人的好方法。
既然死亡是必然的,我想象出一种我容易接受还向往的方法。罗马暴君认为让罪犯选择自己的死亡就是给他生命。但是泰奥弗拉斯图斯那么一位智慧的谦谦君子、哲学家,也在理性逼迫下敢于说出这句被西塞罗译成拉丁语的诗:
支配我们人生的是命运,不是智慧。
——西塞罗
命运又如何帮助我这个人生挥洒自在,以致从此以后不需要别人,也不妨碍别人。这个条件我在生命的任何阶段都会接受的。但是值此收拾东西打行李之际,令我格外喜悦的是离开时并没使人高兴、也没使人不高兴。死亡权衡得失的手段非常高明,自认在我过世后可以得到物质利益的人,同时也会遭受物质损失。死亡给别人造成的负担经常也重重压在我们心中,让我们关心自身的利益那样去关心他们的利益,有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寻求的住地舒适方面,就不包括——还可说讨厌——排场与宽敞;只要简朴素雅,经常很少装饰,然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饮食不丰盛,但精致,”(利普修斯)……“雅致而不是花费。”(科内利乌斯•尼浦斯)
此外,只有隆冬季节被逼走进格里松斯冰天雪地的生意人,才会受困于路上陷入绝境。而我经常是去旅游的,不会自我向导得这么差。右边风景不佳,就走左边;不宜骑马,就不赶路。我这样做的同时,实际上看到哪个地方都像自己的家那么愉快方便。是的,多余的东西总是多余的,讲究奢华总令我反感。
我若错过什么东西没看到呢?那就回头走。这总是在我的路线上。因为我不画出一条固定的路线,既不直,也不弯。人家的地方我去了找不着呢?(有时候别人的估计与我的估计不合拍,我常常会发现他们的看法是错的,)我花了力气也不怨;至少明白了人家说的东西不在那里。
我有地球人这样适应环境的体质和普通爱好的情趣。各国人情世故多种多样,就是由于其不同而使我感动。每种习惯都有它的道理。锡盘、木盘或陶盘,煮的或烤的,黄油、果仁油或橄榄油,热的或冷的,对我都一样;只是到了老年不一样,我责怪这个来者不拒的天赋,反而需要挑肥拣瘦控制口腹之欲,有时减轻胃部的负担。当我不在法国境内时,有人为了表示礼貌问我是不是要吃法国菜,我报以讪笑,总是冲向外国人最多的桌子。
我的同胞陶醉于这种愚蠢的心态,对不同于自己的风俗习惯大惊小怪,叫我见了难以为情。他们一出了自己的村子,就像离开了生存环境。不论到哪里都抱着自己的习惯不放,憎恨一切外来的东西。他们在匈牙利遇到一个同胞,就会吃吃唱唱来庆祝这次奇遇,他们又结帮成群,大骂他们看到那么多的野蛮风俗。不是法国的怎么会不野蛮呢?说得出坏话的人还是最有见识的人,他们毕竟把不同之处认了出来。大多数人都只是来了赶着又走了。他们旅行时裹得严严实实,谨小慎微不出声不交流,避免受异地空气的传染。
我对这些人的看法,使我想起有时在青年朝臣身上看到类似的东西。他们只关注同类的人,把我们看成另一世界的人,带着轻视或者可怜的神情。他们除了宫阙秘闻这类谈话以外,也就没辙了,在我们看来也像他们看我们一样无能无经验。俗语说得好,有教养的人是兼收并蓄的人。
相反,我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已经腻烦才出外旅行,不会再去西西里岛上寻找加斯科涅人(留在家里的已经够多了)。我找得多的还是希腊人和波斯人。我结交他们,观察他们。这是我内心向往愿做的事。更有一点,我觉得我在旅途中见到的各地风情,哪个都不比我们国内的差。我深入险地其实不远,因为家乡的风信旗还隐约看得见呢[19]。
然而,旅途上遇见的临时旅伴大多数情况下带来的不便要多于欢愉。我并不关注他们,尤其现在年老,跟大家的行动也有所区别,更远离一点。你为别人受苦,别人为你受苦,这两者的苦恼都让人烦,而我觉得后者更加难受。遇到一位有教养的人,善解人意,生活习惯与你相符,又爱跟你同路,这种机缘非常罕见,给人的欣悦不可言喻。我在历次旅行中永远遇不到这样的好事。但是这样的旅伴要在离家以前选择和约定的。
对我来说,没有交流就没有任何乐趣。每次心里产生一个高兴的想法,若是一个人独自琢磨,找不到人共享,我就会闷闷不乐。“若有人给我智慧,又提出条件只许我一人独有,不可使别人得知,这样我会拒绝接受。”(塞涅卡)另一人说这话的调子更高。“假定一位智者生活在这样的环境,物质上应有尽有,可以自由自在沉思,从从容容学习一切值得了解的东西;即使有这样的条件,他若注定孤身独居,永远见不到别人,他宁可离开这样的生活。”(西塞罗)我同意阿契塔的看法,就是在天上没有人作伴,独自在巨大神圣的天体上散步,这也是很无趣的。
但是独自一人还是比有个讨厌无味的人在身边要好些。亚里斯提卜喜欢到处独来独去。
如果命运允许我随心所欲生活……
——维吉尔
我选择骑在马背上过日子:
急忙忙去看
骄阳如火的地方
或者云雾缭绕的山谷!
——贺拉斯
“您难道没有有趣的消遣吗?您还缺少什么?您的家不是在风景优美,空气清冽的地区吗?物产供应丰富,面积宽敞有余。国王陛下也不止一次驻跸在您的府上,场面浩大。比府上更加井井有条的不多,富丽堂皇不及的却不少。是不是地方上有什么难以容忍的说法,叫您心结难解?”
是什么钻入你的心,在消耗你,在啃咬你?
——埃尼厄斯
您以为有什么地方可以生活无忧无虑么?“运道从来不是纯粹的。”(昆图斯•库提乌斯)您看只有您跟自己才过不去,到处走动,对什么都发牢骚。因为世上只有野兽与神的心灵才会满足[20]。一个人逢上这么一个好时机不能满意,他认为上哪里会满意吗?有多少千人把您的生活条件确定为他们期望的目标?您要改造自己,因为这是您能做到的,那时您对命运要做的就是耐性。“理智平和了,一切才完全平和。”(塞涅卡)
我领会这个提示表现的理智,而且领会透彻;但是用一个短句跟我说或许更好更妥当:“要明智。”我这个决心已超越明智:这是明智的产物与体现。这就像一位医生在一个可怜的有气无力的病人后面喊叫“要快活”;这要比跟他说“要健康”更适当一些。我只是个一般命运的人。下面这句箴言有益实用、明白易懂:“对你自己满意,也就是对理智满意。”要做到不是靠聪明人而是靠你自己。这是一句民间俗语,含义极深。什么没有包括?一切事物都会遇到鉴别和改变。
我知道从字面来说,旅行之乐也包含不安与三心二意。这也是我们的主要和占支配地位的品质。是的,我承认,即使在梦中和心里,我也看不到使我留恋不舍的东西。对我来说景物不同就值,要是说至少有一件事值,那是我见到的多姿多彩。
在旅行中,我可以毫无理由停留,有个地方任意转悠,这就维持我的兴致不减。我喜欢私下生活,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喜欢,不是与公众生活不合拍,公众生活有时也很适合我的。我很高兴为我的亲王服务,因为这不存在特殊的义务,乃是出于我的判断与理智的自由选择,也不是另外一派没有收留我而无奈地去投靠了他。诸如此类的事。我讨厌迫于需要而干零星的事。一切要我对之依赖的事都在掐我的喉咙:
一片木桨划水里,一片木桨插岸上。
——普罗佩提乌斯
一根绳子拴不住我。你会说:“这些玩乐是虚妄的。”但哪里不是呢?这些美丽的箴言是虚妄的,一切智慧是虚妄的。“主知道智慧人的意念是虚妄的。”(《新约•哥林多前书》)这些微言大义只适用于布道。这些道理都把我们当傻子送上到另一个世界。生命是个物质与形体的运动,其行动在本质上是不完美的,不规则的;我努力按其本性为它服务。
我们每人都受自身之苦。
——维吉尔
“做事应该不违反大自然普遍原则;但是原则得到遵守以后,我们必须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了。”(西塞罗)
那些无人能够遵守的哲学高调,那些超越我们习惯与力量的规则,有什么用呢?我经常看到有人向我们建议生活模式,不论是提出的人与聆听的人都不希望、还不愿意过的。法官刚刚写好一份通奸犯判决书,从同一张纸上撕下一张角,给他的同事老婆写情书。那个女人刚刚跟你关系暧昧,立刻就在你面前,大骂她的朋友同样跟人勾搭,叫得比波西娅[21]还响。有人就以他本人也不认为是错的事作为罪行把别人判了死罪。我年轻时看到一位乡绅一手向群众递过去香艳的色情诗,同时另一手散发几年来在全世界闹了好久的宗教改革文章。
人就是这样。让法律与箴言走它们的路,我们又走另一条路,不是因为世风不古,而是看法与评论经常不能统一。就像听人念一份哲学论文;创意、雄辩和中肯立即触动你的思想,激起你的感情;良心却未见挠到痒处或受到压抑,因为这不是对良心而言的,不是吗?因而阿里斯顿说,浴室与文章若不能除垢去污,就没有达到效果。大家可以停留在表面,但是先要吸取其中精髓,就像喝了好杯子里的好酒,我们才会去注意杯子的刻花与工艺。
在古代哲学学派还存在这样的情况,同一位作者发表清心寡欲的做法,同时又出版纵情声色的文章。色诺芬钻在克丽尼娅斯的裙子下,撰文攻击亚里斯提卜的色情观。这不是什么神奇的信仰改变使他们一阵阵冲动,而是像梭伦一会儿代表本人,一会儿代表立法者,此时为群众发言,彼时又自言自语;为了保证自己身体健康无恙,就采取自由自然的做法。
重病才找大医师。
——朱维纳利斯
按提西尼允许贤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爱和做他认为合适的事,不用拘泥于法律;因为他们比法律更高明,对德行更有见解。他的弟子第欧根尼说以理智对付骚乱,以信任对付偶然,以自然对付法律。
胃弱的人需要人为地节制饮食。胃好的人只需按照自己的天然胃口进食。我们的医生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自己吃瓜喝凉酒,要病人喝药水和面包汤。
希腊名妓拉依斯说,“我不懂他们的书、他们的智慧、他们的哲学,但是这些人跟其他人一样常来敲我的门”。因为人一放纵往往会越出合法与容忍的范围,我们也就经常把生活中的箴言与法律订得比大众的理智要严格。
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罪越过了
法律的界限。
——朱维纳利斯
或许应该希望扩大命令与服从之间的空间,因为好高骛远的目标似乎是不公正的。世上还没有一个好人,若把他的全部行为和想法对照法律来衡量,不会在一生中十次送上绞刑架;惩罚和失去这样的人也是非常可惜、非常不公正的。
他与她怎样利用自己的身子,
关你奥吕斯什么事?……
——马提雅尔
配不上有德者称号、很有理由受哲学家鞭挞的人,倒是不大会触犯法律的。这里面不相等的关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们不想听从上帝做好人,我们听从自己也成不了好人。人的智慧永远让人达不到智慧所规定的种种义务;人若达到了,智慧又会提出其他更进一层的义务,它总是在想、在出主意,因为人的天性仇视一致性。人一安排自己就必然出错,他不会精明得按照不同于自己的理性去给自己确定义务。这个不要指望有人会去做的义务,他在给谁规定呢?不去做他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就不对了吗?这些因我们没做到要定罪的法律,本身就在谴责我们是没有能力做到的。
最糟的是行动是一回事,说话是另一回事,这种言行不一致的畸形自由对于只是以事论事的人是两可的,但是对于像我这样扪心自问的人就不是两可的了。我应该用笔像用双脚,人生道路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在社会上生活跟其他人的生活是有关联的。
加图德行高超,超过同时代标准。这样一个人参与治国安民的工作,可以说他正义凛然虽然不是没有必要,至少是徒劳的和不合群的。即使我这些行为,跟时下的行为相差无几,也使我被同时代人看作不近人情,难以交往。我不知道我是否对我的社交圈子毫无道理地感到厌恶,但是我知道我若埋怨他们厌恶我更多于我厌恶他们,这是没有道理的。
处理社会事务的品德,是一种包容各层面曲曲折折观点的品德,在实施时要考虑到人性的弱点,复杂和做作,不直率、明白和恒定,也不完全纯洁无辜。今日的史料中还在责备我们的一位国王[22],过于轻信他的那位忏悔神父一本正经的劝说。管理国家大事还有更刻薄的箴言:
要做聪明人,
远离宫廷事。
——卢卡努
从前我试图使用生活信念和准则来处理公务。那些都是在我家祖传的,或从教育中照搬的,生硬,新颖,未经琢磨或未曾玷污,我在私生活中使用得虽不顺手,但信心十足。这实在是一种书生气、稚子小儿的品德,要用在社会上我发现它们既不合适也危害很大。
人走进人群中央,应该迂回前进,夹紧胳膊,有时后退有时前进,根据遇到的事甚至还要离开正道;他必须更多按他人而不是按自己的意志生活;不是按自己的建议,而是按人家的建议按时间、按各人、按事情而处世。
柏拉图说谁清清白白逃出世事的操纵,真是靠神迹才会脱身。他还说,当他主张用他的哲学家来充当政府首脑,他不是说像雅典政府这样腐败的政府,更不是我们的政府,在那里智慧毫无用武之地。犹如把一种草移植到完全不符合条件的土壤里,能做到的是草适应土壤,不是土壤适应草。
我觉得,若要培养自己完全适应这类工作,必须改弦易辙。我即使靠自己能够做到(花上时间与心血我怎么会办不到呢?),我也不愿意。以前在这类职务上稍作尝试以后,已感到无聊之至。我觉得有时在心中也受到野心的诱惑;但是我全身绷紧,偏偏向着相反方向走去:
你,卡图鲁斯,还顽固不化。
——卡图鲁斯
无人向我讨教,我也无意去钻营。自由与悠闲,这是我的主要品质,这些品质跟这个行当的要求是根本对立的。
我们不懂得如何赏识别人的种种才能;这些才能分门别类,精细复杂。看到一个人处理私事能干,就认为他处理公务也能干,这是妄下断言。善于引导自己的人不见得会引导别人,能做“试验”[23]的人未必会产生效果;善于解围的人不会布阵;私下能说会道,在群众或亲王面前会讷讷难言。这或许更可证明能做此事者真不会做那事。
我发现大才做不好小事,就像小才做不好大事,都一样笨拙。据说苏格拉底不会计算他的部落的选票,向议会提出报告,被雅典人作为笑柄,看来还是可以相信的吧?我对这位人物的完美人格崇拜之至,也就以他的命运作为范例来原谅我自己的主要缺点。
我们的才能是零七八碎的。我的那份片儿又薄,数量也少。萨图宁对那些授予他指挥大权的人说:“同志们,你们失去了一位好将军,让他当上了烂司令。”在我们这么一个病态的时代,谁吹嘘用一种朴实真诚的品德去为世人服务,要么他不明白什么是品德,因为我们的看法随着行为一起在腐败(不是么,听听他们如何解释品德的,听听大多数人标榜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制定自己的准则,他们宣扬的不是品德,而是赤裸裸的不公义和罪恶,还用它改头换面去教育君王),要么他明白什么是品德,但歪曲宣扬,不管嘴里怎么说,干的件件都是要受良心谴责的事。
我还是乐意相信塞涅卡在相似情况下所得到的经验,只要他愿意跟我推心置腹说出来。在紧急关头最光荣的善意表示,就是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和指出他人的错误,用自己的力量压制和推迟恶的倾向,违心也走上这条斜坡,盼望和希望更好的时光。
当前法国分崩离析、我们陷入四分五裂的时代,我看到每个人都在努力保卫自己的事业,但是即使最优秀的人士也借助于伪装与撒谎。谁要写得全面,就要写得大胆写得恶。即使最正义的一方,依然不外是千疮百孔的躯体的一个肢体。但是在这样一个躯体上病状较轻的肢体就是健康的了;这也没错,因为我们的品质都是在比较中才有了名分的。民间的清白无辜也是以时间与地点来评定的。
我喜欢读色诺芬在书中对阿格西劳斯的这段赞语。有一位邻近地区的亲王,曾与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交战过,要求他让他经过他的领地,阿格西劳斯同意他借道通过伯罗奔尼撒半岛。他不但没有监禁或毒死他,这样任意摆布他,还周全有礼地款待他,决不加以冒犯。以这些人的心胸来看,这并没什么了不起;在其他地方或另一时代,把这样一种做法看成是正直和宽宏大量了。在我们学校里这些穿披风的小猴子[24]更会报以耻笑,斯巴达人的天真与法国人的天真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不缺少有德之人,但是这是以我们的标准而言的。谁高风亮节超越他的时代,他应该改动和缓和他的为人准则,或者——如我劝他做的——闭门谢客,不和我们来往。他会得到什么呢?
我见过高尚的精英,真是个神人!
这不啻是双身连体的孩儿,
干地上的鱼,会产仔的骡。
——朱维纳利斯
大家可以怀念美好的时光,但是不要躲避当前的时代;大家可以盼望换上个新官,但是还是应该归现官管。说不定服从坏官比服从好官好处还更多。
这个王朝沿用的旧法在哪个地方明灯高照,我就会迁到哪个地方去住。要是不幸这些旧法自相矛盾和否定,分裂成两个令人起疑、难以选择的两派,我的选择就会是逃避、躲开这场暴风雨;由大自然决定向我伸出援手还是使我遭遇战火。在恺撒与庞培之间我会明确表态。在这随后出现的三名盗贼[25]之间,要么隐姓埋名,要么见风使舵。当理智不作指导的时候,我认为也只能这样做了。
离开此地去哪里?
——维吉尔
这段插话有点偏离我的主题。我信马由缰,不过更多的是出于放任,而不是疏忽。我的思绪绵绵不断,但是偶尔离远了两处相望,但是角度是斜的。
我浏览了柏拉图的一篇对话,包含两部分的奇文,前半篇谈爱情,后半篇谈修辞。古人写文章不怕笔意纵横,在人看来有一种天马行空的气势。我每篇文章的内容并不总是切题。他们经常只沾点儿边,如这些篇名:《安德利亚娜》、《太监》[26],或另一些名字:希拉、西塞罗、托尔加图斯[27]。我喜欢诗的跌宕有姿。这是一种艺术,像柏拉图说的,轻盈飘逸,得之于神鬼。普鲁塔克的作品中有几篇他写时竟忘了主题,论据东拉西扯,口气局促完全不知所云,且看他的《苏格拉底的魔鬼》可知他的文笔。
上帝啊,这些充满朝气、无定法的即兴工作有多美,愈随意愈多神来之笔!
看不出我文章主题的不是我,而是不细心的读者,总是在某个角落里有个什么字,不管如何挤缩,不会不说出个意思来的。我急于求变,过于唐突鲁莽。我的风格与想法也飘忽无定。“谁若不要一直蠢,那就要带点儿疯,”我们先师的箴言,尤其是他们的行为榜样是这样说的。
成千上万的诗人写得像散文那样拖沓;但是古人写的散文名作(在我读来无异于诗篇)处处闪烁诗的力量与异彩,声势磅礴,发愤工作。诗应该被我们认为是最高最精诚的语言。柏拉图说,诗人坐在缪斯女神的三足椅上,口中吐出郁结于心的哀情,犹如喷泉上的怪兽檐槽,不咀嚼不迟疑,倾泻如注。所言各物也神采各异,题材相殊,皆有其独到之处。柏拉图本人完全是个诗人。学者们都说,古代神话就是诗,就是最初的哲学。
这是诸神使用的原始语言。
我要做到内容脉络分明。内容清楚指出它在哪里变化,哪里终结,哪里开始,哪里又转合,不用在中间插入连接缀合的词句去迁就耳朵不灵或心思不专的人,也不用我自拉自唱。谁不是宁可自己的书没人读,也不愿别人读的时候打瞌睡或一翻而过?
“没有一件东西是拿来要用就能用的。”(塞涅卡)如果说拿书就算学习了,过目就算看在眼里了,浏览就算领会了,那么我这人还像我说的那么无知真是太没治了。
由于我不能以作品的分量得到读者的注意,能以我的糊涂来达到这个目的,“那也不算差啦”。(意大利语)——“是么,但是他这么浪费时间以后会后悔莫及。”这是我的看法,但是他还会在这方面浪费时间。此外有些人的脾气就是这样,明明白白才叫他们看不起,愈是弄不清我说的是什么愈是佩服我,他们看到晦涩难懂认定我意义深奥;说句实在话,我对晦涩难懂深恶痛绝,能够避免尽量避免。亚里士多德在什么地方自负地说到自己有意这样做;有害的装腔作势。
我在本书开头部分,章节屡有删减,使我觉得读者注意力尚未引起就被打断和分散,不屑对于小文章看上一眼,多加思索,我就着手把章节写得长些,那就需要一定的命题与空闲。做这样的工作,你若不给他一小时时间那就是什么也没给。你只是让他做什么事时顺便做,那也是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做成。再说,我有时也迫于个人义务说话只能说一半,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
我要说的是我不愿意用这个理由扫大家的兴,这些支配我们生活的荒谬计划,这些即使包含若干真理的精妙看法,我觉得过于费人心思和不方便。相反,即使无用与傻气十足的事,只要给我带来乐趣,不用我对自己的天性严加管束,只要顺着就行,我也会不遗余力提倡的。
我在其他地方看到房屋的废墟、天神与凡人的雕像,其实都是属于人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然而这座那么巍峨雄伟的罗马城的坟墓我再看也不免赞叹和崇拜。我们受到嘱咐要怀念死者。我从童年起就得到罗马人的培养。我熟悉罗马的历史,远远在熟悉自己的家史以前。我知道卢浮宫以前就知道卡皮托利山及其朱庇特神殿,知道塞纳河以前就知道台伯河。卢库卢斯、麦特鲁斯、西庇阿的身世与命运,在我的头脑里比我们自己的历史人物还记得深刻。他们都已作古。我的父亲也是,跟他们一样了无影踪,他离开我和生命十八年,跟他们离开一千六百年毫无不同;可是我依然深深怀念他,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亲情交流,如同生前一样亲密无间。
从脾气来说我对作古的人更为亲切;他们彼此已无能为力;我就觉得他们会要求我为他们做点什么。这时感激才发出它原有的光彩。做好事要求回报和酬谢就不算圆满完成。阿凯西劳斯去探望病中的泰西庇乌斯,发现他家境贫困,把他给他的钱偷偷塞到他的枕头底下;这样瞒着他做了,也就不让他觉得欠了情感激不尽。那些得到我的友谊与感激的人过世以后,也决不会失去我的友谊与感激。他们不在了,无知无觉了,我会更好更体贴地报答他们。在我的朋友无法知道的情况下我谈到他们反而会更加亲昵。
现在我为庞培的辩护和布鲁图斯的事业打了一百次笔仗。在罗马人与我之间还存在这种交往。而当前的时事,我们也只是把它们存在于想象之中。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纪一无用处,也就投身到那个世纪,那么迷恋这个古老的罗马,自由、正直、兴隆昌盛(因为我不喜欢它的诞生与衰老),叫我兴奋,叫我热情澎湃。因此我永远看不够罗马人的街道与房屋,以及罗马直至对跖地的遗址废墟,每次都兴意盎然。看到这些古迹,知道曾是那些常听人提起的历史名人生活起居的地方,使我们感动不已,要超过听说他们的事迹和阅读他们的记述,不知这是天性还是幻想的差异?
“历史的召唤力在这些地方无比巨大!这座城市拥有说不完的记忆,因为谁走在街上,处处踩到古迹!”(西塞罗)我很喜欢揣摩他们的面孔、举止和穿着,我反复低诵这些伟大的名字,让它们在我的耳边回响。“我崇拜这些伟人,听到他们的名字总是肃然起立。”(塞涅卡)不要说他们可歌可泣的大事,就是日常的普通事我也欣赏。我喜欢看他们争论、散步、就餐!这么多正直的勇士,我看到他们生活与死亡,他们的事迹若善于遵循可以给我们多少教益,看了他们的遗物和形象要是无动于衷,那就是忘恩负义的行为了。
我们看到的这座罗马城,值得大家去爱,自古以来以各种名义与我们的王朝结盟,也是唯一为普天下万众景仰的城市。城里的教宗同样得到其他地方的承认,这是全世界基督教国家的京都;西班牙人与法国人,到了那里也是回家。要成为这个国家的君侯,不管来自哪儿,只要是基督徒就行。天下还没有一个地方受到天庭这么坚定不移的厚爱。即使废墟也辉煌灿烂:
废墟令人叹为观止,弥足珍贵。
——阿波利奈尔
它在坟墓里也保持帝国皇家的气象。“显然大自然也高兴在这独一无二的地方表现它的神工鬼斧。”(普林尼)任何人受这么一种虚妄快乐的挑逗,或许会在内心自怨自艾。我们的心情只要是快乐的就不是太虚妄。不管心情怎样,能不断使一个思维正常的人满足,我就不忍心去怜悯他。
我受命运之赐甚多,直到目前为止至少没有叫我忍受我不能忍受的屈辱。这或许也是命运让不找它麻烦的人太太平平过日子的方式吧?
我们愈多节制,神愈多赏赐。
我没有家当,也就没有欲望,
东西要得多的人,东西也就缺得多。
——贺拉斯
再这样下去,它就会把我心满意足地送走。
我也就不再向诸神
要求什么了……
——贺拉斯
但是小心冲撞!成千上万船只都在港口沉没的。
我不在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在乎。眼前的事已够我忙碌了,
此后一切我都托付给了命运。
——奥维德
有人说人与未来的纽带是通过孩子联结的,他们继承了姓氏,抱有家族的荣誉感;而我没有这样强烈的联系,如果他们那么让人寄予厚望,我还是更应该不要对之期望过高。我自己对世界、对人生已依恋过多。我只是在绝对必要的生存条件下跟命运打交道就可以了,不想让它在我身上延长司法权。我也从不认为膝下无儿是一种缺陷,使人生因而不圆满不快乐。绝嗣也有它的好处。子女算不得人生中令人想望的对象,尤其在当前时代要使他们做好人是难上加难。“胚芽已都腐烂,还能长出什么好东西来。”(德尔图良)有过孩子的人又失去孩子,倒是真正让他伤心。
把我的家交给我管的人,看到我在家那么呆不住,预言说我会把家毁了。他错了;我在这里像我来时一样,即使不见好,也不欠官役也没有盈余。
目前,命运没有对我有过任何强烈意外的伤害,也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恩宠。对我们的家庭若有赠礼那也是在我之前一百多年的事了。我没有什么主要和实在的财物受惠于命运的慷慨。它给过我一些过眼烟云的荣誉头衔,不是物质性东西,事实上还不是授予,而是赏赐,上帝知道!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一切事情讲究实际,还是非常实际,我若敢于坦白的话,我不觉得吝啬比野心更不可原谅,痛苦比耻辱更不可避开,健康比学说或者财富比爵位更不可期望。
在这些虚妄的恩赐中,最能叫我这颗痴愚的心感到欢乐的,是那张正式罗马公民资格证书,那是我最近在那里时颁发给我的,证书上金字紫玺非常豪华,授予时亲切大方。
证书都是用不同风格的文体写成,精彩程度也不一;从前我看见过一份,那是我竭力要人家取出给我阅览的,如果有谁跟我一样有好奇的毛病,我乐意满足他的要求,在此全文转录如下:
根据光明之城罗马行政长官奥拉奇奥•马西米、马尔估•赛西奥、亚历山德罗•穆蒂提交元老院,关于授予米迦勒骑士团骑士、非常虔诚基督徒国王内宫日常待从米歇尔•德•蒙田罗马公民权的报告,罗马元老院与平民会议颁布命令如下:
按自古以来的习俗与法律,凡出身高贵的有德之士,曾经或者将来给我们的共和国增光和作出有益贡献的人,都会得到我们热忱殷勤的接待,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先祖的遗训与权威使我们深受感动,应该模仿和保存这个高尚的习俗。而今声名卓著的米歇尔•德•蒙田,米迦勒骑士团骑士、非常虔诚基督徒国王内宫日常侍从,热烈向往成为罗马人,鉴于他的家族光荣显赫,他个人品行高尚,经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最终审定和投票,认为他非常有资格被授予罗马城居住权,因而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欣然宣布,声名卓著的米歇尔•德•蒙田,德高望重,与这个伟大的人民相亲相爱,从今此后他与他的后代皆入册成为罗马公民,允许享受出生为罗马公民和贵族的人以及因贡献而成为罗马公民和贵族的人的一切特权与优待。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还认为授予公民权不是一个恩赐,而是接受了别人给予的好意;别人接受公民权是使本城增添光彩。
行政长官已责成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的秘书,把这份议会-法院批准书记录在册,存放于朱庇特圣殿档案馆,他们还制成这份证书,盖上罗马城事务公章。时年罗马城建城二千三百三十一年,耶稣基督诞生一千五百八十一年三月十三日。
神圣的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秘书
奥拉奇奥•福斯科
神圣的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秘书
文森特•马尔托利
我不是任何哪个城市的市民,而今却成为空前绝后高贵的城市的市民,十分高兴。别人要是像我一样仔细审视自己,也会像我一样觉得自己平凡无奇。我要是舍弃了这点,也就不能不舍弃了自己。我们都是这个状态,谁也不比谁更好或更差。但是感觉到这点的人还更强一些,虽然我也说不清。
看别人而不看自己,这种普遍的看法与做法倒成全了我们好办事。人是个让人处处看不顺眼的东西;我们看到他身上的只是卑微与虚妄。为了不让我们垂头丧气,大自然很有道理地转动我们的目光朝外看。我们顺着水势往前淌,但是转过身逆水而行,这个行动很艰难。海水回流时就混浊汹涌。
每个人都会说:“看天空怎么变的,看看大家,这个人在吵架,那个人脉搏怎么样,另一个遗嘱写些什么,总之,总是上下去看,左右去看,前后去看。”
从前,德尔斐神庙的神给我们留下这条有悖常理的告诫[28]:“你要扪心自问,认清自己,专注自己;心思与意志若用在别处,把它们拉回来;你的时光在流失,你的精力在分散,你要聚精会神,你要挺起身子。人家在背叛你,在消耗你,在偷窃你。这个世界垂下眼睛是看自己的内心,张开眼睛是凝视自己的外表,你没看到吗?对你来说,里与外都是虚妄,但是虚妄愈少扩大,也就愈少虚妄。”——神还说:“人啊,除了你天下万物都是首先审视自己,然后根据自身的需要界定它的工作与欲望。没有一物像你那么空虚与渴求,要去拥抱整个宇宙;你是个无知的暗探,没有司法权的法官,闹剧的小丑。”
[1] 指《圣经•传道书》中一句话:“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2] 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应为狄狄默斯;据塞涅卡说他写了四千册语法书,据博丹,他写了六千册。
[3] 毕达哥拉斯要学生沉默不言两年,对问题多思多想。
[4] 取自普鲁塔克《埃米利乌斯•波勒斯传》中的一则故事。意指凡事好与不好,唯有当事者知道,犹如各人穿在脚上的鞋。
[5] 蒙田指他的女儿埃莱奥诺。
[6] 据希腊神话,宙斯用洪水淹没人类时,只有皮拉和丈夫得到普罗米修斯的警告,乘船得以幸免,后遵神的指点,重新创造人类。
[7] 腓尼基神话中底比斯王,奉阿波罗神谕建底比斯城,后首创字母。
[8] 指一世纪历史学家昆图斯•库提乌斯《亚历山大传》,内容基于想象多于史实。
[9] 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注:话虽如此,蒙田在1588年后还是进行了不少修改。
[10] 十六世纪,传统拼写与语音拼写有差别,孰优孰劣,争执很大。蒙田虽已采纳按语音拼写,但在波尔多版本的样稿上注明用传统拼写。
[11] 一般把古代分为四个时代:黄金、白银、青铜、黑铁。在此作者认为要有一个新金属时代表示当时沉沦的深度。
[12] 指色诺芬。
[13] 蒙田这句话写于一五七六年法国天主教“神圣联盟”成立之前。后来宗教战争愈演愈烈,在巴黎城内爆发冲突。
[14] 有人问苏格拉底从哪里来。他不说自己来自雅典,而是来自世界。
[15] 根据亚里士多德一句格言:女人需要男人,犹如物质需要形式。
[16] 据说路易十一为了恢复健康,喝儿童的血。
[17] 似指大卫王与童女亚比萨的故事,见《圣经•列王传》。
[18] 蒙田在此指拉丁语。
[19] 蒙田一生基本上没有离开过西欧。甚至未曾去过希腊和波斯。
[20] 根据那个时代的说法,生物链中,神的心灵最高,野兽的心灵最低,而人的心灵处于两者之间。
[21] 波西娅是加图的女儿,布鲁图斯的妻子,听说丈夫的死讯,自杀而亡。
[22] 指查理八世(1470—1498),在忏悔神父马依亚劝说下,把鲁西荣归还给卡斯蒂利亚国王。
[23] 法语Essai一词,原为“试验”,蒙田把自己的文章称为Essai,自后这词也包含一种文体的意思,汉译遂为“随笔”。蒙田在此自我解嘲。
[24] 蒙田指当时学校教育出来的学生。在校都披短披风,故这样称呼。
[25] 指古罗马后三头同盟的屋大维、安东尼和雷必达。
[26] 泰伦提乌斯的两部喜剧。
[27] 都是普鲁塔克《名人传》中人物。罗马人爱起绰号,这些人的姓字带来的绰号都不太符合各人性格。蒙田故有此话。
[28] 指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匾额上的这条箴言:“认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