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身居高位的难处
既然我们不可能身居高位,不妨说说身居高位的坏话来出口气。(指出一件事的缺点也不完全算是说坏话;况且事情不管如何美好和令人向往,总是有缺点的。)
一般来说,身居高位有进退自在的明显优点,也几乎掌握两者权衡的选择。因为他不会自上而下直摔下来,更多的人能够做到退出而不摔倒。我觉得我们把这一点过分渲染,也过分渲染我们看到或听到厌倦仕途而主动引退的那些人的决心。
这件事的本质不是表面那么易于处理,但也不是非要发生奇迹才能加以拒绝。我觉得忍受不幸需要作出艰苦的努力;但是安贫乐道、不求闻达并不怎么了不起。这是一种美德,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不用多费心思也能做到。有些人更在考虑退位后带来的荣誉,对退位还比身居高位时的冀望怀着更多的野心,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尤其谋求野心走歪门邪道总是更为有效。
我磨砺心志,要多忍耐,少欲望。我跟别人有同样多的期望,也任凭这些期望有同样多的自由与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是决不敢妄想拥有一个帝国或王朝,登峰造极,无出其右。这不是我的目标,我太自爱了。当我想到有所作为,也是缩手缩脚的,胆小谨慎,不论在决心、处世、健康、仪表、甚至财富方面,都只适合自己而言的。
位高权重只会窒息我的想象力。跟那一位①不一样,我宁可在佩里格当老二或老三,不愿在巴黎当老大。至少,不说假话,宁愿在巴黎当老三,也不做全权在握的老大。我既不要做个可怜虫跟小门官恳求商量,也不想吆喝着让群众恭恭敬敬让道。我甘居中游,命运安排成这样,志趣也养成了这样。从我的生活起居与平生作为也可显出,上帝在我出生时给我安排的运程,我更多是躲开而不是跨越。一切自然的遭遇都是同样合理和自在的。[1]
我这人生来窝囊,认为运道好不是飞黄腾达,而是过得安逸。
若说我心气不高,可是心地坦诚,使我大胆地暴露自己的缺点。也可让我比较这两位人物的生平。一位是L•托利乌斯•巴尔布斯,文质彬彬的美男子,博学多才,品行端正,善解人意,懂得享受各种乐趣,安静过着自己的生活,对于死亡、迷信、人世间不可避免的痛苦与艰难早有精神准备,最后手执武器为了保卫祖国战死在疆场。另一位是马尔库斯•勒古鲁斯,人人都知道他的一生伟大显赫,死得也有声有色。
前一位默默无闻,没有显职;后一位集荣耀于一身的楷模。我若像西塞罗那样善于比较这两人,我也会像他一样评论。但是如果要把他们的生平用在我身上,我要说第一位的人生是我符合自己能力与志趣所能达到的人生,而第二位的人生则使我望尘莫及,我对它只能肃然起敬,对另一位则可以身体力行。
再回到我开头谈的人世权势问题吧。
我憎恨一切的控制,不论对人控制还是被人控制。奥塔内斯是有权利继承波斯王位的七人之一,他作出一个决定是我也会这样做的。他把依靠选举或依靠命运掌权的权利让给了他的同伴,只要让他与他的家中生活在帝国内,除了古代法律以外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享受不损害帝国利益的一切自由,既不控制他人也不受制于人。
依我看来,世上最棘手与困难的工作是当个胜任工作的国王。由于他们肩负令我吃惊的可怕的沉重责任,我比一般人更容易原谅他们的错误。手握大权而又有分寸地使用这是很难的。即使天资平庸的人,安排到了这样的位子,也是对他的德操的一个奇怪的激励。因为那时你做的任何好事坏事都将记录在案,最小的决策都将涉及那么多人的福利,你的才能犹如传教士那样,直接面对老百姓,他们可不是秉公清明的法官,容易受骗,也容易满足。
世上很少事情我们能够给予一个诚心诚意的判断,因为世上很少事我们不多多少少掺有个人利益。地位的优势与劣势,控制与受制,都必然挑起天性的嫉妒与抗争;它们永远在你死我活地争夺。我不相信这两者谁对谁更有权利;让理智来说话吧;当我们无法定案时,理智是铁面无私的。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读了两部苏格兰人写的书,在这个问题展开辩论。民权派把国王的地位贬得比赶大车的还差;君主派则把国王的权势与统治捧得比上帝还高。
恰是这件事引起我注意到在本文中所要说的身居高位的弊端。人际交往中最有趣的或许莫过于我们彼此为了争权夺利而较劲,有的体现在体力上,有的体现在智力上,这一切跟王权是无关的。事实上我经常觉得,对待君王过分尊敬,反而是对他们的怠慢与侮辱。因为在我的童年,有人跟我比武有意留一手,觉得若用全力我就不能做他们的对手,我就感到无比恼火。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值得努力跟他们较量,这类事我们天天看到发生。如果谁见到他们对胜利多少有点追求,没有一个人不是设法让他们满足,宁可有损于自己的荣誉也不愿冒犯他们的尊严;大家都尽力去增添他们的光彩。每个人都捧着他们,他们在比武中又能做什么?
我好像看到这些古代游侠,在身上和武器上施展魔法后冲过去角力格斗。布里松跟亚历山大比赛跑马,假装用了全力,亚历山大训斥他,但是他更应该用鞭子抽他一顿。有鉴于此,卡涅阿德斯说王爷的儿子除了马术以外学不到其他真本领,因为在其他训练中每个人低首下心让他们赢;但是马不懂得奉承讨好,会把脚夫的儿子,照样也会把国王的儿子撂在地上。
就是荷马也不得不同意让维纳斯这么一个娇嫩的圣女,在特洛伊战争中受了点伤,为了给她增添一点勇气与英武精神,不处在险境中的人是学不到这点的。他也让神发脾气,害怕,逃跑,相互嫉妒,伤害和动情而获得美德;我们之间的美德都是依靠这些缺陷的衬托而建立的。
谁不亲身经历艰辛苦难,就不会真正体验艰辛苦难带来的荣誉与欢乐。掌握的权势大得什么都必须向他让步,这是一件不幸。你的鸿运把与你交往的人远远隔开,使你成为孤家寡人。凡事唾手可得,众人逢迎,其实是一切乐趣的大敌;这是在坐轿子,不是迈动两腿走路;这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让一个人一切不劳而获,你是在毁他。必须给他施舍一些难题与阻挠,这是人的本质与天性中缺少的东西。
他们的好品质早已死亡与消失,因为好品质只是在比较中才会显露。大家都不让它们进行比较;只是众口一词地不停赞扬,他们听得连真正的赞扬也分辨不清了。他们跟最蠢的臣民打交道,也没有办法胜过他,他只要说一声:“他是国王我还能不比他蠢吗?”这就足够说明他留了一手才输的。
这个品质窒息和损耗了包含在王权内的其他真正主要的品质,让他们只重视直接跟王权有关、有利于应付日常朝政的行动。最后只要坐在位上就是在当国王了。这种来自外界的光环包围他,笼罩他,使大家看不见他。我们的视线被这道强烈的光照得茫茫然,看不清东西。元老院下令给提比略颁发雄辩奖;提比略拒绝接受,他不认为这是经过自由讨论后的决定,即使此奖名副其实,也不会为此感激。
把一切荣耀都加于国王头上,不但表现在口头的赞扬上,也在行为的模仿上,这也是在加强和容忍他们身上的一切缺点与罪过。亚历山大的随从都像他一样头向一边微侧,狄奥尼修斯的阿谀者在他面前会走路相撞,把脚下碰到的东西乱踢乱碰,表现他们跟他一样近视眼。甚至疝气病有时也被用来作为邀宠的敲门砖。我也见过装聋子的。普鲁塔克见过有些大臣因为国王恨自己的妻子,他们也把自己爱的老婆休了。
更有甚者,荒淫也可以受人尊敬,一切腐败亦复如此。其他还有不忠诚、亵渎神明、残酷;还有异端邪说、迷信、不信教、软弱;要说到更糟的,还有更糟的,那是马屁精的例子,比米特里达特眼红当名医的荣誉,他的马屁精投其所好,竟把自己的肢体让他开刀烧灼。比此例更为危险的是,还有其他人允许人家烧灼他们更娇嫩与宝贵的部位——灵魂。
且把我开始的话题说完,哈德良皇帝就某个词的词义跟哲学家法沃利努斯辩论,法沃利努斯不一会就让他赢了。他的朋友向他埋怨,他说:“你们说得好轻松,他统率三十个军团,你们怎么要他学问不比我大呢?”奥古斯都写诗攻击阿西尼乌斯•波利奥。波利奥说:“我么还是闭嘴吧,跟一个有权放逐的人比谁写得过谁,这可不是聪明之举。”
他们都有道理。因为狄奥尼修斯在诗情上不及菲洛克塞努斯,在文才上不及柏拉图,但把一个人送采石场去服苦役,把另一个人卖到埃吉纳岛当奴隶。
[1] 据普鲁塔克记载恺撒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宁可在小村里当老大,而不愿在罗马当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