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论维吉尔的几首诗

论维吉尔的几首诗

有益的思想日趋充实与稳定的同时,也愈加成为羁绊与负担。罪恶、死亡、贫困和疾病都是重要的主题,令人感到沉重。必须让心灵接受教育,学习承受和战胜这些苦难的方法,学习好好生活与好好信仰的规则,经常还要在这种美好的学习中启发它,锻炼它。但是对于一个普通的心灵,还必须有条不紊地进行,如果操之过急,会使它急得发疯。

我年轻时需要敦促、激励,才会安于职守。有人说,性格活泼,身体健康,不适宜于进行这类严肃与隽智的思考。我现在处于另一种状态。迟暮之年对我屡敲警钟,也使我安分听话。我从轻举妄动陷入老成持重,反而更加有害。故而此刻有意稍稍放纵自己,有时让心灵停留在年轻人的虚无中想入非非。此后我只会是太沉着、太稳重、太成熟。年岁天天教育我要冷静,要节制。肉体对越轨行为又是躲又是怕。

现在轮到肉体带领着精神去进行改造了。轮到它更粗暴、更专横地管教。不论睡着或醒着,不让我有一小时不听到关于教育、死亡、耐性与悔罪的训诫。我防止自己克制就像从前防止自己冶乐。克制把我往后拉到了发呆的程度。我要在各种意义上做自己的主人。明智也有过分的时候,也像疯狂一样需要节制。因而,在病痛留给我的间歇时刻,只怕自己精神枯竭,思想断流,谨小慎微得不敢有所行动了。我轻轻转过身子,移开视线,不去看面前这片布满乌云、孕育暴风雨的天空。感谢上帝,我看着时并不恐惧,但是不能说不费力,不思索。回忆过去的青春年代不纯然是一件乐事。

童年瞻前,而老年顾后,这是伊阿诺斯两面神的意义吗?岁月若愿意可以挟着我去,但是往回去吧!只要目光还能辨认出这段逝去的锦瑟年华,总会不时转过头去看它。虽然青春已从我的血与血管中消失,至少这个形象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根除。

柏拉图要求老人去观看青年的体操、舞蹈和游戏,在他们身上去享受自己不再有份的肢体柔软和健美,去回忆这个青春年代的优雅与恩赐,还要他们在这些活动中把胜利的荣誉颁发给那个生龙活虎、最逗人快乐的青年。

从前我把沉重阴郁的日子标为不平常日子,后来,这些日子反成了平常日子,而不平常的则是那些明朗美丽的日子。哪天没有不称心的事,我就像受到新的恩宠似的欢欣雀跃。后来就是强颜欢笑,这张老朽的脸上也不会添一丝可怜的笑容。只是在幻想与梦境中才心情开朗,用诡计转移老年的悲哀。

当然还需要在梦幻以外寻找另一种良药,跟自然对抗也仅是一种于事无补的办法。大家所做的延长或提前做人的种种不便,这是最简单不过的。而我宁可老而速去而不要未老先衰。我要紧紧抓住遇到的任何细微的欢乐机会。听人说起好些温和、快活和正派的消遣,但是我听了并没能引起兴趣。

我不要那些奢侈豪华、崇尚气派的游乐,我要的是温馨、简单易玩的游乐。“我们离大自然渐行渐远,像大家那样去做,他们可不是好向导。”(塞涅卡)

我的哲学在行动,遵循自然与现实的习惯,很少耽于幻想。就是玩上了掷榛子与转陀螺觉得有趣又怎么样呢!

逸乐是一种不必兴师动众的品质。它不用虚名的掺入本身就丰富多彩,悄悄地进行还更有意思。年轻人若把时间消磨在对酒类与饮食的挑剔上,应该挨鞭子的抽打。这类事我最不擅长,也最不重视。现在我学了起来。为此很难为情,但是又能做什么呢?使我更难为情与更恼火的是促使我这样去做的情境。我们这些人空想和闲荡;年轻人安身立业,他们走向世界,寻找立足之地,我们则已从那里回来了。“给年轻人刀剑、马匹、标枪、狼牙棍,让他们去游泳,去奔跑;但是给我们老年人各种各样玩具以外,还有骰子和骨牌。”(西塞罗)自然规律正在送我们回家。年老体弱,为了养生,我也只能像童年时代一样找玩具与戏耍。我们都返老还童了。智慧与愚笨有许多事要做,必须交替上班,帮助我们度过这段人生的灾难。

就是最轻微的刺激我也避开。从前损伤不到肌肤的事,如今让我感到心如刀割,我已开始习惯凡事都往坏处上想!“病弱之躯受不起任何打击。”(西塞罗)

我遇事一向多愁善感,现在更加脆弱,处处又很大意,易受伤害。

自然责成我去承受的种种苦难,理智不让我去埋怨与抗拒,但并不阻止我去感受。我别无目的,只求生活与欢乐,会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在哪儿过上一年平静愉悦的好日子。死气沉沉、了无生趣的宁静我并不缺乏,但这使我消沉与偏执;我不高兴这样。若有什么人,什么好伴,在乡下,在城里,在法国或他乡,家居中或旅途上,他与我、我与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只要一声招呼,我就给他带去几篇有血有肉的随笔。

既然思想的特权是老来也可以活力不减当年,我就竭尽全力让我的思想做到这一点。让它返青,让它开花,能做到像一株枯树上的槲寄生。但是我担心它别是一个叛徒。思想与肉体密切相连,遇上事情总是抛下我而去满足肉体的需要。我在一旁向它献媚,再卖力气也是一场空。徒然想拆散它们的联盟,向它介绍塞涅卡、卡图鲁斯、贵夫人和宫廷舞蹈;要是它的同伴患了腹泻,它好像也会拉稀。即使是它的独家本领同样施展不起来,显然都予人一种颓唐的感觉。身体萎靡不振,精神的产品也不会表现得兴高采烈。

我们的先师没有说对,他们在研讨精神十足、灵光闪现的原因,只是归之于灵感、爱情、战斗激烈、诗歌、酒,从不提到健康的功劳。想当初我青春年少,生活安定,从不感到不安的那种健康状态:热血沸腾、朝气蓬勃、精力饱满又优哉游哉。在我天生的禀赋之外,这种快乐的火苗使人精神激扬清明,保持既快活但又不发狂的热望。相反的肉体状态使我处于相反的精神状态,消沉颓唐,也是毫不奇怪的了。然而我心里还是要对它表示感谢,因为据它说,它约束我还比约束其他人宽松得多。至少当它与我停火的时候,没有给我们的交往添加麻烦,制造困难。

“不妨用嘻嘻哈哈打发忧愁。”(阿波里奈尔)我喜欢一种愉悦、合乎性情的智慧,避开刻板僵硬的世情,觉得面目可憎的人都别有用心。

柏拉图说,性情随和与乖戾对心灵的善良与邪恶有极大影响,这话我衷心赞成。苏格拉底的面容保持一致,恬静含笑,老克拉苏的面孔是另一种始终如一,他从来不笑。

美德是一种愉悦快活的品质。

我知道少数人会对我的思想自由皱眉头,但对他们自己的思想自由不见得会如此。我符合他们的勇气,但是冒犯了他们的眼睛。

停留在柏拉图的著作,而避开据说他与费多、迪昂、斯特拉、阿基纳萨之间的交往,这也是一种为尊者讳的做法。“不怕难为情去想的东西也要不怕难为情去说。”(佚名)

我讨厌满腹牢骚、愁眉苦脸的人,他们对生活的乐趣视而不见,牢牢抱住苦难不放;犹如苍蝇,在平洁光滑的物体上站不住,专找粗糙崎岖的地面停下;犹如水蛭,专门吮吸脓血。

此外,我还要求自己敢做的事就要敢说,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想了也不舒服。我最坏的行动与做法还不至于丑恶得连自己也不敢说。大家在忏悔时谨慎小心,其实应该在行动时谨慎小心。大胆做坏事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大胆忏悔的制衡与阻止。谁有义务把一切都说出来,也有义务不去做必须隐瞒的一切。但愿我这种毫无顾忌的言论,引导大家超越了自身缺点造成的那些怯懦有害的美德,而走向自由;凭我个人不加节制的想法,把大家带往理智的起点!

个人的罪恶应该看到,研究了以后再去否定它。对别人隐瞒罪恶的人,通常也是对自己隐瞒罪恶。他们看到了,只是想到没把它遮盖好,在良心上回避掩饰。“人怎么会不承认自己的罪恶?这是他依然在当罪恶的奴隶。梦都是在醒了以后才会去叙述的。”(塞涅卡)

肉体的病痛愈重愈明显。原以为是感冒与扭伤,其实是痛风。精神的病痛愈深愈隐蔽;病得愈重的愈不承认。这就需要经常用无情的手把病痛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它们从心底挖出来进行剖析。对待好事与对待坏事都一样,有时唯有一吐为快。有什么丑事是我们不应该说出来的呢?

我这人不善于做假,因而避免代别人保守秘密,因为没有勇气矢口否认自己知道的事。我可以不说出来,但是予以否认,就会很为难,很不开心。会不会保守秘密,这是出于天性,不是出于义务。为君王效忠,不要求说谎,只要求不说,这还是容易做到的。有人问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他是不是应该郑重声明他没有通奸;他若问到我,我就会回答说他不应该这样写,因为在我看来撒谎比通奸还要不得。而泰勒斯给他另一种劝告,要他发誓,用较小的罪恶掩饰较大的罪恶。然而这样的劝告不是在选择罪恶,而是让罪恶增多。

说到这里,顺便说一句,向一个有心人提出做一件难事去抵消他的罪恶,这对他是一桩便宜的交易;但是要他在两桩罪恶之间选择,这就叫他左右为难,就像有人向奥利金说,要么他进行偶像崇拜,要么把他交给一个埃塞俄比亚大无赖当肉体玩物。他接受第一个条件,据说痛苦无比。那些改信新教的女人如今向我们抗议说,她们宁可在良心上压着十个男人,也胜过压着一场弥撒;按照她们信新教的错误戒律,她们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不慎把一个人的错误公布了出来,也无须担心它会成为仿效对象;因为阿里斯顿说,最令人害怕的风是暴露人的风。必须把遮盖我们行为的这块愚蠢的破布往上拉。他们把良心送进了窑子里,表面上却道貌岸然。即使是叛徒与杀人犯也遵守礼仪,作为应尽的义务。也不必由不公正来指责不文明,狡诈来指责冒失。可惜的是坏人不全是傻子,用体面掩饰罪恶。这些镶嵌装饰只值得用在保存或翻新的精致墙壁上。

胡格诺派指责我们只是在私下用耳朵听忏悔,遵照他们的意见,我就公开地、虔诚地、专心地做忏悔。圣奥古斯丁、奥利金、希波克拉底把他们言论中的错误都发表了,我就把我行为中的错误也发表出来。我急于让世人了解我,不在乎多少,只在乎真实。或许说得更恰当一些是我不急于做什么,但是令我心惊肉跳的是,偶尔听到我名字的人把我错当成了另一个人。

一生以荣誉与名望为目的的人,若戴了一副面具混迹人间,不让大众见到他的真面目,那他想获得什么呢?夸奖一个驼背身材好,他听了必然认为是侮辱。你若是个懦夫,被人当做勇士,大家说的是你吗?那是把你当成另一个人了。我还觉得有趣的是那个人见到人家向他举帽致礼,以为自己是什么头儿,其实他只是个卑微的随从而已。

马其顿国王阿基劳乌斯走在街上,有人向他身上泼水,随从说他该罚,国王说:不过,他没有向我泼水,他是在向他认为我是的那个人泼水。有人对苏格拉底说有人说了他坏话,他说:不会吧,我没有他们所说的缺点。就我来说,谁若说我是好船员,谦逊有礼,不近女色,我是不会领情的。同样说我是叛徒、小偷或酒鬼,我也不感到冒犯。没有自知之明,才会被虚假的好话陶醉;而我不会,我对自己的心灵深处有深刻的了解,知道什么是自己有的。我喜欢人家对我少赞扬,只求对我多了解。人家会认为我在某种需要明智的情况下表现很明智,而我自己觉得那时很傻。

我的《随笔》成了贵妇名媛的一件常用家具,而且是放在客厅里作摆设,这让我很烦恼。我喜欢跟她们私下有一点交往。在大庭广众之前那就毫无情趣与情调可言。在跟要放弃的东西道别时,总不免表现出超过平时的矫情。我在跟人世间百事作最终告别,是我与它们的最后拥抱。但是还是回到本题吧。

生殖行为对于人是那么自然、必要、正当,但是怎么又会让大家不敢坦然议论,在严肃正经的谈论中从不提及呢?我们使用这些字眼时神气十足,如杀、偷、背叛;而那件事只敢在牙缝里嗫嗫嚅嚅说。这是不是说我们愈是不用言辞表达的东西,愈是有权利在思想里夸大吗?

因为这倒不错,愈是少用、少写、少说的词愈是让人知道得最清楚、最普遍。无论什么年龄、什么风俗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就像面包一样。不用表述、不用声音、不用形象,都深深印在每个人心中。这也不错,这个行为我们给予它沉默豁免权,即使为了批判它、审问它,也不可剥夺它的豁免权,不然就是犯罪。我们也只敢用隐语、用比喻来鞭笞它。

一名罪犯坏得连法律也认为无论怎么碰他和看他,正义都得不到伸张,这对他反是一件大好事,严厉的惩治倒使他沾光得到了自由。书籍难道不是这样吗,遭禁后往往更卖得动,更广为流传。我接着要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这句话,他说难为情对年轻人是一种表扬,对老年人是一种指责。

不管怎么说,结婚不是为了自己;结婚是为了传宗接代,人丁兴旺。婚姻制度与利益远远影响到我们以后的家族。故而通过第三者而不是通过自己选择,按别人的心意而不是按自己的心意操办,我是同意这种做法的。这一切跟爱的本意完全背道而驰!因而,像我好似在什么场合说过的,在这么一种崇敬神圣的联姻中用上你情我爱时的轻佻放肆,简直是一种乱伦行为。

亚里士多德说,接触妻子时应该谨慎严肃,只怕过于猥亵的抚摸,使她兴奋得冲破理智的樊篱。他针对妇道说这番话,医生针对健康说同样的话。房事过于热烈、刺激、频繁会损害种子,妨碍受孕。他们此外还说,从自然规律来说,交媾过程是缓慢的,为了使它充满恰当与生殖的热力,这件事应该做得次数少,间隔长。

 

 

她迫不及待抓住,往体内深深插入!

——维吉尔

 

我也没见过哪种婚姻比建立在美貌与情欲上的婚姻更快产生裂缝,陷入混乱。婚姻应该有更坚实、更稳定的基础,必须小心对待。沸腾的激情于事无补。

那些人认为婚姻中加上了爱情使婚姻更加光彩,这使我觉得他们的做法跟另一种人一样,为了提倡美德就说贵族不外乎就是美德。这些事有相似之处,却有很大的不同。把姓氏与称号混淆毫无必要,把它们合在一起对两者都不利。贵族是一种良好的品质,引进也很有道理;但是这个品质是由别人给的,也会落在一个品德败坏、不学无术的人身上,它就远远不及美德那样受人尊敬;这若是一种美德的话,也是人为的与看得见的;取决于时间与运气;根据地域有不同形式;有生也有死;像尼罗河一样找不到发源地;世袭的和出自民间的;自上而下的和彼此相似的;有功受禄的和无功受禄的。学问、力量、善良、美貌、财富,还有其他品质,都进入到社会交往与联系中,而贵族头衔只归个人拥有,对他人毫无用处。

有人向我们的一位国王推荐两个人,谋取同一职位,一位是贵族,另一位不是。国王下令说不论身份如何,选择最能干的那个,但是同样能干时,那就考虑贵族,这就是所谓让贵族身份沾了光。安提柯遇到一个陌生青年,向他要求让他继承父亲的职位,他父亲是位杰出人士,不久前逝世。安提柯对他说:我的朋友,在这类事情上我注意军人的是他的勇敢,而不是他的贵族身份。

说实在的,不应该学斯巴达国王的官员那样,不论号手、乐师、厨师,都由他们的孩子顶替,不论是多么无知,也比精通技艺者优先录用。卡利卡特人把贵族视作高人一等。禁止结婚,不得担任军职以外的任何工作。姘妇要多少都可以,女人也有同样多的情夫,从不相互嫉妒,但是跟其他阶层的人姘居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他们走在路上被人碰撞一下,就认为玷污了身子;于是贵族身份也必受到极大的污辱,谁只要过于靠近他们,就会遭到杀害。

因此贱民在行走时就像威尼斯船夫在水路转弯时,必须喊叫以免相互碰撞。贵族命令他们朝指定的方向绕道。这样贵族避开他们认为终生洗不掉的污迹;而贱民则可免于一死。时间不论多长,君王不论多恩宠,任何功勋、美德和财富,都不能使平民变成贵族。行业之间禁止通婚,更巩固了这种风俗。鞋匠的女儿不能嫁给木匠。父母有义务培训孩子继承父辈的职业,不能从事其他职业,这样维持他们的社会地位泾渭分明,长期不变。

若有什么好婚姻,也不让爱情做伴,以爱情为条件。它会竭力以友谊为条件。这是一种温和的终生交往,讲究稳定,充满信任,平时有数不清的有用可靠的相互帮助和义务。体验其中深意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当丈夫的情人与朋友。以妻子身份享受的感情,会使她感到更光荣更安全。当他在其他地方动心献殷勤,这时有人问他宁可让妻子还是让情妇忍受耻辱,谁的不幸会让他更难受,他希望谁更体面风光。在美满的婚姻里,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用任何怀疑。

琴瑟和谐那么少见,正说明它的宝贵与价值。夫妻若圆满结合,彼此相敬,婚姻实在是组成我们社会的最好的构件。我们少了它不行,但又时时在损害它。这就像看到鸟笼的情况,笼外的鸟死命要往里钻,笼里的鸟又绝望要往外飞。

有人问娶妻与不娶妻哪样更好,苏格拉底说:人不论做哪样,都会后悔。有一句话完全适合用到这个契约上去:人对人既是又是。必须有许多因素的汇合才造成这种情况。当今这个时代,婚姻更适合平民百姓,他们不会被享乐、好奇和闲散无事搅乱了心。像我这样生性放荡的人,憎恨任何形式的联系与义务,是不适宜结婚的。

凭意愿,即使有贤惠女子要嫁我,我也会躲开不去娶她的。但是这话都是白说,男婚女嫁的社会习俗比我们都强。我的大部分行为都是出于仿效,不是出于选择。而且也不是自己要仿效,而是被人领着走,再加上各种巧合就上了钩。因为不要说是不适宜,就是再丑、再堕落、再不该沾边的事,都可以在某种条件和情急之下变得可以接受的:人的姿态都是徒劳的!如今我已有了这种体验,面对这种事自然更加无意和敌对。不管人家说我多么放浪,其实我遵守婚姻的法规远远比我口头说的、心里想的更为严格。

让自己入了彀,再尥蹶子也为时已晚矣。必须小心掌握自己的自由;但是既然承担了义务,那就要受共同责任的约束,至少努力去做。有些人接受了婚约却又仇恨它、轻视它,这样的做法不公正也不利。我还看到娘儿们相互传授的那个民间金点子,简直是一条神谕,

 

 

对你的丈夫,像爷儿那样侍候他,

像叛徒那样提防他。

——民间谚语

 

这就是说,你对他的敬意是被迫的、敌对的、怀疑的,这种战争与挑衅的叫嚣同样也是有害的、难以接受的。

我这人太软弱,对付不了布满陷阱的用心。说实在的,我还没有这么完美的手段与心计,会不分理智与不正义,把一切不合我脾性的秩序与规则都看作笑柄。我不会因为憎恶迷信,而没头没脑去反宗教。人若尽不到自己的责任,至少要爱和承认责任之所在。既结了婚又不算夫妻,这是背叛。再深入谈一谈吧。

我们的诗人维吉尔描绘了一宗婚姻,两厢情愿,门当户对,就是没有太多的忠诚。他是不是要说,努力得到爱情又对婚姻保持若干义务不是不可能的,婚姻会受伤害但又不完全破裂?犹如一个仆人偷了主人的东西但并不恨他。美貌、机缘、命运(因为命运也会插手)使她恋上了一个外人,可以不是全心全意的,对丈夫在属于他的权利上还保持着一些情分。

这是两种意图,各有各的道路,不可以混淆。一个女人可以委身于某个自己绝对无意要嫁的男子。我不说这是财富的条件,而是男子本身的条件。很少有人娶了以前的情人而不后悔的。即使在另一世界也是如此。朱庇特起初对他的女人又爱又怜,结成夫妻后不是闹得不可开交吗?这就是俗语说的:在篮子里拉了屎,又把它扣在自己头上。

从前,我见到上等人家,用婚姻来可耻虚伪地治疗爱情。对事情的考虑是大不一样的。我们可以互不抵触地去爱上两件不同与相反的事。伊索克拉底说雅典城令人赏心悦目,就像风月场上的女人。大家都喜欢到雅典城内散步,消磨时光;但没有人爱她是为了娶她,在这里也就是说定居扎根。我看到有的丈夫自己对妻子有了不是,却对她们发狠,很不是滋味。自己有了错误至少不应该再去少爱她们。至少出于悔恨和同情,看她们更应该觉得亲热。

[1]还说,目的各异,但在某种形式中又是互容的。婚姻这方面讲的是实际、合法、荣誉与稳定,乐趣是平淡的,但是包括全面。爱情仅建立在快活上,也确实叫人心里更痒痒,更兴奋刺激;因不容易得到而点燃的一种快乐,需要激情与煎熬。没有箭矢与烈火就不成为爱情。女人在婚后过于慷慨大方,反而浇灭了欲火与热情。让我们看看,为了弥补这个缺点,利库尔戈斯和柏拉图是如何为立法而操心的。

女人拒绝这些世上通行的生活规则并没有错,尤其是男人制订时没有和她们商量过。她们与我们之间自然会有磨擦和口角。我们跟她们订立最密切的协定也是是非不断,充满暴风骤雨。

据维吉尔的看法,我们在下列事件中对待她们过于轻率:我们发现她们在爱情上的能耐与奔放,高得使我们无法比拟,这也得到那个忽男忽女的古代祭师[2]的证实。此外,我们还从生于不同世纪的一位罗马皇帝和一位罗马帝后的嘴里得到这样的证据,两人都是行房事的至尊高手,他一夜间给十个萨尔梅舍被俘少女破瓜,而她也在一夜间二十五次颠鸾倒凤,根据自己的需要与兴趣轮换对手。在加泰罗尼亚发生的一桩诉讼案里,来了一个女子,埋怨丈夫要求过于频繁,以我看来并不多得让她感到厌烦(因为我只在信仰中相信有奇迹),她只是利用这个借口在婚姻的基本行为上去削弱和控制丈夫对妻子的权威,表明她们的不满与恶意已经超越婚床范围,还把维纳斯的温文尔雅踩在脚下。丈夫是个十足变态的粗汉,对这样的控制提出自己的回答,说即使在斋日他也不能少于十次。

这时颁布了亚拉冈王后的著名法令。经过内阁深入讨论,这位善良的王后,为了在正当的婚姻中让节制与谦恭在任何时刻都有例可循,制定合法与必要的限额是每天六次。这对于女性的需要与欲望是远远不够和欠缺的,然而是为了建立——据她说——一种容易执行,因而也是长期不变的形式。

医生们对此表现得大惊小怪:既然她们通过理智、改良和贤德还得到了这个尺码,女性的胃口与荒淫又会达到怎样的程度呢?至于男性的胃口,经过多方面的审察,首席立法官梭伦为了夫妻尽兴而玩,不致有名无实,定出每月三次的法令。我们对此是这样相信和宣扬的,这以后又去要求她们克制天性,不堪忍受极端的痛苦。

比此更迫切的欲念是不存在的,我们却要她们独自去抵抗,不仅仅是一桩不容轻视的罪恶,还十恶不赦,该受诅咒,比不信教和弑父之罪更加要不得。我们做了则不会受到自责和咒骂。我们中间有人曾试图克服它,又承认这有多么困难,还几乎是不可能的,还使用上了药物让肉体抑制、平静和冷却下来。我们相反地要求女人健康,保养好,飒爽英姿,但又要保持贞洁,这就是说血要热、心要冷。因为我们说婚姻的职能是防止她们欲火中烧,按照我们的习俗,很难让她们解渴。如果她们觅到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他把精力发泄在别的地方倒可以引以为荣。

哲学家波莱蒙活该被妻子告上法庭,他把传宗接代的种子撒到了一块不长庄稼的土地上。如果她们嫁了个没用的家伙,那是比做处女与寡妇还惨。因为有个男人在她们身边,我们总以为她们心满意足了,像罗马人那样由于卡里古拉皇帝近过身,就认定贞女克洛蒂雅莱塔被玷污了,而事后证实他只是走近她的身边而已。其实这反而刺激了她们的需要,有男性作伴、接触会撩动她们的欲念,独处时心情比较平静。由于在这种情况下有意保持贞节显得更加可贵,波兰国王博莱斯拉斯与王后金姬,双方同意立下誓愿,在新婚之夜同床共衾,既享有婚后的权利也保持童身。

我们培养她们从童年起就熟悉爱情:风度、穿着、知识、谈吐,对她们的这一切教育都是针对这个目标的。女教师不做别的,只是在她们的心目中留下爱情的印象,甚至说个不停弄得她们心烦为止。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孩子)时年十五,达到法律允许早熟少女的结婚年龄;她秉性迟钝,长得纤弱瘦小,被她母亲养在深闺里个别教育,以致她刚开始摆脱童年的稚气,情窦未开。她在我面前朗读一部法国书。遇到了fouteau这个词[3],只是一种熟悉的树名;指导她行为的那个女士立刻有点粗鲁地打断她,要她跳过这个坏词。我由着她做,不去破坏她们的规矩,因为我从不干预这种教育;闺训自有其神秘的一面,这应该让她们去安排。

但是我若没有说错,她使唤二十个男仆六个月,也不会在心目中弄清这些可恶的音节意味着什么,怎么使用,其中包含的所有后果,而这个好心的老妇人一声断喝与责骂倒都教会了她。让她们摒除礼仪客套自由地发表意见,在这个学问上我们跟她们相比还是孩子。听她们说起我们的追求与谈话,你就会知道我们给她们的一切都早已明白与消化。难道正如柏拉图说的,女孩在前世都是荒淫的少年。

有一天,在一个女人说悄悄话而不用担心引人怀疑的地方,我的耳朵凑巧逮住了其中几句话,叫我怎么说呢?(我要说):圣母哪!这个时刻我们去学些《阿玛迪》的词句,研究薄伽丘、阿雷蒂诺的故事集,才不至于落伍;我们真要好好利用自己的时间!怎么说,怎么示范,怎么进行,她们无不比我们书中写的还懂得多:这套学问生来就在她们的骨子里,

 

 

维纳斯都自学成才。

——维吉尔

 

自然、青春和健康,这些都是好教师,不断地向她们的灵魂灌输,她们不用去学,这本来就是她们创造的。

 

 

几曾见过洁白的鸽子

或更淫荡的小鸟,赶得上

恋爱中的女人热情奔放,

频频要求去亲吻咬着的嘴唇。

——卡图鲁斯

 

这般天生的欲火烈焰,若不时时用畏惧与荣誉稍加节制,我们这些人都会身败名裂。世上的一切活动都可归结为男欢女爱。这个物质无处不在,是一切事物注视的中心。古老智慧的罗马为爱情服务所立的条例,苏格拉底教育娼妓的古训,依然还可看到。芝诺制订的法律中,同样规定了与处女交欢的开苞与入港规则。哲学家斯特拉多托的《论肉体结合》是什么意思?提奥弗拉斯特斯在他一部题名为《恋人》,另一部题名为《论爱情》的书内,谈的是什么呢?亚里斯提卜在他的《论古代乐趣》又谈些什么?柏拉图对他那个时代较为大胆的爱情作详尽生动的描写,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还有德梅特利乌斯法雷鲁斯的《论恋人》;赫拉克里德斯彭蒂古斯的《克丽尼亚斯》或《被迫的恋人》;安提西尼的《论生儿育女》或《婚礼》,另有《主人》或《情人》;阿里斯顿的《论爱的动作》;克里昂特斯的一部《论爱情》,另一部《爱的艺术》;斯弗吕斯的《爱情对话》。克里西波斯的《朱庇特与朱诺》那篇寓言,不堪入目,他的五十篇《诗体书简》满纸色情,又是为什么呢?

还有追随伊壁鸠鲁学派的哲学家所写的文章,那就不提了。从前有五十位神专门为爱情服务。还有这么一个国家,为了满足朝圣者的肉欲,在教堂里养着一批少男少女服侍香客,也用于进入礼拜前的表演仪式。“显然,禁欲必先纵欲,灭火也要火来灭。”(佚名)

在世上大部分地区,我们身体的这个部位是被神化了的。在同一个地区,有人剥下这上面的一层皮作为神圣的祭品,有人贡献出他们的精子。在另一个地区,青年男子当众在生殖器的皮肉之间刺几个洞,再穿上铁扦,铁扦的粗长以极度忍受为限。然后把这些铁扦放在火上灼烧后奉献给他们的神。他们若忍受不了这样剧烈的疼痛,就被认为不够坚强与贞洁。另外地方,从这些器官来认定和评审最受人推崇的官员,在许多仪式中,高举男性器官的图像隆重地向诸神献礼。

埃及妇女在酒神节上,脖子上挂一个木制男性生殖器,雕工精致,大小轻重根据各个妇女的体力而定。此外酒神的雕像也突出这个部位,在尺寸上超过身体其余部位。

我家附近的已婚妇女,在帽子上也有这个形状的头饰,放在额前,炫耀她们享受这份乐趣;当了寡妇,就把头饰放在脑后,埋在帽子底下。

罗马最贤淑的妇女接受荣誉向生殖神普里阿普斯献花与花冠;闺女在婚礼之日可以坐在他的不那么尊贵的部位。在我的时代是否还见过这一类的虔诚礼拜,不得而知了。我们父辈穿的裤子前襟那块可笑的东西,在今日的瑞士卫队服饰中还可看到,这算是什么东西呢?我们现时穿的宽松裤下露出那个东西的形状,更糟的是经常比真的要大,进行虚饰和欺骗,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禁要想,这类衣饰是在世风淳朴敦厚的时代发明的,为了不要遮遮掩掩,大家都公开大方地展示自己的东西。较为原始的民族依然保持这种符合真实的习俗。那时还传授床笫之欢,犹如学习如何量手臂与脚的尺寸。

在我青年时代,那位大好人[4]为了不让有碍观瞻,在他的那座大城市里把那么多美丽的古雕像阉割了,这是根据另一位古代大好人的主张做的。其实应该像《美哉女神》这出歌颂贞洁的神秘剧一样,要考虑不让出现任何男性象征;但是不把马、驴子,总之一切大自然都阉割了是无济于事的:

 

 

大地上一切生灵,人、野兽、

水族、牛羊群、彩色斑斓的飞禽,

都扑向爱的烈焰与怒火。

——维吉尔

 

柏拉图说,神给我们这么一个不听话与专横的器官,它就像一头猛兽,贪婪饕餮,企图把一切吞下肚里。女人也一样,这是一头贪嘴好吃的动物,发情时不给它食物,就会发狂,一刻也等不得,体内热力上升,血管不通,呼吸不畅,百病丛生,直至它吮吸到共同饥渴的果汁,才感到浑身舒泰,子宫深处滋润滑溜。

我的立法官也应该想到,让她们及早见识实物,比按照自由热情的想象力胡思乱想更加贞洁和有效果。否则她们看不到真实的东西,出于欲念与希望凭空揣摩出大上三倍的怪物。我就认识一个人,他完蛋了,就因为他还不知道怎样正确掌握、严肃使用时,把他的玩意儿到处招摇。

那些孩子在王宫走廊与楼道上留下那么大的画像,造成的伤害真难说个清楚。看了这些后对我们的自然尺寸根本不屑一顾。柏拉图研究了其他制度健全的共和国以后,主张男女老幼在做体操时都要一丝不挂,彼此不回避,谁知道他是不是针对这一点而言的。

印第安女人看惯了男人赤身裸体,至少减弱了视觉冲击。(缅甸)勃固大王国的女人,腰部以下只遮一块小布,前面开缝,非常狭窄,不管她们做得如何端庄,每走一步让人一览无遗,这种设计的目的是勾引男人,也是把男人从全民族盛行的相公癖中拉回来。但也可以说,她们是得不偿失,颗粒不进毕竟要比眼福不浅难受得多。

所以李维娅说,赤裸裸的男人在正经女人眼里只是一幅画。斯巴达女人结了婚也比我们的少女还纯洁,天天看到城里的青年光着身子操练,自己也不在乎走在路上露出大腿,就像柏拉图说的,有了贞德也就不用衣衫遮羞。圣奥古斯丁则证实有些人认为裸体有一种神奇的诱惑力,他们猜疑女人在最后大审判后会重生当女人,不愿当男人而放弃用这种圣洁的状态来迷惑我们。

对罪恶的评议极不公正!我们与她们都会干出千百种坏事,要比淫乱更有害更反常;但是我们归纳罪恶与衡量罪恶不是根据事物的性质,而是根据我们的利益,这方面的形式真是三六九等不一。我们的法令惩罚妇女这方面的罪恶过于严厉与恶劣,超过罪行本身,产生的后果也比原因还要坏。

一位美丽的少妇,在我们的教育下成长,接受和接触时代潮流与知识,受各种不同事例的影响,处在千百种连续强烈的诱惑中守身如玉,我不知道她这种决心,是否要比恺撒和亚历山大建立丰功伟绩时更加坚定。这种无所作为要比有所作为更多荆棘,更多生气。我认为一生披坚执锐要比守身做处女容易。保持童贞的誓愿由于最难遵守,也是最高贵的誓愿,圣哲罗姆说:魔鬼的力量在肾脏里。

确实,我们把人类最艰苦卓绝的任务交给了女人,也让她们去独占光荣。这大约奇异地刺激她们更加坚定不移;这也成了向我们挑战的良好材料,把我们自称在价值与品德上超越她们的这种不符合实际的优越感踩在脚下。她们若加以注意,就会发现自己不但因此受到尊敬,还更加让人宠爱。风流男士遇到拒绝,只要不是被女人嫌弃,而是她洁身自好,那他就决不会放弃追求的。我们徒然发誓、威胁、埋怨,这都在撒谎,其实只会为此更加爱她们。明白事理,又不板着面孔皱眉头,这是再楚楚动人不过的了。面对憎恨与轻视还穷追不休,这是愚蠢与卑贱;但是对方只是执意保持美德与坚贞,还心存感激,那是一颗高尚慷慨的心灵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她们可能接受我们献殷勤到一定的程度,让我们真诚感到她们并不轻视我们。

谆谆教育女人因我们崇拜她们而嫌恶我们,因我们爱她们而恨我们,这样的法规毕竟太残忍,也很难实施。只要我们的提议与要求不越出谦逊的责任,她们为什么不能听一听呢?为什么要去猜疑这里面有没有不轨的心声?我们时代的一位王后说得好,拒绝爱的表白是软弱的证据,说明自己容易得手;一位没有受过诱惑的女人不能吹嘘自己贞洁。

声誉的界限并不是划一不二的,有回旋的余地,可以避开又不致犯规。沿着它的边缘总有一段无人管辖、自由中立的空间。谁非得把她赶了出去,逼入她的角落与要塞就不会满足自己的福分,这是个蠢夫。胜利的价值是以难与易来评估的。你的殷勤与长处在她的心里留下什么印象,你想知道吗?那要根据她的脾性来估计。有的人可以给得更多,但不给那么多。恩惠的赐予完全取决于赐予者的意愿。其他参与恩惠的客观条件都是无声的、死亡的、偶然的。她给你的一点点要比她给她的女伴的一切还珍贵。若有什么物以稀为贵,那用在这里正恰当。不要看这那么少,看得到的人也寥寥无几。钱币的价值是随造币所的模子与铸造而定的。

不管恼怒与冒失会使某些人在气过了头时说些什么,美德与真情总是会占上风的。我见过一些女人,她们的名誉长期受到辱骂,她们既不在乎,也不矫饰,保持坚贞,最后重新获得男人的普遍赞美,他们人人都后悔,否定以前相信的事。这些遭人怀疑的女人现在跻身于名媛贵妇之列。

有人对柏拉图说:人人都在说你的不是。他说:让他们去说吧,我今后的生活会让他们改变说法的。除了对上帝的恐惧和获得这种罕见的荣誉而叫女人保持贞节以外,这个世纪的世风堕落也逼得她们不得不如此。我若处在她们的地位,怎么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声毁在这些危险者的手里。在我那个时代,只是对某个知己与唯一的朋友叙述自己的风流韵事(这种乐趣简直跟当时在做同样有滋有味)。现今聚会与餐桌上的普通话题,就是吹嘘自己的艳福和提及那些夫人私下的放浪。让温情女子被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傲慢地作弄、侮慢、贬低,感到人心实在太卑劣低下了。

我们对于淫乱的这种不合情理的痛恨,源于一种最虚妄、最暴虐的疾病,它戕害人类的心灵,那就是嫉妒。

嫉妒,还有它的姐妹羡慕,我觉得是最要不得的两种情感。关于羡慕,我无话可说,这种情欲被人家说得那么强烈,承蒙它的好意,没有找上我。至于另一种情欲,我知道,至少目睹过。连动物也有这种感情。牧羊人克拉提斯非常宠爱一头母羊,他的公羊趁他睡觉时,出于嫉妒冲过来用角撞得他头破血流。

我们曾提出某些野蛮民族的例子,描写这种情欲的过激。受文明约束的民族也会嫉妒,但有理智,还不致醋性大发失去控制。卢库卢斯、恺撒、庞培、安东尼、加图和其他一些英雄好汉都戴过绿帽子,他们听到这件事并未非得拼个你死我活。那个时代只有一个叫雷必达的蠢人,为此难过得死去。

嫉妒会以友谊的名义潜入心灵;但是心灵一旦落入它的掌握以后,原先该引起好意的事,都会转化成深仇大恨的原因。在精神病中,这个精神病诱发的养料极多,治愈的良药极少。丈夫的品德、健康、才能、声誉都可以是引燃妻子怒火、妒火的点火棒。女人身上原有的美与善,都被这种妒火损害与腐蚀,一个嫉妒的女人不论多么贞洁与善于持家,行动中处处表现出刻薄与讨厌。这是一种疯狂的偏激心理,把她们推向与其动机完全相反的极端。

对什么事都要打听那是缺德,在这件事上好奇更是害人。这一种病没有药可治,用药只会使它加剧和恶化;嫉妒只会增加耻辱,闹得满城风雨;报复只会殃及孩子,而不会治愈我们自己;要查明这样一种病岂不是在做傻事吗?去打听这么一件弄不清楚的事会耗尽你的精力,断送你的性命。

我那个时代也有人调查得水落石出的,达到目的时多么狼狈不堪!告发者倘若不同时提供良药与援助,那么这种告发有害无益,撒谎否认还应该挨上一刀子。费力去弄清真相的人受到的嘲笑,不见得少于蒙在鼓里的人。戴绿帽子的污点是洗不掉的。一旦沾上,永远沾上;惩罚反使这件丑事更加热闹。把个人隐私从阴影和疑惑中揭露出来,放到悲剧的舞台上大声吆喝,这样很光彩么?这类不幸只有愈传愈伤人心。

因为妻子贤惠和婚姻美满不是说真正如此,而是没有闲言闲语。这类事实真相是讨厌无用的,应该巧妙地避开。古罗马人习惯上出门回家,先派人到屋前向女眷宣布他们正在过来,免得撞个正着。有的民族还有这样的习俗,婚礼那天由祭师给新娘开道,为了消除新郎的疑惑和好奇,免得春风初度时追究她嫁过来是处女还是被外来的情人破过身。

但是人人都在说这件事。我认识一百个正派人,当了乌龟依然作风正派,也没丢脸。有一位高雅人士得到同情,但不受轻视。要让你的美德化解你的不幸,让善良的人指责你的这种遭遇,让冒犯你的人想到此事心里颤抖。此外,从一介草民到达官贵人,谁不被人家这样说过?你看这声谴责不就把许多老实人拉到了你面前来了吗?想一想人家在其他方面也不会饶了你的。连太太们也在嘲笑!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比一场和平美满的婚姻更引起她们嘲笑呢?你们中间每个人都让某个男人戴绿帽子:大自然在有来有往、一报还一报、风水轮流转方面是一致的。这类事频繁发生,可能从此变得不再叫人耿耿于怀,以后会成为习俗也难说。

可怜的情欲,至今还是不能向人诉说,因为你敢向哪个朋友去诉衷情,他就是不笑话,也会利用这些内情去接近,去通风报信,以求自己分到杯羹。

婚姻中的苦与甜,聪明人都不会对外说的。这里面自有许多麻烦事,对我这样一个爱唠叨的人来说,最主要的一个麻烦就是把自己知道与感觉的东西告诉别人,这在礼节上都是不妥当的,有害的。

用同样理由去劝说女人放弃嫉妒,这是浪费时间;她们的天性浸透了怀疑、虚妄与好奇,若要用正常方法治愈她们,千万别抱这个希望。她们经常经历了这番折腾有所改善,表面上恢复了健康,其实这比疾病还可怕。因为,就像有的魔法不会除病,只是把病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当她们自己消除了妒火,很乐意让妒火烧到她们的丈夫身上。

可是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她们身上还有什么比嫉妒更叫人受不了;这是她们性格特征中最危险的部分,就像头脑相对于其他肢体来说。皮塔库斯说每人都有苦衷,他的苦衷是妻子的那个坏头脑,除了这个以外,他认为自己处处幸福。这确是一个严重的缺陷,连这么一个公正、明智、勇敢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全部生活因此受到破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更不知该怎么办了?

有人为了摆脱妻子的暴虐,要求马赛元老院批准他自杀,元老院同意这个请求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一种痛苦只有随同根子一齐除去,其他有效的办法就是躲避或忍受,虽则这两者都是极难做到的。

那个人我觉得他深谙人生,他说老婆是瞎子,丈夫是聋子,婚姻才会美满。

还必须看到,我们强加于她们身上的这种极为粗暴严酷的义务,会产生两个与我们的目的相违背的结果,一是怂恿了追求者,二是使女人更容易依从。因为首先是抬高了要塞的价值,我们也抬高了征服的价值与欲望。即使是维纳斯也用法律来拉皮条,巧妙地提高了床头资,认识到不以新奇与高价相招徕,都只是一种平淡无奇的玩乐。

总之,正如款待弗拉米尼乌斯的主人说,都是一样的猪肉,只是沙司使它分出不同的味道。丘比特是个调皮捣蛋的神,他的拿手好戏是跟虔诚与法律作对;他的光荣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来抗击其他力量,用自己的规则使其他规则让步。

其次是根据女人的秉性,假若我们怕做乌龟就会少做乌龟吗?因为禁止更诱人跃跃欲试。

对梅萨丽娜的行为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起初她按照常规让丈夫偷偷戴绿帽子。但是偷情过于容易,丈夫又冥顽不灵,她突然看不起这样的做法。于是她公开做爱,承认那些情人,供养他们,恩宠他们,对谁都不隐瞒。她要丈夫有所不满。这个畜生丝毫没有感觉,反而不闻不问提供方便,好像这些奸情得到了他的承认与授权似的,使它们变得平淡无奇,毫无乐趣可言。

她怎么办呢?她是一个身体健康、尚在人世的皇帝的元配正宫,有一天趁丈夫克劳迪乌斯皇帝离开京城,在这座世界的中心舞台罗马,正午时刻,跟她长期的相好西利乌斯结婚,举行公开隆重的庆典仪式。这是不是像在说,她由于丈夫的冷淡而走向贞洁之路,或者是她找了另一位丈夫,引起他的醋心,来刺激他的肉欲?抗拒他是为了煽惑他?

然而她遇到的第一桩难事也是她最后一桩难事。这个畜生惊醒过来。这类麻木不仁的聋子经常更难对付,我有过经验,这种极端的痛苦面临释放时,会采取极其严酷的报复行为。因为怒火与愤恨累积成堆,一着了火,立即迸发出全部能量。

他把她处死,还杀了许多奸夫,甚至包括一个不愿做但被她鞭打着上床的男人。

维吉尔对爱神维纳斯与火神伏尔甘的描写,在卢克莱修作品中也有;他更适当地用在维纳斯与战神玛尔斯的偷情上:

 

 

玛尔斯,暴烈的神,武功的王子,

经常躲到你女神的怀抱里。

永恒的爱情创伤把他压倒;

他要爱的滋养,贪婪的目光

盯着你的目光,呼吸掺入你的呼吸。

他靠着你圣洁的躯体躺直了休息。

女神啊,搂着他,轻轻安慰吧。

——卢克莱修

 

当我反复咀嚼这首诗的遣词造句,美妙高雅,对于后世人琐碎小气的隐喻觉得不屑一顾。这些大师不需要夸张做作的堆砌,他们的语言丰满有力,清新自然。他们的文章不但结尾充满讽刺,头、腹、脚也都妙语连篇。不勉强,不拖沓,全文平稳和谐。“他们的文章充满阳刚之美,不玩弄华丽的辞藻。”(塞涅卡)

他们的辩才不是软弱无力,而是不冒犯人。激情有力,不媚俗,但是让人充实动情,尤令具有独立思想的人动情。读到这些精彩文章,表述得那么生动深刻,我不说这话说得好,我说这思想得好。思想充满朝气,语言才会志远昂扬。“心使人能言善辩。”(昆体良)今人称判断为语言,美丽辞藻为空洞概念。

我最终认为爱情不是别的,只不过是跟钟情的对象共同欢乐的渴望,维纳斯也只是一种宣泄的乐趣,若不节制与谨慎是有害的。对于苏格拉底来说,爱情是由美撮合的繁殖欲望。多次看到这种乐趣引起可笑的挠痒,芝诺与克拉蒂普斯在激动时失魂落魄的荒谬动作,失态的狂怒,在爱情最甜蜜的时刻因兴奋与残暴而涨红的面孔,还有在疯狂中摆出这副庄重、严肃与出神的死样,这里面杂乱无章地并存着高尚与龌龊,人生至乐竟像痛苦那样既会全身僵硬,也会低声呻吟,我就想到了柏拉图说人是神的玩具这句话说得真对。这是大自然的嘲弄,给我们保留了这个最烦心又是最普遍的行为,在这方面平等对待,智者与愚者、人与兽都一视同仁。最爱沉思与最谨慎的人,当我想到他处于这个状态时还装出沉思与谨慎的样子,我会把他当做一个厚脸皮的人,要用孔雀的爪子压压他的傲气。

有人在游戏时不谈正经事,犹如某人说的,神像前面若没有遮蔽就不敢向他奉礼。

我们像动物那样吃喝,但是这些行为并不妨碍我们的精神活动,这是我们对动物占有的优势。但是那件事使其他思想都置于它的桎梏之下,专横独断,扰乱和打蒙了柏拉图头脑中的全部神学和哲学。即使如此,他也毫不抱怨。你在其他地方都能够保持分寸;其他活动都要遵守老老实实的规则;唯有这件事在大家的想象中只能是淫荡或可笑的。你不妨找出一种明智与文雅的做法给大家看看?亚历山大常说,他主要通过这件事与睡眠认识到自己还是个凡人。睡眠窒息和停止我们的心灵功能,而这件事也同样使心灵功能荡然无存。当然,这不但标志我们的原罪,也标志我们的虚妄与邪念。

另一方面,大自然又把我们往那里推,既让这种欲望包含了最高尚、有用与愉悦的行为,又要我们把它看成是无礼与无耻的事加以谴责,远远躲开,为此脸红,又主张禁欲。

把我们赖以生存传种的行为称为禽兽行为,我们不正是蠢得像禽兽吗?

各族人民在宗教方面有许多不谋而合的做法,如祭祀、点灯、焚香、斋戒、上供,此外还有谴责性行为。各派意见在这点上取得了一致,包括在广大区域实行割礼,这也是对性行为的一种惩罚。可能我们有理由责备自己造出这么一件愚蠢的产品——人,称这种行为是耻行,完成这个任务的部位是耻部(此刻在下的这个耻部倒是实在耻为人知的了)。

大普林尼说到艾赛尼派教徒中好几个世纪没有乳母,没有襁褓婴儿,而是依靠外来者延续生嗣。外来者也赞赏这种美好的教规,不断加入他们的队伍。整个民族冒灭种的危险,也不承诺去拥抱女人,宁愿绝后也不去生产一个。他们说芝诺一生中只跟女人有过一次交欢,这还是出于礼貌,为了避免过于固执而有轻视女性之嫌。

人人都是见到生孩子就躲,见到死了人就看。毁灭一个人时,找个宽敞明亮的场所,分娩一个人时,要猫在阴暗狭窄的洞穴里。隐藏起来红着脸去造人,这是义务;懂得如何去杀人,这是光荣,还附带产生许多美德。前一种是侮辱,后一种是恩典。亚里士多德说杀了他就是恩赐他,这是他家乡的一个说法。

雅典人把生与死都同样看作是坏事,为了净化提洛斯岛,到阿波罗面前表白自己,在岛内同时禁止生育与丧葬,

 

 

我们为自己难为情。

——泰伦提乌斯

 

我们认为自己的存在是罪恶。

有些民族躲起来吃东西。我认识一位极为尊贵的夫人,她也有同感,认为咀嚼极不雅观,大大有损于女人的风度与美姿,从不愿在人前表现好吃的样子。我认识一位男士,他受不了看人吃,也受不了让人看着吃,因而他进食比排泄更躲着别人。

在土耳其帝国,许多男人为了显得比别人优秀,用餐时从不让人看见;还一星期只进一餐;在面孔与四肢上进行自残;从不跟人说话;这些都是狂热分子,认为破坏天性就是尊重天性,轻视自己就是重视自己,糟蹋自己就是改善自己。

对自己穷凶极恶,视欢乐为罪过,身处不幸才安心,真是可怖的禽兽啊。

有的人一生过隐居生活,躲开世人的目光;他们视健康与逸乐为有害的大敌。不但许多部落,还有许多民族,诅咒自己的出生,祈求自己的死亡。有的地方还痛恨太阳,崇拜黑暗。

我们只是折磨自己时手段高明;是自己的精神暴力的猎物,精神错乱实在是个危险的工具!

唉,可怜的人啊,你生来就有不少缺点,不要再动脑子去添加了;你的命运已经够惨,不要自作聪明去加剧了。你本质上的丑陋应有尽有,也就不必凭空臆造了。如果不在闲中生出些烦恼,你是不是觉得活着太闲?你是不是觉得大自然要你做的事做完后,若不让自己再做些什么,就是失职和游手好闲?你不怕违背不可置疑的普遍法则,自以为是地建立个人狭窄幻想的法则;那些法则愈是特殊、没把握和矛盾,你愈是竭力坚持。你自己制订铁定的法则占据你全部心灵,你教区的规则——上帝与世界的规则——则使你无动于衷。稍为浏览一下这方面的例子,就包含了你的全部生活。

维吉尔和卢克莱修这两位诗人关于维纳斯的诗句,谈到色情含蓄而谨慎,使我觉得反而得到更多的启发与说明。女士用蕾丝遮盖乳房,教士把许多圣物放在胸前;画家在作品中用阴影衬托光明;有人说阳光的折射与风的旋转都比走直线方向更强。有人问一个埃及人:你的长袍下藏了些什么?埃及人聪明地回答:藏在长袍下就是为了让你不知道。但是有些东西藏起来是为了让人看的。且听这个人说得更直白,

 

 

我搂着她赤裸的身子紧贴身上,

——奥维德

 

我好像在被他阉割的感觉。马提雅尔把维纳斯的裙子撩得再高,也不会让她全身赤裸。谁把话说满了,使我撑,使我腻烦。谁怕把话都说出来,倒使我们想得更远。这类谦逊中有背叛的意味,其实是这些手法给想象力开拓了一条康庄大道。行为与行为描写都应该像是偷偷摸摸的。

西班牙人与意大利人的爱情,较为尊重与腼腆,婉转与含蓄,这叫我喜欢。我不知道是哪位古人希望头颈长得像鹭鸶,东西咽下去可以尝得时间长一些。这个愿望更适用于这个急躁快速的欲望,像我这样的急性子,成不了好事。为了防止速战速决,延长前奏,在他们之间安排一切有利与有效的花絮:一个眼神、一个鞠躬、一句话、一个暗示。一个人若把烤肉的香味当做正餐喂肚子,岂不是个良好的节约习惯?

这种情欲里实质的东西少,虚荣热烈的幻想多,那也要按照实际价值付款与食用。应该教会那些女士保持身价,讲究自尊,让我们开心,让我们发痴。我们一开始就猛冲猛撞,总是改不了法国人的急躁。她们若是让情意细水长流,那么每个人到了悲惨的晚年,还可以保存一份快乐,仔细玩味。

谁若在玩乐中享受玩乐,得到最高分才算赢,要狩猎就要有所捕获,这样的人不适合加入我们一伙。台阶与梯级愈多,顶上的宝座愈高愈光荣。我们应该乐于有人引导,就像参观美轮美奂的宫殿,通过不同的门和过道,悦目的长廊,数不清的弯道。这样千回百转增加我们的乐趣,流连徘徊时间更长。不抱希望,没有欲望,我们的追求也就索然无味。我们的绝对占有欲使她们无限害怕,她们的一切取决于我们的忠诚与坚定,其处境就岌岌可危了。这是罕见、困难的美德;一旦她们是我们的,我们就不再是她们的了。

希腊青年特拉索尼德太珍惜爱情了,他赢得情人的心以后,却不去占有她的身子,不愿因享乐而使他引以为荣和萦绕心头的这种不安的热情有所减弱、腻烦和松懈。

少吃才知肉滋味。且看有许多敬礼致意的方式,这也是我国的特点,苏格拉底说接吻刺激,危险,夺人魂魄,但由于日以为常失去了魅力,对于夫人来说,背后有三个跟班的那个人无论多么讨厌,都要向他伸出樱唇,这对她们实在是一个不愉快、带侮辱性的习惯。

 

 

狗鼻子下挂一条灰色冰柱,

胡子只是一撮荆棘,又硬又粗,

亲他还不如亲一百次大屁股。

——马提雅尔

 

我们也占不上什么便宜;因为世界就是这样组成的,要吻上三位美女,我们必须搭上吻五十位丑人;对于我这把年纪肠胃不好的男人,一个臭吻不是一个香吻所能抵消得了的。

在意大利,男人即使在卖笑女子面前也做得像个殷勤胆小的追求者。他们是这样辩解的:享乐有程度高低的区别,只有贴心相待才会换来她们全心全意的服侍。她们出卖的只是肉体;心可没有标价出售,它完全是自由的,属于她个人的。他们这样说明他们要的是心,这话很有道理。

应该善待与交往的是心。给我一个没有热情的身体,我想到就骇怕,我觉得这是几近失去理智的行为,就像那个男孩;普拉克西特勒斯塑造了一尊美丽的维纳斯像,男孩爱上了却去把它玷污了。或者像那个疯狂的埃及人,正给一具女尸涂香料与裹尸布时竟冲动起来,做出奸尸的行为。这件事后来促使埃及颁布了一条法律,年轻美女与名门望族的妇女,死后其尸体必须在家保持三天后,才能交给执行殡葬仪式的人手里。科林斯暴君伯里安得更是人面兽心,他的妻子梅丽萨逝世,还在她的尸体上继续享受(合法合理的)夫妻情缘。

这不就像月亮女神的怪脾气,只因没法得到心上人恩底弥翁的温情,催眠使他睡上几个月,跟这位只会在梦幻中活动的俊少年恩恩爱爱。

我还要说的是,爱上一个不表同意、没有欲望的肉体,就像爱上一个没有灵魂和感情的肉体。并不是一切享乐都是一样的。有的享乐合乎伦理道德,毫无趣味。除了好意以外还有千百种原因可以使我们得到女士的青睐。这不足以说明有热情。也可以像在别的方面弄虚作假,她们有时只是伸出半只屁股让你干。我还知道一些女人,宁可出借身体也不愿出借马车,也只是在这方面跟人有来往。这就必须观察她们喜欢跟你作伴是为了其他目的,还是仅此而已,就像对待马房里的大男孩。你在那里面占什么地位,有什么价值,她若吃着你的面包,却蘸着想象中更好吃的沙司,那又怎么样呢?怎么,我们难道没看到现今有人利用这种事进行可怕的报复,下毒药杀死了一个正派女人?

我不在其他地方寻找这个题材的例子,熟知意大利的人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这个民族在这方面足以自称是世界的导师。他们的美人一般比我们多,丑女比我们少;但是说到国色天香,我认为我们不相上下。在人才方面也是如此,平庸之辈他们远远超过;性格粗暴的人,相比之下那里显然少得多;旷世奇才与精英,我们不逊于他们。

若把这样的相似性继续往下做,我认为说到勇敢,我们比他们更普遍与自然,但是有时在他们身上表现出逼人的霸气,那要盖过了我们所能提出的最骁勇的事例。这个国家的婚姻制度有如下的缺陷:社会习俗给妇女订下非常严酷的法律要她们俯首帖耳,跟外人有任何交往不论最疏的还是最密的,对她们都是一桩十恶不赦的罪。这条法律使得任何形式的接近都属情节严重;既然一切皆导致同样的后果,她们的选择也就简单了。一旦冲破樊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热情宣泄无遗:“淫欲如同一头猛兽,上了链子后乱跳乱蹦,再后又被放了出来。”(李维)应该给她们松一松缰绳,给它一点自由,发情反而缓和。

我们几乎遭遇同样的命运。他们过于约束;我们又过于放纵。我们国家有一个良好的做法,把孩子寄养在好人家,就像进了一所贵族学校接受当宫廷侍从一般的教育。据说,拒绝接受贵族学习是失礼的,是一种侮辱。我发现(因为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家风和方式),对收留的女孩管教甚严的夫人并不取得更好的效果。必须适度;大部分行为必须让她们自己掌握。因为事实上没有一种纪律是对什么都能监控的。可以肯定的是,带了衣物从自由学校偷逃出来的女孩,比从门禁森严的学校走出来的清纯少女更多自信心。

我们父辈培育女儿懂廉耻,慎行事(好心与欲望是同样的);培育我们要自信。我们并不理解。萨尔梅舍女人不曾在战争中亲手杀死过一个男人,就没有权利跟男人睡觉。而我呢,还有权利用耳朵听,若倚老卖老让她们听听我的忠告已够不错的了。我就要劝她们也劝我自己保持节制,但是如果这个世纪对此很敌对,至少保持谨慎与适度。亚里斯提卜就有这么一个故事,年轻人看到他走进一名妓女家,面孔红了起来,他对他们说:进去不是罪,不出来才是罪。不愿保全良心的人要保全名声;肉质已坏,至少外观要好。

两情相悦,我主张循序渐进,过程缓慢。柏拉图指出不论哪种爱情,当事者不应该贪易图快。轻率鲁莽地全面投降,这是贪吃的表现,她们应该施展一切伎俩加以掩饰。施予恩惠有条不紊,更加刺激我们的欲望,也不流露自己的欲望。让她们永远在我们面前躲躲闪闪,即使那些有意要被逮住的女人也这样做,像斯基泰人,逃跑时打得我们更惨。

根据大自然给她们制订的规律,她们确实也不适合主动表达意愿与欲望;她们的任务是忍受、服从、同意;这说明为什么大自然赋予她们一种长久的能力,而赋予我们的是时有时无、不确定的能力;她们常备不懈,可以随时随刻适应我们:“天性被动。”(塞涅卡)大自然要我们雄起表示自己的欲望,要她们隐蔽内敛,不宜于张扬,只是用于防御。

以下的事例说明亚马孙人的放浪不羁。亚历山大大帝路过赫凯尼亚,亚马孙女王塔莱斯特里率领三百名全副武装、骑大马的女兵前来找他,大军的其他人马在邻近的山头后面跟随。女王对他当众高声宣说,久闻他战功赫赫,勇冠三军,使她前来瞻仰风采,愿为他的事业献上她的财力与物力;见他那么年轻美貌、英气勃勃,她自己也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子,还向他建议同床共枕,好让世上最勇敢的女人和天下最英武的男人今后生个顶天立地的人物。亚历山大婉言谢绝,但是对于她的第二个要求给予时间满足,在当地住了十三天,值此时际他日夜宴乐,欢迎这么一位飒爽英姿的女王。

几乎在一切方面,我们都是女人行为的不公正的法官,女人对我们也是。我承认这是事实,不管它对我有利还是有害。这是一种恶劣的神经错乱,使她们经常动摇不定,不能把感情专注在任何一件事物上;从这位维纳斯女神身上就可看到,竟有那么多次变心与那么多个朋友;然而说来也是,爱情不暴烈就不符合爱情的本质,爱情若稳定就不符合暴烈的本质。

有人对此惊讶、怪叫,认为这是违背自然与不可思议的怪病,要在她们身上寻找这病的原因。他们经常看到自己身上得了这种病怎么就不大惊小怪了呢?还应该说身上没有这种病才更令人诧异。这是单纯的肉体上的情欲,既然吝啬与野心没有终止之日,淫欲也无了结之时。满足后还会存在,人不可能让它时时刻刻满足,也不可能让它满足后就此消失;它总是贪多务得;而她们的感情不专还比我们的感情不专更加情有可原呢。

她们首先可以像我们那样声辩,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大家彼此彼此;其次她们可以声辩,而我们不能,就是她们买的猫总是打着闷包。(那不勒斯女王雅娜用亲手做的一根金丝绳,把她的第一任丈夫吊死在窗前栅栏上,因为她看到他的身材、美貌、青春与体魄想入非非,到了床上短兵相接时发现他的阳具与力量都不如人意,感到自己上了当,受了骗。)由于主动总比被动要作出更多的努力,因而她们至少可以满足需要,而我们就会发生意外。

柏拉图在这件事上明智地制订了他的法律,为了决定婚姻是否合适,法官要检查结婚双方,男的全身赤裸,女的裸至腰部。在检验我们时,她们会觉得我们不符合她们的选择。不是有了意愿便能使它挺立,软弱与无能可以合法地解除婚约;为什么不呢?而且她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找个更风流更有生气的如意郎君。在我们那么想取悦于人,博取欢心的事情上,把缺陷与弱点暴露无遗,这岂不是太不谨慎了么?此刻我不愿意功亏一篑,去惹一个我尊敬、害怕的女人讨厌。

让这个年纪很可怜,而又不让这个年纪很可笑,大自然做到这点应该满足了。我讨厌看到这样的人,藏有一些残余的精力,一周要热身三次,气急败坏,穷凶极恶,仿佛腹中的欲火可以烧上一天,其实只是蓬蒿着火,瞬息即灭。我欣赏在人生黯淡的寒冬还亮起强烈摇曳的火光。这种欲望应该属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你心中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真以为可以实现这种妄想,你看着,它就会把你撂在半路上的!若把欲念鲁莽地发泄在某个稚嫩的少女身上,她惊讶,不懂事,在小棍子前发抖脸红。他可以等着第二天,即使自己不羞死,也会看到她这双美丽的眼睛中流露的轻蔑,他的卑鄙与无礼都落在她的眼里。那一夜殷勤又辛苦,翻江倒海,弄得对方两眼无光,眼圈发黑,但是感不到满足与自豪。当我看到某位女士对我讨厌了,我决不立即责怪她轻浮;而是想一想我是否应该去责骂老天爷使我这么不争气。当然,它这样对待我有欠公正,很不客气,造成极大创伤。

我和其他人同样都是由自身各个器官组成的。我要是成为男人则完全亏了这个玩意儿。我有责任向公众全面地展现自己。我学习的智慧完全存在于真理、自由、事物本质之中;不屑把虚饰、等因奉此、乡俗的生活小节列为真正的义务,而崇尚合乎天性、普遍长久的准则,礼貌与仪式虽与它们是姐妹,但是私生的姐妹。

当我们在本质上有了缺点,必然会呈现于表面。当我们克服了本质上的缺点,若还需要努力,再去克服其他的缺点。因为不然有这样的危险,为了原谅自己对天然责任的疏忽,凭空臆造一些新的责任,又把这两者混淆不清。这样的话就会看到以下情况,在错误是罪恶的地方,罪恶只是错误;在一些礼教较少、民风较松的民族,原始普遍的法则反而得到更好的遵守,数不尽的清规戒律窒息、减弱、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对琐事的关注引得我们抛开了急事。哦,这些浅薄的人走的一条路,跟我们相比是多么轻松讨巧啊!这都是虚情假意,我们相互掩盖,相互奉承;但是没有付出,在伟大的法官面前欠下更多的罪愆,他会撩起我们围在腰际破烂的遮羞布,不用装得把我们看透,就是我们最隐蔽秘密的丑事也逃不过他的目光。我们处女的童贞若能不让他发现这个秘密,那倒也不失为一桩有益的体面事。

总之,谁若能使人摆脱幼稚,不那么迷信这种语言上的顾忌,对世界不会带来重大损失。我们的人生半是疯狂,半是谨慎。谁只是毕恭毕敬、循规蹈矩写到它,那是把一大半疏漏了。我不为自己作辩解,我若作辩解,那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更多地为我的辩解作辩解。我要向这样的人辩解,我认为他们在人数上要超过在我这一边的人。

想到他们,我还要说(因为我希望使谁都满意,这是很难办到的:“由一个人去迎合那么多的习俗、理念与意志。”〔西塞罗〕),他们不要责怪我,因为我引用了几世纪来得到认可与赞同的权威的话;也没有理由因为我写的不是韵文,就不让我说些当今教会人士和头面人物在说的话。这里就是他们写的两句诗:

 

她的缝儿若不细,还是让我死!

——泰奥多尔贝萨

情人的鸡鸡使她舒舒服服,欢欢喜喜。

——-热莱[5]

 

还有许多别人写的,还要引用吗?但我喜欢谦逊。我选择这类引人反感的说法不是出于判断,而是大自然为我选择的。我不赞赏它,同样也不赞赏任何违背习俗的形式;但是我为它辩解,无论在特殊和普遍的场合下减轻人们对它的指责。

接着谈吧。同样,有些女人作出牺牲对你表示好感时,你就自认为对她们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这是怎么来的呢?立即摆出夫权的私利、冷漠与专横?这是一种自由的契约,你既然要她们遵守,你自己怎么不遵守了呢?在两厢情愿的事情上是不讲法规的。

这是违反常规的,但是在我那个时期根据自然许可的范围,我处理这件事跟对待其他事那样认认真真,还带一点评理的神气。我还向她们提出我感受到的热情,向她们天真地袒露其中的消沉、兴奋、产生、投合与消失,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我轻易不许诺,因为我想我做到的要比许诺的与积欠的多。她们感到我这人忠实得愿为她们的不忠实效劳。我说的不忠实是指承认的与反复多次的不忠实。我只要还怀着一丝一缕的感情,决不向她们断交;不论她们向我提供什么样的机会,我也不会跟她们绝情到轻蔑与憎恨的地步。因为这种亲昵,即使是在最羞惭的条件下得到的,也令我感到她们的好意。在她们耍诡计、找遁词、双方争执时偶尔也会让人看到我贸然发火与不耐烦。因为我这人天生会激动,尽管不严重,时间也不长,经常也损害我们的交往。

她们曾经要试一试我看问题是否自由开放,我也免不了给她们提出父辈的忠告,触到她们的痛处。我若任凭她们埋怨我,这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一种爱,这从现代的习惯来说是又蠢又认真的。我信守诺言,即使在人家会轻易放过我的事情上也是如此。她们有时会为保全名节而投降,投降条款被征服者篡改了也不计较。从她们的名誉考虑,我不止一次在欢乐达到顶点时悬崖勒马,这时听从理智的驱使,甚至给她们编出理由来反对我,她们若坦然接受我的规则,并照此办理,要比凭自己的规则去行事更可靠更严格。

我总是尽量独自去承担幽会的风险,让她们轻装上阵。我总是给约会作出最曲折、最出人意料的安排,这样最不引人怀疑,而且在我看来也最容易撮成。约会地点愈隐蔽,其实是愈公开。最不让人担心的事是最不禁止和最少有人注意的事。没有人想到你竟敢会这样做的事,则最宜于放心大胆去做,此所谓难事不难做也。

男人在交往中总是遇到尴尬的性问题。这种爱的方式更多时候还要讲究纪律,但是我们这些人多么可笑,又那么缺少效率,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若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现在是公开说出这话的时候了。但是就像我在跟另一个人说似的:我的朋友,你在做梦;在你这个时代,爱情跟信仰与正直没有多少关系。所以,反过来说,若由我重新开始,肯定还是走同样的路,有同样的过程,不管它可能会多么无效。在一件不必赞扬的事情上,缺点与傻气还是值得赞扬的。这方面我离他们的脾性愈远,离自己的脾性则愈近。

此外,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全身心投入。我愉悦,但不会忘乎所以,大自然赋予我的这一点点理智与谨慎,还是完整保存的,为她们与自己效力;有一点感动,但是不存幻想。良知也会卷入,在荡检逾闲前为止;但是不会到忘恩负义、背叛、恶毒、残忍的程度。我不会不计代价去得到邪恶之乐,只肯按照它的原来值付款:“一切罪都不止于其罪本身。”(塞涅卡)

我讨厌昏沉沉无所事事的游闲,差不多也同样讨厌艰难竭蹶的劳苦;前者使我无精打采,后者叫我身心交瘁。轻伤与重伤、一刀见血与不见血我都同样欢喜。在这件事上当我跃跃欲试时,不走极端而采取中庸之道。爱情是一种清醒、活泼和愉悦的激情,我不为之心烦意乱,愁眉苦脸,但是为之心热,还感到口渴。必须到此适可而止。爱情只对疯疯癫癫的人是有害的。

一个青年问哲学家珀尼西厄斯,圣贤恋爱是否适宜,他回答说:不谈圣贤,只谈不是圣贤的你与我,不要让我们卷入这种那么动感情、撩人心火的事,它使我们当别人的奴隶,也被自己瞧不起。他说的话有道理。谁的心灵都不能承受爱情的冲击,不能反驳阿格西劳斯的名言:谨慎与爱情不能并存,那就不要去相信这种本质上是来去匆匆的事。这确是一桩无妄的工作,不正经,不好意思,不合法。但是以这种方式操纵它,我认为还是健康的,可使沉重的身心活跃起来,我作为医生向我这样性格状态的人推荐这个方法,完全如同推荐其他一切有益身心健康、延年益寿的方子一样。趁我们尚停留在老年的门槛,脉搏还在跳动时,我们就需要有爱情这个让人痒痒的东西来撩拨心火。你们看爱情使圣贤阿那克里翁恢复青春,朝气蓬勃!苏格拉底比我年纪还大的时候,谈到他的爱情对象,他说:我与她肩并肩,头靠头,共同在读一部书,我决不是乱说,就是在肩头突然感到一刺,像被动物咬了一口,此后五天内感觉有东西在我身上爬,一直不停地痒到心里。一个年迈冷漠的老人因一次偶然的肩头接触,竟重新燃起热情,使人间最伟大的一颗灵魂焕然一新!为什么不可以呢?苏格拉底是人啊,他不愿意是、也不愿意像其他东西。

哲学不反对天然的肉欲,只要掌握分寸,主张节制不是逃避;竭力抵制的是怪诞不经的肉欲。哲学还说精神不应该加强肉体的欲望,巧妙地告诫我们切切不可以纵欲去引起饥饿,肚子只要填饱而不要塞满,避免去享受一切使我们难熬的乐趣,一切让我们腹饥口渴的肉食与饮料;说到爱情服务,哲学关照我们只要取得满足肉体需要的东西就够了,不要惊动心灵,心灵也无须包揽成为自己的事,只要照着肉体的意思帮着做就可以了。

但是这些训诫有点儿苛刻,这只是涉及会完成任务的身子来说的。一个老朽的身子好比是一只功能衰退的胃,对于它不妨想办法温暖和强壮,通过想入非非去引起它已失去的欲望与轻松心情,我这样认为不是很有道理的么?

我们不是还可以说,当我们困在这个人间监狱里,身上没有什么东西纯然是肉体的或纯然是精神的,把活生生的人分裂为二那是十分有害的;我们既然甘愿去忍受痛苦,不也至少有理由甘愿去追求快乐?圣徒通过苦赎忍受剧烈的痛苦(比如说)达到心灵的完美,肉体由于与精神是相连的,虽与这样做的原因很少沾边,必然也连累受这份苦,因而圣徒并不满足于肉体单纯跟随与参加心灵的受苦,还要让它也遭受残酷的折磨,以致肉体与精神两相竞争,让人沉浸在痛苦之中,愈吃苦愈有益于灵魂。

同样,追求肉体享受而冷落心灵并强制它如同去做一件必要而不得违背的义务,这是不是公正呢?其实支配的任务属于精神,更应是精神来酝酿和培育、参与和诱发肉体的快乐;同样按我的看法,也是在精神感觉本身快乐的同时,也把快乐传播和注入到整个肉体,做到快乐对肉体与精神都是同样愉悦与有益的。因为这就像他们说得很有道理,肉体追求快乐不应有损于精神;但是精神追求快乐不应有损于肉体,为什么不是同样有道理呢?

没有其他情欲叫我充满期待。对其他像我一样没有特殊天职的人,由吝啬、野心、口角、诉讼引起要做的事,由爱情来做更为方便;爱情使我恢复机灵、节制、优雅,注重仪表,保持举止,不让老年的鬼脸、可怜兮兮的怪相有损风度;回到健康明智的学习,以此获得人们最多的爱戴与尊敬;在精神上摆脱自暴自弃,恢复思考;驱除因年老力衰、无所事事而产生的种种厌世思想、忧郁情绪;被大自然抛弃的这颗心,至少在幻想中重新温暖起来;这个可怜人正在大踏步走向毁灭,让他昂起脑袋,保持心灵活力,精神矍铄,延年益寿。

但是我很明白爱情这件好事是很难恢复的;由于体力弱与阅历深,我们的情趣变得更细腻精致;我们要求更多,而给予更少;我们愿意作最佳的选择,而我们只配被人最差的接受;我们认识自己,较前更为胆怯多疑;了解自己与她的状况,没有东西可以保证我们被人爱。置身于这群朝气蓬勃、热情洋溢的青年中间自惭形秽,他们自身有力量有理智;给他们让位,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顶的了。

这束含苞欲放的花朵不会让一双粗糙的手去抚摩,也不会被纯粹的物质手段诱放。古代一位哲学家追求一名青春少女,未能得到她的青睐,有人嘲笑他,他回答说:我的朋友,鱼钩钓不住这么鲜嫩的奶酪了。

这种交往需要有相互应求的关系;我们得到的其他乐趣可以用不同性质的报酬予以接受;而这种乐趣只能用同一种货币来支付。事实上,做这件事得到的乐趣,使我的想象力痒痒的,比实际感觉的乐趣更甜美。只思得到乐趣而又不给人乐趣,这样的人决不是高尚的人;一切都是欠人家的,把负担都加在跟他维持关系的人身上,这个人的心灵就更卑鄙了。风流汉要以这个代价去满足欲望也就谈不上美、交情与亲密了。

如果她们只是出于怜悯才善待我们,我宁可去死也不愿靠施舍过日子。我在意大利看到人家这样募捐,我也要求有权利这样问他们:“为了你自己给我做做好事。”或者像居鲁士鼓励他的士兵:自爱的人跟我来吧。

有人对我说:你去找你这阶层的女子,命运相同的人作伴更容易。”——哦,多么愚蠢乏味的妥协!

色诺芬反对梅诺提出的责问,说自己要找青春不再的女人。看到一对金童玉女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即使只是心里想一想,我也觉得比在极不般配的结合中当个配角有味道得多。我宁可让加尔巴大帝有这种匪夷所思的胃口,他专爱跟身子硬邦邦的老女人干。

我认为人造的、装腔作势的美是最大的丑。希俄斯岛的少男埃莫内,想通过打扮去达到大自然没有给予他的美,到了哲学家阿凯西劳斯面前,问他一位贤人会不会恋爱,另一位回答说:会的,只要不是像你这样装扮雕砌出来的美。坦然承认的老与丑,在我看来,就没有浓妆艳抹的那么丑与老。

我这样说,会不会有人来掐我的脖子?我认为稚气未脱的少年时代,是顺乎自然的爱的当令季节,美也是在这时刻。

荷马把美延长到下巴开始发乌的年龄,就是柏拉图也认为这已是稀世奇珍了。诡辩派迪昂把阿里斯托吉顿和阿莫狄乌斯[6]戏称为少年的绒毛,其原因也是众所周知的。壮年时代已经出位,更不用说到老年了。

那瓦尔王后玛格丽特作为女人,还让女人把自身的特长发挥更长的时间,下令到三十岁才把美人称号改为善人

我们让爱情主宰生命的时间愈短,生命的价值就愈大。且看动情的人,这是个嘴上无毛的稚子。谁不知道在爱情学校里一切都杂乱无章?学习、操练、实验都显得无能,因为管事的都是些新手。“爱情不懂规则。”(圣哲罗姆)当然爱的行为就混乱不堪,也回味无穷;出现错误,事与愿违,也都很有趣美妙。只要刺激与渴望,谨慎不谨慎是小事。你看丘比特就是疯疯癫癫、跌跌撞撞的。谁若用道理与明智去指导他,你这是给他戴上了镣铐;把他交到顽固的老人手里,也就限制了他神圣的自由。

此外,我经常听到女人描绘这种纯然精神的融合,完全忽视感官对此的享受。一切都是为此服务的。但是我可以说我经常看到我们并不在乎她们精神的软弱,而重视她们肉体的美;我还未曾见过她们为了精神的美——不管多么睿智和成熟——愿意伸出手去交给一个显得老态龙钟的身子。苏格拉底主张精神美,为什么在他高尚的门下就没有女弟子急着用大腿去建立哲学关系,生出一个智慧的后代——这样做岂不是能把大腿哄抬到最高价吗?

柏拉图在他的《法律篇》中规定,在战争中立下丰功伟绩的人,不论多丑多老,出征时期他要得到意中人的亲吻和恩宠,都不能予以拒绝。他觉得对战功的褒奖那么公正,为什么在其他才华方面不能也给予同样的褒奖呢?怎么就没有女人抢在她的姐妹前面去享受这种贞洁爱情的光荣呢?我确是说的贞洁两字,因为罪恶在头脑里就夭逝,这不算太糟糕。

我的话一开闸就滔滔不绝,有时还造成危害,为了给这个长篇大论做个小结,我要说男人与女人都来自一个模子;除了教育与习惯,区别不是很大。

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毫不区分男性与女性,号召他们参加一切学习、操练、职责、战争与和平事宜,哲学家安提西尼一笔勾销她们与我们的品德有任何区别。

对异性指责比为同性开脱要容易得多。其实彼此彼此,真所谓:火钩子嘲笑煤铲子。


[1] 据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蒙田全集》法语原版的注释,是指维吉尔。据唐纳德•M•弗莱姆与M•A•斯克里奇的两部英译本《蒙田随笔》,是指伊索克拉底。

[2] 指提瑞西阿斯,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盲人占卜者。因向死者揭示奥林匹斯山的秘密,七岁时便双目失明。

[3] 因与一个脏词读音相近。

[4] 指保罗四世教皇(1554—1559)。

[5] 贝萨是加尔文的接班人,改革教会的领袖。圣-热莱是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二世国王的布道师。

[6] 为希腊两少年,合谋杀死暴君,解放雅典。在此比喻少年初生胡髭,也摆脱爱情的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