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论功利与诚实

论功利与诚实

谁都难免说傻话,可悲的是还说得很起劲。

 

他花大力气去说大傻话。

——泰伦提乌斯

 

这事跟我无关。我的傻话都是漫不经心时傻里傻气说出来的。想说就说,也随说随忘,毫不在乎。傻成怎样也就怎样对待,决不贩卖。我对着白纸说话也像对着任何人说话。求的是真,有以下事例为证。

虽则提比略拒绝背信弃义而遭受那么大的损失,但是谁对背信弃义不痛恨呢?有人从德国捎话给他,他若认可,可以用毒药把阿米尼乌斯除掉。(阿米尼乌斯是罗马最强大的敌人,在瓦鲁斯当政时曾卑鄙地对待罗马人,曾独力阻挡罗马在这些地区扩张霸权。)他当下答复说:罗马人民一贯用光明正大的方法手执武器报复敌人,从不偷偷摸摸使用诡计。他不讲功利,而讲诚实。

你可以对我说,这是个伪君子。我相信。他这类人做这样的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从憎恨道德的人嘴里说出要尊重道德,这意义也不可小看。尤其他受真理所逼说出这样的话,即使内心不乐意接受,至少还要用言辞加以掩饰。

我们的制度,不论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处处都不完美。但是自然中没有无用的东西,即使无用的也有用,这个宇宙中的万物息息相关,无不有其位子。我们人身则由病态的品性黏合而成。野心、嫉妒、羡慕、报复、迷信、失望,在我们身上与生俱来,难以改变,也可从野兽身上看到其影子。即残忍性也如此——这个那么违反自然的恶行。因此,我们看到其他人受苦,内心不但不表同情,还会产生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幸灾乐祸的快感;连孩子也体会得到;

 

大海中白浪滔天,

生死挣扎的观赏者在岸边。

——卢克莱修

 

谁能从人身上消除这些品质的种子,也摧毁了我们人生的基本条件,同样在我们的制度中,有一些必要的职能,不但是恶劣的,还是罪恶的。这些罪恶有它们的位置,还竭力在弥合我们的关系,就像我们的健康要靠毒药维持。尤其这些罪恶对我们是必要的,共同的需要也就抹去它们真正的性质,从而也变得情有可原的了。这样的事还应该让更有魄力、更无畏的公民去做,他们牺牲了荣誉与良心,就像有些古人牺牲生命去拯救自己的国家。我们这些弱者,还是去扮演一些更轻松、更少风险的角色。公众利益需要有人去背叛,去撒谎,去屠杀,我们不该叫那些较听话、较懦弱的人去担当如此重任。

事实上,我经常看到一些法官通过舞弊、许愿或宽恕使用这类哄吓诈骗诱使罪人招供,就感到气愤。若使用其他更合我心意的方法,这对于法律,甚至对于赞成这种做法的柏拉图都是有益的。这种不讲信义的法律,我认为会受到别人的伤害不亚于受到自己的伤害。不久以前我曾回答说,由于我很不乐意为了一位君王去背叛一个普通人,我也就不会为了一个普通人去背叛一位君王。我不但痛恨欺骗,也痛恨人家因我而受骗。我决不愿为此提供内养与机会。

我也曾几次参与君王之间的谈判,在今日令我们相互厮杀的分歧与不和中进行斡旋,我竭力避免他们因我而产生误解,因我的假象而迷惑不解。折冲樽俎的人要不露声色,掩饰自己的心意,装得最中立最迎合别人的观点。而我却把自己最强烈的意见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和盘托出。我这个稚嫩的谈判新手,宁可完不成任务也不愿有违于自己良心!

幸好直到今天为止,一切都那么顺利(肯定是全靠了好运气),斡旋于敌对双方的人很少比我受到更少的怀疑、更多的礼遇和亲善。我做事开诚布公,初次交往就深得人心,取得信任。不论在什么世纪,纯朴与真诚总有机会被人接受的。而且,不谋私利的人心直口快,不会遭人怀疑和讨厌,真正可以用上伊比里德的那句话,雅典人埋怨他说话粗暴,他回答说:先生们,不要看到我直言不讳,而要看到我直言不讳并不是在谋一己之利。

我直言不讳时,语言激烈,很少忌讳说得过重和刺伤人心,即使在背后也不会说得更加恶毒,完全是一种坦诚与有感而发的表现,因而也更易让人觉得我不会心怀叵测。我行动时只思行动,不期望其他结果,不考虑其长期后果也不提长期建议;每次行动都是针对事件本身,成功则好!

此外,我对于那些大人物也不急于表示爱憎,我的意愿也不沾任何的个人恩怨。我只是以正统的老百姓的感情看待那些君王,不因私利而兴奋或泄气。这点我对自己心存感激。我对公义大事态度很节制,不会头脑发热。对于蛊惑人心的假设与私下的许诺也不偏听偏信。愤怒与憎恨都越出了履行正义的义务,这些憎欲只是对不以单纯的理智来恪守义务的人是有用的。任何合理公正的意图本身就是自然的、温和的,不然就会变质成为煽动性的和不合理的。这使我走到哪里都昂首阔步,心胸坦荡。

说真的,我不怕承认这个事实,遇上必要我会按照那则民间故事中老妪的做法,灵活地把一支蜡烛献给圣米迦勒,另一支蜡烛献给他的对手苍龙,做到两头不得罪。我会为正义的一方赴汤蹈火,但是光是为此而尽我的力量。不妨让蒙田庄园在浩劫中一起毁灭;但是能不这样,我就要感谢命运让它幸免于难;只要我尽责中尚有一线希望,我将努力使它保存下来。阿提库斯站在正义的一方,失败的一方,在这人事变幻莫测的乱世,不是依靠温和与节制得到自救的吗?

像他这样不参政的人,较为容易;在我这类任务上,我觉得要做得恰如其分,不抱有横加干涉的野心。国家多难、四分五裂之际,摇摆不定,模棱两可,还有无动于衷,没有倾向,我觉得这既不高尚也不诚实。“这不是一条折中的路,而是一条不通的路;就像等待事件来了站到命运的那一边。”(李维)

在邻国闹纠纷时或许还可以这样做。叙拉古暴君吉洛在蛮族对希腊人发动战争时暂不表态,而是在德尔法派驻一个使团,置办了许多礼物,窥测命运之神降临到哪一方,然后乘机向胜利者表示热络。若用这种方式对待国内事务则是一种背叛行为,那时必须表明意图采取立场。

但是对于一位不担承公职、也没有被催着去完成明确使命的人,我觉得不参与其事还是比置身于国外战争更可以原谅(然而我对自己还是不会这样原谅的)——按照我们的法律,谁不愿意是可以不参与国外战争的。不过,即使全身心投入的人,也可保持某种分寸与节制,当暴风雨袭来时吹过头顶而免遭灾难。当初我们希望已故的奥尔良主教德莫尔维利埃阁下这样做不是很有道理的吗[1]?在当今那些勇于表态者中间,我也认识一些人公正温和,不论上天给他们准备怎样不幸的遭遇与贬谪,他们都能屹立不倒。

我认为应该让君王自己去跟君王打打闹闹,而对某些人兴高采烈投入到那么力量悬殊的纷争中去感到好笑。因为一般人不会跟一位君王有任何个人过节,以至于为了荣誉根据义务要去公开勇敢地向他发动进攻;他若不喜欢某一个人,那最好是尊重他。在维护法律与保卫国家中这一点是不变的;那些为了个人目的而制造动乱的人,对那些保卫者即使不尊重,也是原谅的。

但是出于个人利益与情欲所产生的刻骨仇恨不应该称为责任(我们天天在这样做),一种背叛阴险的行为不应该称为勇气。他们把自己邪恶暴烈的天性称为热诚;使他们心热的不是事业,而是他们的利益;他们煽动战争不是因为这是正义的,就是因为要战争。

在把对方看做敌人的人之间,完全可以做到合情合理、光明正大。你也要带着感情对待他们,即使不能平等对待(因为这方面程度上会有所不同),至少要温和对待。对于一个向你要求一切的人也不必悉数照付,对于他们适度的感谢也可以心满意足,可在混水里蹚过,但不要在混水里摸鱼。

全力为双方效劳的另一种方法,在于多靠良心,不是在于多加小心。双方都对你提供同样的礼遇,你为一方面背叛另一方,另一方难道不知道你今后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吗?一方就会把你当做小人。他听着你时,就在算计利用你的不忠为他谋利。因为两面派的用处是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但是利用的人也会尽量防着不让他们带走什么。

我对一方不能说的话,不会找个适应时机,变换一下腔调,对另一方去说。我只转述毫无区别或共知的事,或者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凡是有用的事我不用向他们说谎。交代我保密的事,我都深藏心底,但是我也尽量少去沾边。君王的秘密对于知道了也无用的人来说,要保守也是很麻烦的事。我很乐意做这样的交易,我不好讲出去的事尽量跟我少讲,我向他们讲的事大着胆子去相信。结果我知道的事总比我要知道的多。

自己说话坦率也使别人坦率说话,把心事和盘托出,犹如酒与爱情。

莱西马库斯国王问菲力彼代斯:我的财富中,你要我给的是什么?菲力彼代斯聪明地回答:随便你给什么,只要不是你的秘密就好。受人之托,又不被人告知事情的底细,或还隐瞒着某些背后的意义,我注意到谁都会不高兴。而我,人家除了要我做的事以外什么都不跟我说,反而会很高兴,我不要求知道太多,妨碍说话。如果我必须当作欺骗工具,至少不要抹煞良心。我不愿意被人看作是个死心塌地的奴才,可以指使我去出卖别人。谁对自己不忠,也会原谅自己去对主人不忠。

要是君王不接受保留自己主见的人,鄙视别人有限度、有条件地为他效力。那就没好说的了。我向他们坦白说出自己能力有限。因为作为奴才,我只是理智的奴才,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彻底做到。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错误,要求一个自由人,就像要求一个他们提拔和贯通的人,或者其命运完全取决于他们的人,那样卑躬屈节地为他们效力。

国法为我消除了大患,给我选择了为之效力的主子;其他一切等级与义务对它都是相对次要的。这并不是说,当我的感情属意另一方时,我会立即予以援手。意愿与欲望有自己的法则,而行动必须接受公约的命令。

我这套行事方式与我们现行的做法颇不合拍。这样既不会产生重大效果,也不会长久。谈判不会不装腔作势,讨价还价不会不撒谎,天真的人本来就做不出这些。所以担任公职绝不合我的脾性。我的职务要求我做的,我尽力而为,尽可能以我独特的方式去处理,我在年幼时就对政治耳濡目染,印象深刻。但是我及时抽身而出。此后经常避免卷入,很少接受,更不求上门去;对野心敬而远之;万不得已时像个划桨的人,背着方向往前进,就这样由于不是甘心上船,靠命运而不是靠个人意愿划到哪里就是哪里了。由于有些途径我并不反感,也更符合我的志趣,如果命运召唤我去为大众服务,获得世人的称誉,我知道我也会越过我的种种道理而去追随命运的。

有人对我的人生宗旨不以为然,说我所谓的坦率、真诚和单纯,无非是策略与手段,其中谨慎多于善意,卖乖多于本性,良知多于好运,不会让我受累,更会给我增荣。但是说真的,他们把我的狡黠说得过于狡黠了。任何仔细观察我、注意我的人,他若不承认他们的学派中没有一条规则,可以让人在这曲折复杂的世道上做得这么自然,保持一种始终如一、不折不挠的自由与洒脱,自己就是用努力与机智也达到不了这一境地,那我就甘心让他当胜利者。

真理的道路是单一的、单纯的,在公事上谋私利、投机取巧的道路是双重性的、非法的、充满不测因素。我在生活中经常看到这些装模作样的自由自在,绝大多数都不成功。让人觉得就像伊索寓言里的那头驴子,为了跟狗争宠,竟然撒娇把两条前腿搁到主人的肩上;狗这样表示亲昵会得到抚摸,可怜的驴子这样换到两倍的棍棒。“最适合各人的东西也是最符合天性的东西。”(西塞罗)

我不否认欺骗也有其用途,不然就会对人世产生误解,我知道欺骗经常也可以成全好事,人的大部分天职是靠欺骗维持与培育的。世上有合法的罪恶,就像有许多良好的或可以原谅的行动,但是非法的。

自然界、宇宙间有其本身的法规,其运用不同于、也更高尚于那种服从于制度需要而特别制订的国家法规。“对于真正的法与完美的司法,我们并不掌握其坚实正确的模式;我们只是在实施中捕捉到一点影子和图形而已。”(西塞罗)以致印度哲人丹达米斯听了人家讲述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第欧根尼的生平后,认为他们在什么方面都是大人物,但是对法律过于毕恭毕敬;为了同意和辅助法律,真正的道德不得不失去原有的许多活力;不但在法律的允许下,还是在法律的怂恿下,许多坏事都做了出来:“有些罪行是经元老院批准和平民会议通过后再犯的。”(塞涅卡)

我使用大众语言,把功利的东西与诚实的东西区分开来;而大众语言却把一些不但有用而且必需的天然行为,称为不诚实和肮脏的。

还是让我们继续谈背信弃义的事例。有两位色雷斯王位的觊觎者为了自己的权利争论了起来。皇帝阻止他们武力相拼;但是其中一位借口要达成一份友好协定建议两人见面,邀请他的对手出席家宴,把他关起来杀了。

司法要求罗马人对这个罪行予以惩罚,但用正常途径很难办到,按照合法手段就会引起战争和意外不测,他们试用暗算来解决。有一位庞波尼乌斯弗拉库斯非常适合做这件事;这个人花言巧语,信誓旦旦,把那人引入圈套,不是给他许诺的荣誉与恩惠,而是把他五花大绑押到了罗马。一名叛徒违背常理背叛了另一名叛徒;因为他们满腹狐疑,很难用他们的伎俩去袭击他们:刚才那个故事就是一个例子,叫我们心情沉重。

谁愿意做都可以做庞波尼乌斯弗拉库斯,而且愿意做的人还不少;至于我,我的诺言与信义,犹如其他,都是我整个人身的一部分;最佳的效应是为大众服务;我以此作为一切前提。但是若有人命令我当法官和辩护律师的职务,我会回答:我对此一窍不通。或者做工兵先锋,我则会说:我做这个角色有点屈才。同样谁要用我在某项大事中撒谎、背叛和起伪誓,且不说去暗杀和下毒,我会说:我要是偷了谁,抢了谁,你尽可把我送上苦役船去。

斯巴达人被安提帕特打败以后,即将签订协定时说: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命令我们干繁重、有伤身体的苦活;但是要我们去做可耻、不诚实的勾当,那是在白费时间。一位正人君子完全可以说这样的话。

埃及国王要法官庄严宣誓:不论什么命令,即使是国王下的,他们在执行时不要偏离自己的良心。每个人对自己也应起这样的誓言。执行这样的任务,显然充满耻辱,被人唾弃;谁要你做,其实是指控你,你必须明白,要你这样做是给你负担,让你为难。你把这些公事办得愈是出色,你的私事就愈是糟糕。你做得愈好,你闯的祸愈大。让你这样去做的这个人也会为此责怪你,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或者看来也没什么不公正。在特定的情况下,背信弃义可以看作是可以原谅的,那也只是用来去惩罚和背叛背信弃义的人的。

还有不少背叛行为,不但被背叛的受益者否定,还遭到他们的惩罚。谁不知道法布里西乌斯对皮洛士的医生的制裁[2]?但是也有这样的情况,某人下了命令以后,又严厉惩罚那个他用以执行命令的人,否认他曾允许这样滥用权力,要人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去做这么一件卑鄙的事。

俄罗斯大公雅罗佩克收买了一名匈牙利贵族,要他背叛波兰国王博莱斯拉斯,或者把他杀死,或者给俄国人提供给他重创的机会。这个人堂而皇之到了波兰,比从前更加殷勤侍候国王,当上了他的枢密大臣,成为他的一名心腹。他有了这些有利条件,选择了主子不在的大好机会,把那座富庶的大城市维耶利奇卡出卖给了俄国人,被他们抢劫一空,放火烧毁,不仅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尽遭杀戮,而且被他为此目的召集于此的大部分贵族也死于非命。

雅罗佩克这下子报了仇,泄了恨,他的仇恨也是有其原因的(彼列斯拉夫也曾用这个方法对他下过毒手),对于背信弃义的胜利果实陶醉了一阵以后,逐渐觉得这纯然是种赤裸裸的丑恶行为,用一种健康的、不再受情欲操纵的目光来看待,深深感到内疚与悔恨,下令剜掉执行人的眼睛,割去舌头和阴部。

安提柯说服银盾兵[3]去背叛他的对手欧迈尼斯统帅。但是一旦他们把他交出给他下令处死后,他又要充当神圣的正义之神,要惩罚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把这些士兵交到行省总督的手里,明确下令不论用什么手段把他们折磨至死方才罢休。以致这一大批人中间,没有一个再看到马其顿的天空。人家对他效力愈周到,他认为这种做法愈阴险,愈应加重惩罚。

那个奴隶说出他的主人P•苏比西乌斯的藏身之地,根据苏拉作出的允诺,他成了自由人;但是根据社会公理的要求,他这个自由人要被人从塔尔塔雅山上推下来。他们把叛徒吊死,脖子上还挂着奖金袋。他们首先完成第二种特殊的信念,又完成第一种普遍的信念。

穆罕默德二世,嫉妒根据民族的做法而居统治地位的哥哥,要除掉他,雇用了他的一名军官,在哥哥的喉咙里一下子灌了大量的水而把他呛死。这事做成以后,为了给这桩罪行赎罪,他把这个谋杀犯交到死者母亲的手里(因为他们是同父异母兄弟);她当着他的面,剖开谋杀者的胸膛,两手在汩汩的热血中掏出他那颗心,扔给狗吃。

我们的国王克洛维买通了卡那克尔的三名仆人,仆人把主人出卖后,他又下令把他们三人吊死。

即使那些无赖,在一次恶行中得到好处以后,安安心心做出一件善良公正的小事,好像让良心得到补赎与悔改,这有多么甜蜜啊。

此外,他们把手段毒辣的雇佣杀手,看作是会对他们进行谴责的人,非要他们去死才能灭口销赃。

有时,为了公众利益不得不出此下策,而你也因幸运受到了奖赏,那个奖赏你的人决不会把自己,而把你看成是个千夫所指的坏人;认为你是比你背信弃义干掉的人更加背信弃义。因为他通过你的双手,不用否认,不用狡辩,就触及你内心的恶毒。他使用你,就像使用社会渣滓去执行极刑,这项工作虽有用,但不光彩。这样的差使不仅低贱,也出卖良心。

塞亚努斯的女儿犯了罪,因为还是闺女,不能用罗马任何哪条法律条款来处以死刑;为了符合法律程序,先由刽子手把她强暴,然后再把她掐死。不但是他的手,即使他的心灵,也是国家利益的奴隶。

穆拉德一世,由于他的大臣支持他的儿子弑父篡位,要对他们严厉惩罚,下命令要他们最近的亲人去执行死刑,其中有些人宁可选择极不公正地犯罪去杀别人的父亲,而不愿执行法律去杀自己的父亲,我觉得这是很真诚的。

当年在小要塞的攻克战中,我看到一些卑鄙小人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同意去吊死自己的朋友与同伴,我认为他们比被吊死者更可悲。据说,立陶宛亲王维托尔德以前颁布过这条法律,死刑犯都必须亲手对自己处以极刑,他认为让一个没有任何过失的第三者去执行杀人的任务是一桩怪事。

当一件紧急情况或某种不测变故危害到国家,迫使君王背弃诺言和信仰,或者使他无法履行职责时,他应该把这种万不得已的事看成是神的一种鞭策。这不是一种罪,他只是抛弃了自己的理性,而接受一种更普遍、更强大的理性,但这当然也是一种不幸。因此,有人问我:有什么办法?我回答:没有办法。如果他实在处于两难之间,‘但是他不要寻找借口去作伪誓’(西塞罗),还是必须这样去做的;但是做的时候若不遗憾,也不痛苦,这说明他的良心有了毛病。

如果有人良心实在太脆弱,觉得没有一种疾病值得这样的霸药去治疗,我也不会对他有失尊敬。他也不见得会更可原谅、更像样地毁了自己。我们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事实就是如此,就像我们的船抛下了最后一只锚,经常只有完全求助上苍的引导来保护它了。他还有什么更紧急的正事要做吗?国王的信仰与荣誉对他来说应该比他自己的安全,甚至比他臣民的安全更可贵,那么他怎么还有可能去做损害到他的信仰与荣誉的事呢?当他双臂交叉高呼上帝帮助他时,他岂不会想到上帝的仁慈会向一只纯洁正义的手拒绝给予特殊的帮助吗?

这都是些危险的例子,在我们的自然法则中是罕见和病态的例外。我们必须忍让,但是给予极大的节制与界限。这对良心是个极强的冲击,任何私人意图都不能这样去做;即使为了公利,还要是非常明显与重要的公利。

蒂莫利昂为自己非同寻常的功绩[4]辩护时热泪纵横,他回忆说他是怀着手足之情杀死暴君的,他为了大众的利益而不得不牺牲自己光明磊落地做人,这使他深感痛心。即使是元老院从他的行为中获得解放,也不敢对这件功荣给予圆通的结论,还闹得势均力敌的两派对立。恰在此刻,叙拉古人派遣使者来得正是时候,要求科林斯人提供保护和派一员大将恢复他们城市的基本尊严,清除压迫西西里的几名暴君。

元老院委派蒂莫利昂当此重任,又一次巧妙地声明,根据他这次完成使命的好坏,再决定以国家的解放者赞扬他,还是以杀害兄弟的罪犯审判他。鉴于这个突出事例的危险性与重要性,这个结论虽然匪夷所思,还是有情有可原的地方。元老院避免作出自己的判决,而以客观的考虑来予以支持。蒂莫利昂在这次出征中的表现,立即使他的案件明朗化,他在各方面的为人处世都大度高尚。他在这次讲究仁义的任务中,如有神助似的克服了一切艰难险阻,仿佛神也在暗中串通好了为他的案情辩护。

若有什么错误的目的是可以原谅的,那么元老院的这个目的就是。但是我接着要说的罗马元老院为了有利于增加国家收入而提出这样卑劣的决定,就不够有力去为这件不正义的事辩解。某些城邦获得元老院批准以后,用钱从苏拉手中赎回了自由。事情又回到原地重新审批,元老院却要城邦像以前那样缴付人头税,他们用于赎买的钱不是白付了么。

内战经常制造这类不光彩的事。当我们摇身一变以后,又去惩罚那些原来信任我们的人。同一位法官自己改变主意,却把苦难转嫁给无能为力的人身上。师傅鞭打听话的徒弟,带路人鞭打瞎眼的人。多么可怕的公正面目!哲学中有些规则是错误和站不住脚的。有人给我们举的例子,为了让私利高于公义,添加了一些情景也未能具有足够的说服力。盗贼把你逮住,要你起誓付出一定赎金后放了你,若说一位正派人因已脱离他们的魔掌,不用付赎金也是信守了自己的诺言,这话是不对的。

因为事情并非如此。害怕时作出的诺言,不害怕时也有责任履行。即使害怕逼得我口是心非,我还是有责任让我说的话始终如一。对我来说,有时说话过于轻率,走在思想前面,我不予以否认就会良心不安。不然,我们就会逐步剥夺他人从我们的诺言与誓愿中得到的一切权利。“仿佛正直的人也需要强迫命令。”(西塞罗)如果我们作出的诺言是恶的和不公正的,别人的利益才有权利原谅我们不去履行。因为美德的权利应该超越义务的权利。

过去我把伊巴密浓达看成是第一流的俊彦人物,自后没有改变看法。他重视个人职责,实非常人所能及!他从不杀害俘虏;为了国家自由这个至高无上的义务,他下手诛戮了一个暴君和他的党徒,但因没有经过司法程序而感到有愧;他认为一个人不管是多么好的公民,遇到敌人、逢上作战对朋友和客人手下无情,就不是个好人。他有一颗丰富的心灵!他在世上最严酷暴烈的行为中从不放弃善良与人道的做法,也即是哲学探索中最博大精深的部分。他对待痛苦、死亡与贫困的态度英勇豪迈,坚忍不拔,是天性还是修养,使他的性格达到如此质朴敦厚?

他在铁与血的战场上如凶神恶煞、屡战屡胜的斯巴达民族,只是遇上他遭到了灭顶之灾,在鏖战正酣时会旋转身避开他的朋友与客人。说真的,在大家杀得昏天黑地,眼睛发红,口吐白沫时,会给战斗这匹野马套上口嚼子,压一压煞气,这才是善于驾驭战争的将才。

在这类行动中还能讲究一点正义,这可算是奇迹了。但是也只有刚正不阿的伊巴密浓达才能做到如此温良谦恭而保持清白,不被人指责。有一人[5]对马墨提人说法律对付不了武装人员;另一人[6]对平民保民官说司法时期与战争时期是两回事;第三人[7]又说武器的乒乓声不但使他听不到礼乐之声,也听不到法律之声。他不是向敌对的斯巴达人借鉴出征前祭祀缪斯女神的仪式,以她们的温和婉约抵消一些战神的杀气吗?

有这样伟大的导师在先,我们也就不必担心认为对付敌人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公众利益并不要求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都不计较个人利益,“即使大众社会分崩离析时还会念念不忘个人利益”(李维):

 

……世上没有一种力量

允许侵犯友谊的权利。

——奥维德

 

一个正派人即使为他的君王效忠,为大众事业与法律服务,也并不是什么都可为所欲为的。“因为对国家尽职并不排斥对其他一切尽职,公民对父母尽孝道对于国家也很重要。”(西塞罗)这是一条适合当今时代的训词。用刀剑磨砺我们的勇气是干吗呢,我们的肩膀已经够受了。用笔蘸墨已经不错,不要再去蘸血。要是说为了服从官府、体恤众情而置友谊、个人义务、诺言与亲情于不顾,也表现一种大勇和罕见的特殊美德,那么——敬请原谅——这种大勇在伊巴密浓达的大勇中是没有位子的。

另一个失去理性的心灵发出这样狂妄的煽动,实令我感到厌恶,

 

剑出鞘,让怜悯死掉!

即使看到父辈们在敌阵,

在他们的老脸上试一试你的这把剑!

——卢卡努

 

别去听信天生嗜血成性、六亲不认的恶人讲的这番所谓道理;别去理睬这个大而无当、高不可攀的正义,让我们效法最有人性的行为。凡事都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庞培与秦那的内战时期,庞培的一名士兵无心杀死了在敌营中的亲兄弟,羞愧之下当即自刎而死。几年后,在同一民族的另一场内战中,一名士兵杀死了他的兄弟,还向他的将军要求领赏。

从功利性来看,很难辩说这个行动是诚实高尚的。这个行动若是功利性的,那也难下结论认为每个人都有义务去做,对每个人都是诚实的:

 

不是什么事都一律适合每个人。

——普罗佩提乌斯

 

若选择人类社会最需要和最有用的一件事,那就是结婚。然而圣徒们则认为不结婚更纯洁,从而排除人的最应该尊重的天职,这就像我们只是把劣马送进了种马场。


[1] 莫尔维利也是掌玺大臣,参加特兰托主教会议,为人谨慎小心。

[2] 皮洛士的医生向罗马执政官法布里西乌斯献计,由他毒死皮洛士,反被法布里西乌斯拒绝而受到惩罚。

[3] 亚历山大大帝马其顿军队中的一支部队,因每人手执包银盾牌故有此名。

[4] 指古希腊军事政治家蒂莫利昂(约前410—337)。协助科林斯人诛杀其暴君兄弟。

[5] 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指庞培。

[6] 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指恺撒。

[7] 据《七星文库蒙田全集》,指马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