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胆怯是残暴的根由

胆怯是残暴的根由

我常听人说胆怯是残暴的根由。

根据切身体会,我觉得这种伤天害理的暴虐每每伴有女性的软弱。我见过一些人心狠手辣,却动辄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痛哭流涕。

菲里暴君亚历山大不能上剧院看悲剧,害怕演至赫卡柏和安德洛玛克受害时,让臣民听到他发出呻吟与叹息,然而他天天毫不怜悯地下令残杀多少人!他们这样容易走向各种极端是不是心灵有缺陷呢?

看到敌人听任我们摆布时人的英勇也到此为止了(英勇只有表现在遇到抵抗的时候)。

 

戮杀拼死命的牛才有乐趣。

——克洛迪安

 

且说这到底也是一场庆祝啊,胆小鬼既然没能参加第一场演出,就扮演第二场角色,那就是血腥屠杀。战胜后的屠杀往往是老百姓和后勤官兵执行的。在全民战争中见识了那么多闻所未闻的残暴行为,原本庸俗的小民既然找不到用武之地,也变得杀气腾腾,双手沾满鲜血,把脚下的人体踩得粉身碎骨:

 

豺狼、可恶的狗熊、阴险的野兽,

都凶猛扑向垂死的人。

——奥维德

 

就像那些缩头缩脑的癞皮狗,没有胆量在野外攻击猛兽,只会在房子里撕咬它们的毛皮。

是什么使我们在这个时代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从前我们的祖先只进行一定程度的报复事件,是什么使我们一开始就采取最后手段,一言不合便杀?这不是胆怯还能是什么呢?每个人都觉得打败敌人比毁灭敌人,制服敌人比杀死敌人表现更多的英武和傲气。此外复仇的愿望也得到更好的平息与满足,因为愿望只要让大家感到实现就可以了。这说明为什么一头野兽或一块石头伤了我们后我们不会追击它,因为它们感觉不到我们在复仇。杀一个人,是为了不让他进行伤害。

贝亚斯就是对着一个坏人这样喊道:我知道你迟早要受惩罚,只怕我是看不见了。他为奥尔科米诺斯人遗憾,因为他们对里西斯库斯的背叛进行惩罚时,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人和感到人心大快的人已经一个不剩了。当复仇的对象已感觉不到这是在向他复仇时,复仇也同样令人惋惜。因为复仇者复仇是为了泄恨的快乐,那就需要被复仇者感到痛苦,饮恨终生。

我们常说:他会后悔的。就因为我们在他的脑袋上轰了一枪,他就后悔了么?相反,要是我们加以注意,就会看到他跌倒时在轻蔑地撇嘴。他只是没法再跟我们做对了,这离后悔还是很远的。让他毫无感觉地迅速死去,这是我们给予他一生中最大的恩惠。我们要像狡兔似的东躲西藏,逃脱法官的跟踪追击,而他却已在休息了。杀他是避免今后他对人的伤害,不能报复他已造成的伤害。这样一种行为是害怕多于无畏,谨慎多于勇气,防卫多于进攻。显然我们这样做背离了复仇的真正目的,有损于我们的名声;我们只是害怕他若活在人世,也会照样对付我们的。

你把他解决了,不是对付他,而是为你自己。

在纳森克王国,这种做法对我们是用不上的。那里不但军人,就是工艺匠也用剑解决他们的纷争。谁要格斗,国王还留出场地,当格斗者是贵族,他还观战,奖赏胜者一条金链子。而且谁想得到这条金链子,也可以跟戴上这条金链子的人比武。赢了一场的人往往有好几场争斗在等着他。

如果我们想在武德上永远压倒敌人,对他们恣意妄为,这时他们一死了之不受我们的控制了,我们就会感到很失落。我们要征服,但是要稳稳当当地,不见得要光明正大地。在争端中追求结果更多于追求荣誉。

阿西尼乌斯波利奥是个正人君子,却犯了类似的错误:他写了几篇文章痛骂普兰库斯,却要等到他死后再发表。这哪里是在惹他气恼,而是在向瞎子做猥亵动作,向聋子说难听的话,刺激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所以有人提到他时说只有精灵才跟死鬼扭打。等到作者死后才去批驳他的文章,这个人除了说明自己软弱与生闲气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亚里士多德听说有人说他坏话,他说:让他骂得更凶,让他用鞭子抽我,只要我不在场就行。

我们的祖先遇到侮辱只是反驳,遇到反驳只是还击,都是有尺度的。他们非常豪迈,不怕受辱的敌人活着对他们怎么样。我们看到敌人好好活着就心惊胆战。由于这样,我们今天荒谬的做法就是,对伤害过我们的人与被我们伤害过的人不都是同样紧追不舍,要置于死地么?

我们在一对一的厮杀中还引进了这种胆怯的做法,就是让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陪伴身旁。原来是决斗,现在成了群殴。最初发明这种做法的人是被孤立无援吓着了:“因为每人都怀疑自己。”(李维)从天性来说,危险时刻有个人陪伴,这带来安慰并舒解压力。从前带上第三者是为了不让发生混乱与不正当行为,保证大家听凭战斗的命运。但是自从采取上述其余人也参加的做法以后,哪个人受到邀请都不能公正诚实地当旁观者了,害怕会被人说不够义气或缺乏勇气。

用别人的勇敢与力量来捍卫你的荣誉,除了这一行为的不公正与卑劣以外,我还觉得把自己的命运跟一位副手的命运联系一起,这对于一位有身份且又自信的男子汉也是不利的。每个人冒的风险已经够大了,不要再为别人去冒风险;依靠自己的胆量去保护自己的生命已有不少事要干,怎么能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第三者呢?除非事前作过明确的协定,四人捉对厮杀是一场生死与共的战斗。如果你的副手倒在地上,你理所当然要对付两个人。要说这是欺诈,这确实是欺诈,犹如全身武装的人去进攻一个只剩半把剑在手的人,或者一个精力充沛的人去袭击一个身受重伤的人。

如果这样的优势是自己在战斗中获得的,再利用自然无可厚非。力量悬殊只是在战斗开始时才是必须考虑与衡量的因素,此后一切要寄希望于命运了。当你的两个同伴都被对方杀了,你有三个人和你对阵,那时像我在战场上看到一个敌人缠着我的人不放,我趁势给了他一剑,谁都不会对我多加指责。社会规则就是这样认为,当军队对军队(如我们的奥尔良公爵挑战英国亨利国王,一百人对一百人;阿尔戈斯人挑战斯巴达人,三百人对三百人;贺拉斯兄弟挑战居里亚斯兄弟,三人对三人),每一方的群体都看作是一个人。哪里是群体作战,哪里的机缘就相互牵扯,难以理清。

说到这里想起家里的一则轶事。我的弟弟马特科隆领主,应邀到罗马去给一位不熟识的贵族当副手。那位贵族接受别人的挑战,是应战方。在这次战斗中,我的弟弟碰上了好运气,他的对手竟是他的一位更亲近的熟人(我真愿意有人给我讲讲这些荣誉规则的道理,它们往往同理性规则是相抵触的)。他把自己的对手解决以后,看到这两个决斗当事人还在精神抖擞对打,他就去帮助他的同伴。他能不这样做吗?难道应该袖手旁观,看着——如果命运要如此——他前来帮助的那个人给人家干掉吗?

他直到那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事情毫无作用的,因为争端尚未见分晓。当你把敌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或者身受重创时,你应该也必须对他表示应有的礼貌。由于这件事只涉及他人的利益,你只是一位副手,这场争端也不是你的,我就不知道你怎样能够做到对他有礼貌。他既不能正义,也不能礼貌,完全随着他愿助以一臂之力的人的命运而定。他因决斗被囚,只是在我们的国王迅速而郑重的要求之下,才从意大利监狱里放了出来。

做事轻率的民族啊!我们的恶习与疯狂在全世界闻名还不够,还要亲自到外国去出乖露丑。把三个法国人放到利比亚的沙漠里,不用一个月他们必定会相互骚扰,把对方抓伤。你会说这次出国,是存心给外国人,尤其给对于我们的弊病幸灾乐祸、冷嘲热讽的人,提供欣赏我们悲剧的乐趣。

我们上意大利学习剑术,还没有学会以前就拼出性命去使用。然而学习的次序应该是理论先于实践,我们违背了学习原则。

 

对年轻人的不幸考验!

未来战争的严酷学校……

——维吉尔

 

我知道剑术本身是很有用的技术,据李维称,在西班牙有两个姑表兄弟亲王决斗,年长的那位靠剑术精湛和运用妙计,轻易地战胜了那个猛打猛撞的年轻人。我从经验知道,除了天性以外,艺高也使人胆大。这不是英勇不英勇,而是技艺使他内心踏实,也就使他有了除自己本人以外的其他依托。

决斗的荣誉是对勇气的嫉妒,不是对武艺的嫉妒。我认识一个朋友,素以剑术大师闻名遐迩,在争端中从不选择可以发挥他长处的武器,而是完全依靠运气与信心的武器,免得人家把他的胜利归功于他的剑术而不是勇敢。在我的童年,贵族把好剑客的美誉作为一种侮辱而躲开,要学剑术也是偷偷摸摸,仿佛这是一门靠暗算的技艺,有悖于真正与率性的勇敢,

 

躲躲闪闪往后退,他们都不屑一为。

在血战中从不使用伎俩。

从不虚晃,都是真招式,

愤怒与勇猛也不是装的。

铁剑相碰听在耳里心惊肉跳,

他们决不会松动一步:

脚始终站稳,手始终挥动,

记记劈刺击中敌人。

——塔索

 

射靶、马战、冲城门,这些武士战争中的实例是我们祖先的练习;另一种比武涉及的只是个人,要我们学习相互毁灭,违反法律与正义,不管怎样产生的效果总是不好,也就不那么高尚。更值得称道与合宜的是在一些有关国计民生、民族荣誉的事情上培养自己,去安定而不是破坏我们的制度。

罗马执政官普布利乌斯卢提利乌斯,是教导士兵掌握武器使用技艺的第一人,这是结合了技巧与英勇,不用于个人仇杀,而用于罗马人的战争和争端。这是作为公民义务的全民练剑。在法萨罗战役中,恺撒命令他的部下打击庞培士兵的脸部;除了他的这个例子以外,其他千百个军事将领也处心积虑根据事态的需要,去发明新型武器,新型攻击与防卫方法。

菲洛皮门擅长格斗,但否定格斗;因为格斗的训练过程跟军事技术所需要的训练过程是不同的;他认为正直的人只需要关注军事训练,那样我也觉得在新式学校训练青年这类伸展四肢、灵活动作的技术,不但是无用的,还与上阵打仗的要求是背道而驰且有害的。

因而我们通常使用专为打仗设计的特殊武器。一位贵族约好去赴一场宝剑和匕首的决斗,却穿了军人的盔甲出场,我曾看到大家不觉得这太合适。在柏拉图的书中拉凯斯的话很值得重视,他提到一种跟我们很相近的武器使用训练法时,说从没见过从这样的学校,还特别从这些教官中间,曾经培养出一个伟大将领。说到这些人,从我们的经验也可说出同样的话来。至于其他,我们至少可以说的是这些技能毫无任何关联,完全是不同的。谈到他的共和国中儿童教育问题,柏拉图禁止进行拳斗教育(以阿密科斯和厄佩乌斯为例)、角斗教育(以安泰俄斯和凯尔西奥为例),因为这些技巧都有其他目的,不会让青年在战争中更加吃苦耐劳,对战斗也毫无帮助。

但是我看到自己有点儿跑题了。

拜占庭皇帝莫里斯受到托梦和不少预言的警告,说他将被一个名叫福卡斯的人杀死,那是个谁都不认识的士兵。他问他的女婿菲利普谁是这个福卡斯,他的性格、地位和习惯怎样;菲利普特别提到他是个胆怯怕事的人,皇帝立即断定他是个毒辣残暴的人。是什么使暴君嗜血成性的呢?这是关心自身的安全,他们卑怯的心无法使他们得到安宁,连抓伤也怕,于是把可能冒犯他们的人都杀光,连妇女也不放过,

 

他们害怕一切,于是打击一切。

——克洛迪安

 

最初是为了施暴而施暴,随之而来的是害怕正义的报复,为了掩盖从而又展开新一轮的施暴,如此循环不已。马其顿国王腓力,跟罗马人有数不清的账要算,他下令屠杀后又惊恐万状,面对不同时期被他伤害的那么多的家庭,不知如何是好,决定把他曾屠杀的人的遗孤统统抓走,今后一天天把他们先后杀死,这样来求得安宁。

好东西不论散播到哪里,总是适得其所的。我这人重视言论的分量与用处,更多于条理与连贯,不怕在这里横插一则美丽的故事。在被腓力判处有罪的人中间,有一位叫希罗迪库斯,是塞萨利的一位亲王。在他以后,腓力又下令处死他的两个女婿,每人都留下一个幼子。泰奥克塞娜和阿尔科成了两个寡妇。泰奥克塞娜尽管求亲的人很多,不思再婚。阿尔科嫁给了波里斯,埃尼亚一族中的第一人,两人生了许多孩子,阿尔科去世时孩子都还年幼。泰奥克塞娜对她的外甥辈有一种母爱,为了要亲自管教和保护他们,嫁给了波里斯。

这时颁布了国王的诏令。这位勇敢的母亲料到腓力的残酷,他的臣子会对这几个美丽温柔的少年起邪心,大胆说她就是亲手杀死他们也不会把他们交出去。波里斯听到这样激烈的话感到震惊,答应她会把他们偷偷带到雅典,寄养在他的亲信家里。趁一年一度的埃涅阿斯节在埃尼亚召开时际,他们准备逃跑。白天参加庆典仪式和公共宴会,到了夜里登上一艘做好准备的船只,从海路前往雅典。

风朝他们迎面刮来,到了第二天,还是可以看到他们上船离开岸边没多远,身后有海港警卫在追赶。快要追上的时刻,波里斯忙着催促船工快摇,泰奥克塞娜被爱情与复仇心理逼得发疯,又要实现她最初的计划,她取出武器和毒药,放到他们眼前:听着,我的孩子,从此以后,能给你们保护与自由的唯有死亡,死亡是神伸张正义的方法;这些出鞘的剑,这几杯药将为你们打开大门。勇敢!你,我的儿子,你是长子,握住这把剑,要死得轰轰烈烈。一边是诤言相劝的母亲,另一边是以死相逼的敌人,兄弟俩发疯似的各自奔去抓住近在手边的东西;还未等到气绝他们就被扔进了海里。泰奥克塞娜那么大义凛然,使孩子得到了安全,非常自豪,热烈拥抱丈夫:我的朋友,让我们追随这些孩子去吧,跟他们共享一个墓穴。他们就这样拥抱着一起跳进海里,让那艘船失去了主人,空着被带回岸边。

暴君要杀人,又要让人感到他的愤怒,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就要挖空心思出主意延长死亡时间。他们要敌人命归阴,但是又不要太快,让他们来不及品味复仇的滋味。这时候他们遇到了难题。因为,如果用刑太酷,用刑时间就会很短;如果用刑时间长,又怕不够痛苦。所以他们要有分门别类的刑具。我们看到古代这类例子不胜枚举。我不知道,要不是这样想,我们是否就留不下这类野蛮的痕迹了。

我觉得凡是在平常的死亡上再加些什么都是纯然的残酷。有人尽管怕死、怕砍头或怕绞刑,还是免不了要做错事,我们的法律不能希望这样的人因为想到了幽幽的火光、烙钳或车轮就会不去做了。但是我知道我们只会使他们陷入绝望,因为一个人四肢断裂捆在车轮上,或者用古法钉在十字架上,等待二十四小时后死亡,他的心灵会处于什么状态呢?

犹太史学家约塞夫叙说,罗马人在犹太用兵时,他经过三天前有几个犹太人被钉十字架的地方,认出其中有他的三个朋友,获准把他们放下,他说其中两个死了,第三人后来活了下来。

卡尔科康迪勒斯是个可信的人,在回忆录里记述了他的时代以及在他身边发生的事,提到穆罕默德二世经常采用的极刑,在犯人的横膈膜处用弯刀把身子切成两爿,这样他们就像两个人同时在死;据他说,大家看到这两爿身子里都有生命,还要挣扎很久才死,真是痛苦不堪。我不认为这样扭痛还有多少痛苦的感觉。最惨不忍睹的苦刑不一定是最难忍受的。我觉得其他历史学家提到穆罕默德二世对付埃皮鲁斯领主的方法更为可恶。他下令把人活活地一块块剥皮,经过严密计算,让他们处在这种惊恐状态中活上十五天。

还有这两个例子。克里瑟斯下令逮捕了一位贵族,是他的兄弟潘塔莱翁的宠儿,把他押到一间梳毛工坊,用梳毛工的刮毛器和梳子刮他梳他,直到他死去。波兰农民领袖乔治塞谢尔,借了十字军的名义干了不少坏事,在一次战斗中被特兰西瓦尼亚省省长击败并俘虏,把他赤身裸体绑在一座木架上三天三夜,谁想出什么折磨花样都可施加在他身上。这期间不给其他囚犯送吃送喝的。最后,趁他活着还能看见的时候,用他的血去让他亲爱的兄弟吕卡喝下。他为了救他的兄弟而求饶,把一切坏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接着让他的二十名宠将用牙齿来啃他身上的肉,吞了下去。他死后余下的残体与内脏被放在水里煮,分发给他的其他部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