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信仰自由
好意若不加以节制地滥用,会使人去做出后果恶劣的坏事,这也是屡见不鲜的。当前宗教论战使法国内乱不断,最好最合理的意见就是维持国家原有的宗教和政策。追随这一派意见的好心人中间(因为我说的不是以此作为借口来报私仇,满足私欲或向亲王献媚的那些人;而是另一些人;他们出于对宗教的虔诚、维护国家的和平与现状的热望而在这样做),我要说有不少看来狂热得失去了理智,有时采取了不公正、狂暴和鲁莽的决定。
当初基督教以律法开始赢得权威时,确实有许多人受到热忱的鼓动反对一切异教书籍,使文人们痛惜这是个难以弥补的损失。我认为这场浩劫对文学造成的灾难比野蛮人历次放火还大。
历史学家科内利乌斯•塔西佗是一位好证人,因为尽管他的亲戚塔西佗皇帝下诏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都要收藏书籍,但是任何一部书内就是只有五六个句子不符合我们的信仰,都逃不过搜寻人员详细的检查而遭到焚毁。他们还不止于此,对于为我们做事的皇帝轻易给予虚假的赞扬,对于与我们不合的皇帝不论做什么都群起而攻之,从人称“背教者”的朱利安皇帝的生平就可以看得很明显。
其实,他是一位超群绝伦的大伟人,心灵内全是圣贤思想,也以此为准则贯彻到自己的一切行动中;说真的,没有一件表现美德的事件上他没留下光辉的榜样[1]。以贞洁来说(他一生都证明他洁身自好),有人说他跟亚历山大和西庇阿同样清白,有许多花容月貌的女俘,他连一个也不愿意召见,其实他那时风华正茂,因为他被帕提亚人杀死时也才只三十一岁。贯彻司法过程中,他不辞劳苦聆听各方的陈述。虽则他会好奇地打听出席的人属于哪个宗教,但对我们的宗教的厌恶,却不会使他有失公正。他还制定了几项有益的法令,把前任皇帝征收的御用金和税收减少一大部分。
我们有两位出色的历史学家,是朱利安功绩的见证人,一位是安米阿努斯•马西利纳斯,他在他的历史书中,好几处尖锐批评朱利安禁止一切基督教徒修辞学家和语法学家在学校任教;并说他希望他这条法令今后埋没在遗忘中。他若对我们做了更为粗暴的事,看来马西利纳斯是不会忘记记下来的,因为他还是偏向我们这一派的。
朱利安确是我们严厉的敌人,但不是残暴的敌人;因为即使我们的人也在说起他这个故事。有一天卡尔西登主教马利斯绕着城墙散步,胆敢称他是基督的恶劣的叛徒,他没做什么,只是回答说:“滚吧,恶棍,为你的瞎眼去哭吧。”主教反唇相讥说:“我感谢耶稣基督让我双目失明,不用看见你这张丑恶的嘴脸。”据他们说,朱利安显出哲学家的耐性。至少这件事跟人家提到他对我们手段残暴的说法不相符合。他是(我的另一位证人欧特罗庇厄斯说)基督教的敌人,但他不血腥。
再回到司法方面,大家也没有什么可以说他的,除非在他建立帝国的初期,对待他的前任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二世的追随者采取过严厉的措施。他生活俭朴,如同士兵一样,在和平时期也像个准备过战争日子的人那样节衣缩食。他警惕性甚高,把黑夜分为三部分或四部分,最小部分留给睡眠,其余部分他亲自巡看兵管,检查岗哨,或者阅读。因为他有许多罕见的品质,其中之一就是精通各类文学。
据说亚历山大大帝躺在床上,害怕瞌睡妨碍他思索与阅读,让人挨着床边放一只水盆,一只手拿了一只铜球垂在床外,要是瞌睡来了,手指松开,这只铜球落入盆内,声音会把他闹醒。朱利安要做什么事时心思非常集中,由于他非凡的节食本领不会有迷糊的时候,也就不用这样的诀窍。
他的军事才能非常令人钦佩,具备一位大将军的必要素质。他一生几乎都在沙场驰骋,大部分时间在法国协助我们抵抗德国人和法兰克人。我们也记不得谁遇到过更多的风险,经历过更多的生死考验。他的阵亡跟伊巴密浓达有点相像。因为他身上给一支箭射中,试图拔出,他原本可以做到,只是箭头太尖,他割破了手用不出力气。他不停地要求把他这个样子抬到混战中鼓舞他的士兵,尽管没有他士兵依然作战勇敢,直至黑夜双方收兵为止。
他学过哲学,对生命与人世间事看得很淡泊。他坚信灵魂千年存在。
在宗教方面他是个十足的坏蛋。他放弃我们的信仰故被称为“背教者”。然而我觉得下面这个看法更有道理,就是他从来没有把我们的宗教放在心里,只是为了服从国法才假装相信,直至把帝国掌握在手才露出真相。
他对自己的宗教却非常迷信,甚至引起他同时代人的嘲笑;有人说,他若赢得对帕提亚人的胜利,他会杀尽天下的牛来满足他的祭神活动。他还迷恋占卜术,对一切运势的预测都深信不疑。他临死还说这样的话,他对神非常感激,谢谢他们没有让他出其不意死去,而是早就把死亡的时间与地点告诉了他,不让他像懒惰体弱的人那样死得窝窝囊囊,也不用长期卧在床上痛苦地等死;让他在凯旋的过程中,在荣誉的花丛中毫无惭愧地了结一生。他好似还见过马库斯•布鲁图斯显灵,第一次在高卢他面临其威胁,后来在波斯死亡时刻又看到其出现。
当他感到自己被箭射中时,有人说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拿撒勒人[2],你打赢了。”或者另有人说:“你满意了吧,拿撒勒人。”假若我的证人们相信他说过这句话,决不会忘记,他们当时就在军中必然对他最后的一言一行都会记录下来。他们也不会忽略附加在他身上的其他某些奇迹。
再来说我这篇文章的主题吧,马塞里努斯说朱利安心中长期怀有异教徒思想,只是慑于全军士兵都是基督徒,未敢暴露。最后,当他看到自己足够强大,可以表露心迹时,他下令打开神庙,尽一切方法在里面供奉偶像。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在君士坦丁堡见到人心涣散的民众和分裂的基督教教会主教,召他们进宫晋谒,恳切地敦促他们缓解内部纷争,每个人可以放心信奉自己的宗教。
他竭力敦促做成这件事,希望这样各行其是会增加派别,制造分裂,阻止民众团结强大。思想协调一致后会反对他。他也用某些基督徒的残酷方法,去证明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野兽就是人。
以上大致是他说的原话,这点是值得重视的,朱利安皇帝利用信仰自由来引起内乱,而我们的国王不久前使用信仰自由来平息内乱。从而也可以这样说,一方面对各派不加控制,任凭保持各自的意见,这是在散播不和,扩大分裂,没有任何法律的障碍与牵制来阻止其发展,那样这个势头会愈演愈烈。但是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对各派不加控制,任凭保持各自的意见,反而由于放任自流听其自然而松懈与磨平他们的斗志。斗志会因追求罕见、新奇、困难的任务而坚强。
然而我更愿意相信,国王为了表示自己的宗教虔诚,既然做不到他们愿做的事,就装出愿做他们能做到的事。
[1] 蒙田赞扬“背教者”朱利安皇帝,也是《随笔》被教廷列为禁书的理由之一。
[2] 指耶稣基督,他在拿撒勒传道时,别人对他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