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荣誉
世上有名就有物。名者,指出和称呼物的一个声音;名者,不是物和实质的一部分,而且依附于物、存在于物之外的一件异品。
上帝本身是圆满与完美的极致,从其内部已不可能再增再长。但是我们对他的显像表示感恩与颂扬所用的名是可以再增再长的。既然他的内部积满了善,任何的称颂我们都无法增之于内部,我们就归之于他的名下,名是他身外最接近的东西。因此这说明怎样光荣与荣耀都只属于上帝。最违情悖理的是我们竟为自己苦苦追求光荣与荣耀。因为我们内部贫乏空虚,我们的本质很不完善,需要不断改进,这才是我们必须去做的事。
我们都很空虚疏浅,这不是用妄言妄语可以填补的;我们应该用更实在的东西修身养性。饿汉不去弄一顿好餐而追求一件美衣,不免头脑过于简单,人必须首先解决当务之急。就像我们日常祈祷说的:“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新约全书•路加福音》)我们匮乏的是美、健康、智慧、美德等这类基本的组成部分,只有我们获得必要之物以后才去寻求外部的装饰。神学全面、较为中肯地论述这个课题,而我对此并不精通。
克里西诐斯和第欧根尼是最早最坚决蔑视荣誉的作家。他们说所有乐事中最危险、最应该躲之唯恐不及的就是别人的赞扬。确实,经验已经告诉过我们不少损失重大的背叛行为。对君王毒害最深的莫过于阿谀奉承,坏人也最容易以阿谀奉承获得周围人的信任。用好话来哄骗和取悦女人,诱使她们失去贞节,最有效与普遍的做法也是曲意逢迎。
塞壬水妖为了诱惑尤利西斯,使用这样的伎俩是她们的第一招,
来吧,朝我们来吧,至尊的尤利西斯,
全希腊引以为荣的大英雄。
——荷马《奥德赛》
这些哲学家说,人间的全部荣誉都不值有识之士动一动手指去拾取:
荣誉即使再大,还不就是荣誉而已?
——朱维纳利斯
我仅以荣誉本身来说的。然而荣誉以后经常带来许多好处,这就使荣誉成为令人想望的东西了。它给我们带来好意,它使我们较少受到别人的辱骂与冒犯,诸如此类的事。
这也是伊壁鸠鲁的主要信条;因为他的学派的格言:闭门过日子,不去担任公职和让公务缠身,从而也会漠视荣誉,因为荣誉是大家对于我们公开活动所作的一种赞扬。那个人敦促我们深居简出,只管自身的事,不但不要我们引人注目,更不要我们接受别人的荣誉与赞扬。因而他劝诫伊多梅纽斯,不要以大家的意见或名望来决定自己的行动,但是也要注意不让人觉得被他看不起,而引起意外的麻烦。
这些看法依我看来极为正确,还很有道理。我不知怎么,认为我们都是有两重性的人,这使得我们不相信我们相信的东西,不能摆脱我们谴责的事。且听伊壁鸠鲁临终前所说的最后几句话,光明磊落,确不愧出自他这样的哲学家之口,但是语气中还是含有他以自己的名义对别人的嘱咐、在他的格言中劝阻时抱有的情绪。以下是他咽气前不久口述的一封信:
伊壁鸠鲁向赫耳玛库斯致意
在我度过这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后一天的时际,写下这封信,膀胱与小腹一直感到无比的疼痛。但是想到我的著作与演说给我的灵魂带来的愉悦,也使我的痛苦得到了补偿。由于你从幼时起便对我个人和哲学百般爱护,请你对梅特罗道吕斯这些学子们也不吝眷顾。
这是他的信。这使我看出他说的著作带给他的灵魂的愉悦,其实是涉及他期望身后留下的名声,他遗嘱中的安排;通过遗嘱希望他的学术继承人阿弥诺马库斯和提摩克拉特斯,支付每年一月他的诞辰纪念日上赫耳玛库斯提出的款项,还有每月第二十天他的哲学家朋友集会纪念他和梅特罗道吕斯时所需的费用。
卡涅阿德斯是反对学派领导,主张荣誉本身是令人想望的,但就像我们关心我们的后代一样,其实我们既不认识他们,从中也得不到任何利益。这种学说得到普遍赞同而且历久不衰,这是因为投人所好的说法最易为大家所接受。亚里士多德把荣誉列为第一身外财富:“防止两个不良的极端,一味追求荣誉和一味回避荣誉。”我相信我们若有西塞罗在这方面的论述,他会给我们提出一些精彩的见解。因为这人那么热衷于名利,我相信他若敢做,他必然会走入其他人所走的极端,认为美德本身令人想望,其实只是为了想望随同美德而来的荣誉而已。
闲居的懒惰,
与不为人知的美德,相差无多。
——贺拉斯
这是一种极端错误的思想,使我感到难过的是,一位有幸被称为哲学家的人,头脑里居然钻出这样的想法。
如果这是对的,那就应该在人前做好事。心灵是美德的真正中心所在,我们不用对心灵活动进行约束与控制,除非它们必须暴露在众人面前的时候。
这样岂不是坏事可做,但要做得巧妙与隐蔽?卡涅阿德斯说,“假定你知道有一条蛇躲在这个地方,有一个人若死去可以让你得利,他不假思索去坐在了那里,你不关照他,你就是做了一件坏事,你的行为只有你一人知道,这只会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不以主动做好事作为一条戒律,如果不被惩罚就是合法,那我们每天会听任自己去干出多少坏事来!
C•普罗提乌斯在唯有当事人知道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财产托付给了S•佩杜索斯,事后佩杜索斯如数归还,——这类事我做过不止一次——不是那么值得赞扬。而不归还则是真正的可恶。
我还觉得今天重新提起P•塞克斯提利乌斯、鲁弗斯的例子,还是有所裨益的。西塞罗指责他昧了天良侵占一份遗产,其实这不但没有违背法律,还符合法律的要求呢!
M•克拉苏和Q•霍尔坦西厄斯两人有权有势,一个外人根据一份伪造的遗嘱请他们参加继承,分得若干财产,而那人也可因此得到他的一份。他们两人很满意自己不曾参加伪造,但是可以获得一笔横财,由于隐蔽得法,也不会面对原告、证人和法律的控告。“让他们记得他们有上帝为证,也就是(以我的理解来看)他们自己的良心为证。”(西塞罗)
为了光荣而实施美德,美德也就成了十分无聊低俗的事。我们应该毫无功利目的地去实施美德,赋予它特殊地位,不与命运沾边。因为还有什么比名声更多偶然性呢?“是的,命运的权势遍及一切,它使一部分人飞黄腾达,使另一部分人潦倒落泊,不是根据事实,而是根据它的随心所欲。”(萨卢斯特)要让人的行为为世人知晓与目睹,这纯然是命运之神的安排了。
世道无常,荣誉也任意给谁就是谁。我看到不少次荣誉走在才能前面,而且超过很大一段距离。第一个想到把荣誉比喻为影子的人,恰当得超出他的意料。这些实在是过眼烟云。
影子有时出现在人体前面,而且长出许多。
有人教导贵族说在英勇中寻找光荣,“仿佛不彰明较著的行为就不是美德”(西塞罗),人生中自有千百次做好事而不被人注意的时机,而他们却教这些贵族在无人看见时不要贸然冒险,当有人见证时必须注意到他们会把他们的英勇行为宣扬出去,这有什么好处呢?一场大规模混战中,有多少可歌可泣的大事湮没无闻?在如此激战中,谁居然还津津有味地观察别人,这说明他手里的活儿不忙,在为战友的行为作证的同时也提供了不利于自己的证明。
“我们天性追求的主要目标是荣誉,真正智慧高尚的人认为荣誉体现在行为上,不是在颂扬上。”(西塞罗)我自认这一生中的最大的光荣是安宁度过,这安宁的含义不是根据梅特罗道吕斯、阿凯西劳斯或阿里斯提卜,而是根据我自己定的。既然哲学没有找到对大家都有用的通往安宁的共同道路,那各人就找各人自己的道路吧!
恺撒和亚历山大无比英明伟大,除了靠命运以外还靠什么呢?多少人在人生起步时就被命运消灭,对此我们一无所知,如果他们不是遭受不幸的命运,事业在刚开始不久便戛然而止,他们也会表现出跟恺撒和亚历山大同样的英雄气概!恺撒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但是我记不起哪部书里读到他曾有过负伤的记载。恺撒跨过许多劫难,别人遭遇再小的劫难也会死去成千上万。无数的丰功伟绩因没有见证而难见天日,难得有一桩可以获到酬赏。你不可能永远勇夺关隘或者身先士卒,像在高台上让指挥官俱都看在眼里。你会在树篱与壕沟之间被人家逮住,你对付一只鸡棚也必须碰运气;你必须把四名老弱的火枪手从粮仓里引出来;你必须独自脱离队伍,随机应变去对付局面。
如果你长着心眼,必然会凭经验看到最无人注意的时机往往最危险。在现今发生的战争中,在执行轻松平常的任务时,争夺小城镇时死去的优秀人才,要多于在轰轰烈烈的大场面上。
若不是在引人注目的场合死得众所周知,谁都认为自己死得不值,他宁可一生默默无闻,从而也漏过许多担风险的良机。所有的良机都有如锦的前程,因为各人的良心会牢牢记住。“我们所夸的,是自己的良心,见证我们……”(圣保罗)
谁是好人,只是因为大家认为他是好人,并且在知道后觉得他更值得器重;谁要是只为了让大家知道而去做好事,这样的人大家不必对他有多少期望。
我相信在这残冬的日子里
罗兰做的事值得称颂,
直到今天还无人知晓,
我若一字不提,不是我的过错。
因为罗兰急于不停地
完成功业,而不是要标榜自己。
他的勋绩尽人皆知
只因是有人亲眼目睹。
——阿里奥斯托
我们应该尽义务去参加战争,盼望得到这样的报偿,那就是一切功荣。即使最不显著的,即使只是美好的想法,都会使一颗正直的心得到做好事后的满足。表现英勇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心理优势,内心感到充实有把握,抵挡命运的袭击:
美德并不因失败而受损,
它闪烁永不褪色的荣耀。
不擅权不失责,
不以别人的心意而转向。
——贺拉斯
我们的心灵并不是为了炫耀而尽自己的职责,而是为了心灵自身,这里面只有自己的一双眼睛才能窥透。心灵保护我们不怕死亡,不怕痛苦,甚至不怕羞辱;要我们忍受失去孩子、朋友和财富的痛苦;当时机到来,让我们去冒战争的危险。“不为任何利益,只为与美德密切相关的荣誉。”(西塞罗)这种益处要比光荣与荣耀更重要、更值得期望和冀盼;荣誉不是别的,只是人家对你的一种好评而已。
为了给一块土地作出判决,要在全国范围内遴选出十二人。对人的倾向与行为作出判决,这是最难最重大的事,却把它交给大众来评议,大众是无知、不公和反复无常的缘由。让一位智者的生命取决于一群愚人的判决,这也是有道理的吗?
“这些人从个别来看,俱是渣滓,结合一起却不容大家忽视,这也实在是荒谬之至。”(西塞罗)
谁只思取悦他们,会一事无成;这是一个流动、无形的目标。
群众的评判比什么都难以预料。(李维)
德梅特里乌斯对民众的声音说得很有趣,他们不论从上身还是从下身发出的声音,他一律不重视。
另一位说得还要过分:“我认为,一件事原先可以并不可耻,一旦受到众人的称赞,就难免是可耻的了。”(西塞罗)
思想再巧妙灵活也无法叫我们跟着一名不按路线规则的向导乱走一气。谣言、小道消息、街谈巷议满天飞之际,我们不知道何去何从,又怎么能够选择一条安全可行的道路呢。我们不要给自己确定这么一个漂移不定的目标。而应该始终跟着理智走。要让群众的认可心甘情愿跟在我们后面,因为它完全取决于命运的偶然性,我们没有理由希望它走这一条路,而不是那一条路。当我选择一条笔直的路时,并不是因为它直因而近,而是我凭经验发现综观而言这毕竟是最合理有效的一条路。“诚实的事于人最有益,这是上天赐给人的礼物。”(昆体良)古代一名水手在一场暴风雨中对海神尼普顿说:“神啊,你一念可以叫我活,你一念也可以叫我死;但是我始终牢牢掌握我的舵。”我一生中看到多少人圆滑,两头讨好,模棱两可,无人不说处世之道要比我高明得多,但都已丧生,而我还幸存下来:
我笑他们使狡计而不能得逞。
——奥维德
埃米利乌斯•波勒斯前往马其顿进行其光荣的远征,告诫全体罗马人,当他不在京城时要管住自己的舌头,不要谈他的战事。说三道四是对大事业的最大干扰!尤其不是每个人都像法比乌斯那样坚定,他不顾大众不同的侮辱性意见,宁可让自己的名誉受到无中生有的诋毁,也不愿敷衍职守而去获得老百姓的好评与同意。
受人赞扬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天生惬意,但是我们实在过于重视。
我不怕赞扬,我也是软心肠,
但是做好事是为了最后要人捧场,
让人喝彩!决不。
——柏修斯
我不太关心别人对我的看法,也不关心我对自己的看法。我要靠自己致富,不要靠借贷致富。外人只看到事物的外表。人人可以装得镇定自若,而内心惊恐万状。他们看不到我的心,他们只看到我的神态。
大家说到战争中的虚假性是有道理的。因为对于一个讲究实际的人,内心充满恐惧时还有什么比逃避危险和装作勇猛更容易吗?寻找贪生怕死的机会不可胜数,我们可以欺骗世人一千次,然后才会去冒一次险;即使到了那时身陷困境,我们也会脸上若无其事,说几句宽心的话,掩盖真相,虽然内心颤抖不止。在柏拉图《理想国》一书内,古盖斯国王的戒指戴在手指上,把宝石转向手掌,戴的人就会隐身不见影子,许多人就会在最需要露面的场合下隐藏起来,后悔自己被置于那么荣耀的地位,不得不表现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喜爱假荣誉,害怕听坏话,
谁会这样做?骗子与伪君子。
——贺拉斯
因此,只根据表面现象作出的一切判断,都极不可靠,令人生疑。最信得过的见证还是自己。
在上述这些情况中,我们又有多少下人来成全我们的光荣呢?他在一座露天的壕沟里站得笔直,在他面前若没有五十名一天只拿五十苏饷银的可怜工兵,为他开道,用身体掩护他,他又能有什么作为?
动乱的罗马说什么你也别听,
倾斜的天平也别去纠正,
凭你的内心作出自己的决定。
——柏修斯
我们说扩大名声,也就是让名字挂在许多人嘴上。我们要声名远播,从中得益。这也算是这个意图的最佳理由了吧。但是这种病发展到了极端,许多人就是力图让人家谈论他,不管用何种方式。特洛古斯•庞培谈到希罗斯特拉图斯,李维谈到曼利乌斯•卡庇托利努斯,都说他们更追求的是名声大,而不是名声好。这个缺点是常人所有的。我们一心要大家谈论自己,而不是怎样在谈论自己,让大家嘴里提到自己的名字,不论什么情况都是可以的。好像人出了名,他的生活与寿命都会得到其他人的保护。
而我认为我只是存在于自身之中,而出现于朋友熟人面前的这另一部分人生,必须是不加掩饰与单纯自在的。我知道我除了招来匪夷所思的妄评以外,感受不到任何教益与快乐。当我死后,这种感受只会更少。此外,若有什么好事在身后落在我的头上,我也不再有什么作为去保持名声,名声也就跟我无关痛痒了。
我也不能指望为我的姓氏增添光辉,首先我的姓氏不是我专用的。在我有一个姓和一个名,一个姓是全族使用的,因而也属于其他人的。在巴黎和蒙彼利埃,都有一个家族姓蒙田。在布列塔尼和圣东日有一个家族姓德•拉•蒙田。只差一个音节就会混淆两家的纹章,从而我会分享他们的光荣,而他们则会分担我的耻辱;从前我的祖先也称埃康,这个姓又涉及英国的一家望族。至于我另一个名字,谁要用谁都可以用。因而我使之沾光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一名脚夫。再说,即使我有一个特殊的称呼,当我不在人世时又能称呼什么呢?它能使虚无的人也得到称谓与恩宠吗?
压在尸骨上的墓碑会减轻分量?
后代会称赞我。唉!即使这样,
从我幸运的亡灵、遗骸、坟墓,
就长出了紫罗兰?
——柏修斯
这事我在其他地方谈过[1]。
目前来说,在这场死伤高达一万人的战争中,只有十五人被人提起。这还必须是命运带给他的卓越功勋或者意义深长,才会使这个人,还不是弓箭手,而是将领,建立的功绩为人所知。杀死一人、两人或十人,不顾生死挺身而出,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确实了不起,因为这是玩命的事。但是对于世界来说,这些事平淡无奇,天天可以遇到不知有多少。所以这类事必须积累到相当数目才能产生显著的效果,这就不是我们能够予以特殊关照的了,
这号事早已司空见惯,
人世间到处都是。
——朱维纳利斯
过去一千五百年中,法国手执武器死去的勇士不知凡几,流传至今为人所知的不满一百。不但那些将领的名字,而且战役与胜利的经过也都已湮没无闻。
半个世界以上的生存史因为缺乏记载,都留在当地,消失得连个时代也没有了。
我若掌握那些未为人知的资料,我想在任何例子里很容易用它们来替代已知的事件。
即使在罗马与希腊,有了那么多的作家与历史亲历者,那么多珍贵与高尚的功绩,其实流传至今的也还不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一丝微风勉强把他们的名字吹入我们耳中。
——维吉尔
此后一百年内,有人大致记起我们这个时代,在法国发生过几次内战,这已经很不错了。
斯巴达人作战前祭祀缪斯女神,为了让他们的武功能如实记录下来,认为他们的战绩若找到见证人,写得栩栩如生,流芳百世,这才是神的特殊恩赐。
我们真的以为我们每次中箭,每次冒险,身边会冒出个史官做记录吗?即使有一百名史官把它写了出来,其议论最多存在三天,不会传到任何人的眼前。古籍传世的不到千分之一;能够存在已属幸运,至于存在时间的长短则要看天意了。我们还可存疑的是,我们手里的这些资料不要是最不可靠的,因为我们并没有其他佐证。
历史从来不记载小事,必须曾是率领军队征服一个帝国或王国的统帅,必须曾经打赢五十二次大规模战役,总是以少胜多,像恺撒一样。一万名好战士、好几位大将军都跟随他而英勇献身,他们的名字只是在他们的妻儿活着的时候才有人提起,
他们埋葬在默默无闻的光荣中。
——维吉尔
即使我们亲眼目睹其功绩的人,离开人世三个月或三年以后,也不见再有人会谈起,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谁若能够正确评价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功勋才能记载在史书中流传,他就会发现在我们这个世纪很少事迹、很少人可以声称有这个权利。
我们看到有多少俊彦之士死后留名的呢?他们在生前就看到和痛心青春年代名正言顺获得的英名早早消逝。为了过上三年自我陶醉的烟云生活,我们要失去真正实在的生活,然后心甘情愿进入永远的死亡?对于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贤人们给自己确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美好目标。
“做了好事,这就是对做好事的报偿”(塞涅卡);“服务的果实即是服务本身”(西塞罗)。
一位画家或其他艺术家,甚至一位修辞学家或语法学家,他们创作是为了成名,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是做有道德的事本身就非常高尚,不能在实现它们的价值以外再索取其他的报偿,尤其在人们的妄评中寻求报偿。
不过,要是这个错误的看法有助于大家约束自己履行义务;要是世人醒悟而关注美德;要是君主看到大家怀念图拉真、唾弃尼禄而有所触动;要是这个大恶棍的名字从前叫人闻风丧胆,而今小学生一提到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诅咒与辱骂,这情景可以引起他们深思,那就让这个错误的看法广为传播,我们也应该竭力推波助澜。
柏拉图想方设法要让他的公民成为有道德的人,劝诫他们不要轻视老百姓的好感与口碑。他说,靠了神灵的启示,有时连恶人也知道从言辞上和思想上去正确辨别好人与坏人。这位人物和他的老师苏格拉底确是大胆巧妙的巨匠,他们在人的力量欠缺的地方无一例外求助于神的无功与显灵;“就像任何悲剧诗人,当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剧本的结局时,就求助于神。”(西塞罗)
正是为了这个理由,蒂蒙挖苦说他是最伟大的神迹创造者。
由于人自身的缺点,并不总能获得真币的酬报,于是让假币来充数。这个方法被所有的立法者采用,没有一种法制不掺杂礼节性的虚妄、欺骗性的论点,作为控制老百姓规规矩矩的紧箍咒。为了这个道理,大多数民族都有一个神奇的起源与草创阶段,充满了超自然的神秘。也由于这个道理,邪教会有人信仰,连有识之士也逐渐接受它们;这也说明,纽默和塞多留为了取得臣民更好的信仰,编造这样的蠢话来糊弄人,前者说仙女伊吉丽娅,后者说白鹿,受神的差遣,带给他们一切该做什么的忠告。
纽默以这位仙女为庇护神,给他的法律树立权威;巴克特里亚和波斯的立法者琐罗亚斯德以奥尔穆兹德神的名义给他的法律树立权威;埃及的特里梅吉斯图斯以墨丘利神的名义;斯基泰王国的萨莫尔克西斯以维斯太神的名义;卡尔西迪西的夏隆达斯以萨图恩神的名义;克里特的弥诺斯以朱庇特神的名义;斯巴达的利库尔戈斯以阿波罗神的名义;雅典的德拉古和梭伦以密涅瓦的名义。所有的律法都要有一位神来牵头,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摩西逃出埃及时给犹太教徒制定的律法才是真的律法。
正如德•儒安维尔阁下说的,贝都因人的宗教其中还有一条说法,他们之中谁为国王而死,他的灵魂会投身在一个更幸福、更美的、更健壮的躯体上;为此他们更乐意以自己的生命冒险。
不畏刀剑,视死如归,
相信偷生才是懦夫的行为。
——卢卡努
这个信条虽虚妄,也很有益。每个民族都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但是这个题目值得专门探讨。
为了对本文开头的内容作一点补充,我也不奉劝女士们把自己的义务称作荣誉:“日常谈话中,所谓诚实只是指老百姓嘴里说的光荣事。”(西塞罗)她们的义务是精髓,她们的荣誉只是外壳。我也不奉劝她们在拒绝时向我们道歉,因为我并不预设她们的心愿、欲望和意志所表示的心情(这跟荣誉没有关系,尤其这一切都是不表露于外的),必须比她们的行为更加规矩。
她说:“不,这是禁止的!”时,其实在说:“可以。”
——奥维德
欲望与实施对于上帝与良心来说都是同样严重的冒犯。还有她们这些行为是隐蔽和暗地里做的;只要她们对自己的责任、对于自己的贞洁观念并无其他的尊重,她们很容易把其中有关荣誉的一次做得不为人知。
一切正直之士都会选择丧失荣誉而不是丧失良心。
[1] 指第一卷第四十六章《论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