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才突然想到,我作为法官的责任和我作为作家的责任,都属于我最近的生活。十五年前我来到柏林的时候,我既不是法官也不是作家。我可能已经表示过了,在拿破仑战胜德国之后,德国整个国家机器都崩溃了,我也失去了法官的职位。我的司法生涯是在华沙开始的,而且开始得很漂亮,而且……算了,那些想法都在随着普鲁士政权倒台而出现的混乱中丧失了。
我认为,在柏林的那几年是我一生最困难的时期。自从我们在热纳战役和奥尔斯泰德战役中惨败之后,柏林就成了一个被占领的城市。大街上成群结队走过去的都是法国士兵。剧院里演出的都是翻译成法语的剧作,拿破仑的军官在酒馆和饭馆称王称霸。柏林人自己都像胆战心惊的丧家之犬溜到房子的墙壁后面去了。失业的人在梯也尔公园里过夜,没了分量半人半鬼似的人沿着大街像沙尘一样飘过来飘过去,都在乞求为这天找个工作挣口饭吃。食品供应只顾及军队,几乎无法顾得上一般老百姓,人们只能满足于喝兑了水稀释的啤酒,胡萝卜冒充的咖啡,把干草当作烟叶子抽,让周围的人都呛得咳嗽连天。普通人也会变成罪犯。当我自己跟着人群出去的时候,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有人锯开了我的文件柜,偷走了我最后剩下的六个金币——一个穷人会让另一个穷人饿死。一直到眼下我其实还算是富有的政府衙门官员,现在也已经落到了真正的穷光蛋的地步。我被迫卖掉了我的大衣,就为了换点吃的东西,免得几个小时饿肚子;换来的是挨冻受冷。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我最后几个钱被人偷走了,也不是我被一个敌人占领而饥寒交迫的城市给吞噬了。不,最糟糕的是让人麻木的空虚占据了我的整个生活。当我再没有一个生活环境让自己安定下来,就好比在法院工作时那样的环境,我年轻时的那种不安分,我的不可救药的渴望,就都回来了,而且——最要紧的是——还有那种让我麻木的生活空虚感也回来了。虽然人就住在所有这些工业楼房、饭店和资产阶级的住宅中间,我却失陷在一片无法给人安慰的荒地上。不,更准确地说吧:我堕入了地狱。眼前这些街道不会带我去任何地方,这里的人在说话,可是却没有任何声音从他们嘴唇里发出来,沿着这些房子飘过来飘过去的人,空空无物没有分量,甚至还不如沙尘雾霾。我自己只不过是个影子,在成堆的影子中间飘荡。
当我苦恼万分在街上停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被浑身透明的生物包围了,他们好像向我索取什么东西。我对这种神秘的事情似曾相识。包围我的这些无名无姓的生物,他们乞讨的是我的鲜血!这些死亡王国的居民,只有牙齿上带着血的时候,才会记得住事情,才会说得出来。我挥手把他们推开——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们了,可他们好像还是愿意跟着我,眼睛热切地盯着我的嘴唇,希望我最后能说几句话,希望我能够给他们提供一点现实。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们的眼光其实越过了我,是在看我的后面。他们甚至不能分辨出我的样子。不对啊,还不仅仅是这样啊:他们也不看任何别的人。在这个地方,也没有任何人是为了让别人看的。这个地方现在是完全孤独者的国度了。这些不幸的人,只是围着某个人聚集起来,就因为这个人还能放射出除了孤独之外最后的其他什么光。
我能在这里做什么?我完全无能为力。要说的话都堵在嘴里堆了起来说不出口了。
我还不是什么作家啊。
柏林是一个地狱。这个死亡王国我看得太清楚了,它就在我眼前十公分的地方。这是一个没有了历史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因此也是无法理解的。这里的房子和街道,这里的工厂和教堂,全都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这里的饭店都在昏暗中神秘地闪烁着法国军刀和肩章的光芒,没有了一点对过去的记忆。这些房子都按照普鲁士王国纪律严整的风格排列着,可在它们的墙壁里并没有保存任何声音,没有回声,不管是遭受的痛苦还是吵架,或者是储存在楼板里的悲伤,这里什么回声都没有。没有一个门廊还能透露出某个曾经一度走过去的人的信息,没有一个房子的正面曾经见过人们在门前会面。永远发灰的天穹好像是天生就为了强调在每个期望中的毫无意义。
这个弗里德里希大帝从布兰登堡的沙地里一脚一脚坚定地踩出来的柏林,已经让远近都成了没有意义的空话。一切都被不断旋转的风沙擦掉了,风沙让这些房子一会儿从你视野里消失,一会儿又在你眼前眨眼间冒了出来。回旋打转的风沙迫使所有那些小商贩逃进房子,没了脸面也没了货物,还有那些水果贩子也逃进房子,没了吆喝也没了苹果,而那些房子却根本不认他们也不要他们。
这是一个没有了过去的城市,也没有了让人认得出来的特征,没有了人的声音。这是一个富人和穷人在人堆里互相推搡的城市,绫罗绸缎的衣服和粗麻土布互相摩擦。这也是一个双下巴的胖子和干瘦憔悴的脸颊挤到了一起的城市,就好像是万人坑里的尸骨堆。你在这些房子中间分辨出的唯一意义,就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无意义。
这是地狱。
可怕的是我找不到词汇来形容我体会到的事情。我没法来把握它。我还不是作家。
同时我也看明白了什么,终有一天它会帮助我成为作家。在我的绝望情绪的深处,我注意到,那个包围我的沉默的没有色彩的王国其实是……我是不是可以把它叫做一个译本?我居住其中的这个地狱在每一个痛苦的细节里都是一种具体实在的表达,表达我内心不可控制的空虚。我记得卢梭写过的一个场景,在那个场景里圣普鲁科斯在大自然中漫步游荡,发现到处都有“控制他内心的同样的恐怖”:青草枯萎了,树木凋零了,北风中充满着冰雪,一切其实都是他内心活动的感官图像。
内心世界怎么样在外部地理环境里反映出来,这个主题我在我的小说《牡猫穆尔》里好几个地方提出来过,比如在约翰内斯怀念他的朋友的时候,这种怀念就让本来很美好的城市约尼恩斯缪尔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忧郁昏暗的监狱。
我在柏林体验到的那些空洞无物的日子,毫无实质内容,就是差不多的样子。内心的死亡折磨着我,这种死亡得到了强烈的外在具体化。我内心的空虚在感官上已经如此明显,以至于我都能够用手指摸到它,没错,我甚至毫无疑问地撕扯它,撕扯到我绝望的尖锐边缘而流血。
这是一种让人痛苦的体验。不过同时也是一种重要的经验教训,我的很多朋友差不多在同一时候都通过不同途径得到过这样的教训。我们征服了一种语言,为了使得精神的活动能够被感官把握——诺瓦利斯把这个叫做“内心世界的象形文字”。我们不再满足于谈论一种感觉;我们要让这种感觉能够看得见,对,还有可能用手指去抓住。
与此同时我们也明白,要抓住太大的东西,也是荒唐的事情。我们发现,碎片要比完整的东西更有话可说,有故事可讲述。好比天穹作为一块蓝色的碎片,反而更加有意味。你可以在几行不间断的文字里抓住一个人的生活,而且抓得最牢。
柏林的碎片要比柏林更加意味深长。
不过,我们的意思也是说,感官性的片断反映了我们损坏了的灵魂。外在世界和内心空间其实是有机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伏尔泰脑子里从来没浮现过的想法。
我要在我的辩护词里提到我们征服的这样的新语言。你可以把它们算作司法上可以减刑的那类情况。
也许我们最终不过是未来事物的素描草稿。
译注:
热纳(Jena)战役和奥尔斯泰德(Auerstdt)战役均为1806年10月14日拿破仑一世的军队和普鲁士威廉三世的军队之间的大战。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是法国启蒙主义时期思想家哲学家,圣普鲁科斯(Saint-Preux)为卢梭言情小说《新爱洛漪丝》中的人物。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为德国浪漫派诗人与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