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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同盟的王公贵族们正用焦急的手去抓摸着“稳定安全”这个概念。在法国革命和拿破仑大军的铁蹄蹂躏之后,欧洲的秩序终于得到了恢复,人们自然希望欧洲的安全在未来的一个世纪内能保持稳定。

这些王公贵族对每一点改变的迹象都感到恐惧,他们期待的是,可能出现的危险都能有清晰的形状和轮廓,这样警察的搜捕和假装的审判就能帮上忙。有些变化对我来说本来属于生活的本质,也贯穿在我的故事叙述中,而对他们来说,却是比其他事情都严重的威胁。而他们料想不到的是,危险其实来自根本不为人知的地方,它们不是从大门进来的,而是选择另外的入口——而且会穿着无辜传说的外衣。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文字——我的文字和我的支持者们的文字——如何一步一步逐渐地破坏了他们感到安全的现实。

你就设想这么一个下午吧:萨克森公国国王骑着马进入德累斯顿,后面还跟着他打猎的伙伴,突然间他对城门高度难以确定,不知道城门是否过低以至于他得低头匍匐在马背上才能进城。此外,那个巨大的高塔有没有往旁边移动了五十尺,或者六十尺?无论如何,城中心的大街已经变得和一条巷子那样窄小了。还有,在集市上竖立起来的是什么东西?就在他的眼前,让他放心的良民就变成了叫喊着的法国暴民,要把他也拖到断头台上去,而那个断头台是一个巨大的水泵变成的。所有这些在细节上都是那么清晰,以致他都能清楚地看到压紧的街道上的石头如何互相堆积起来,而断头台上闪闪发光的铡刀还滴滴嗒嗒地掉着他前面的那个被害者的鲜血。

黑森公国的大公没有看到这些,而是正从睡梦中醒过来,这时有一种冰冷潮湿的恐惧感掠过他心头:他能感觉到自己如何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蜈蚣,肚子朝天躺着,努力想翻身却徒劳无功。这种经验是那么精确,以致他能感知到腿上的每一根细小的毛发都在蔓生开去,无助地在空无一物的空气里奔跑弹跳。同时他听见门外的宫廷侍卫们在不安地窃窃私语——他们很快就会冲进来发现这只怪物,立刻抓住最近的武器把这个怪物杀死,不要等到它来伤害他们的主子,而这个主子显然是逃到了那些沉重的帘幕后面去了。

不过,最最恐怖的当然是普鲁士国王将要遇到的事。在他的情况下,相关的场景是在《金盆》里写到的那个地方,那个大门门环在来访者的手里也能获得生命。你就自己想象一下这个国王的噩梦吧。他手里的权杖变成了一个萎缩掉了的阳具,尖端的王冠变成了紫色光泽的橡子,而上面的珠宝也都被红色的疱疹代替了。所有老百姓都要在一声控制不住的大笑声中笑破肚皮了,人们在欢闹中指指划划,互相拍打脊背。

要是还有什么王公贵族更害怕的东西,比上面说的变化还让人害怕,那么就是嘲笑声。

 

对,我的米莎曾经想来打断我们的口授记录。她怕我会说话说得过度费力。不过,她也明白,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想她会让我们再单独谈一段时间的。

米莎的干预让我突然明白,我的故事线索刚才断了。我的诉求要求至少再加一个章节,讲讲那个只讲了一半的有关米莎和我的爱情故事。我必须再拯救出一段故事来,让它相对持久地留在你记录的这些纸张里。也正是从这段爱情中,我获得了力量。它是我的辩护的力量所在。

我听到你的叹息,你的不信任的叹息。你认为,一个我这样长得像侏儒的人,这样一副尖嘴猴腮的脸相,构不成一个什么罗密欧式的情种。而且,在小酒馆子里的夜生活既不会给我本该有益的精力体力,甚至也不会给我一个过风流生活的机会。那你真搞错了。

让我感到棘手的不是你的怀疑,而是我无论如何需要把你放进我私密生活里来。我要说的事情其实和你毫无关系。我是要说给这个房间之外的人听的。这些人的耳朵必须听到这些话。

在很多人眼中,我的爱情生活是一本内容丰富色彩斑斓的全集。表面上看这是从明娜开始的——在这点上我自己有种恶心的感觉——我和她订婚四年,也是让她白等了四年,这段时间里就好像用烤肉夹子把她夹着在火上烤,不肯放开,然后又丢下她,让她成了一个老姑娘,根本就没希望结婚。这真是道德上的弥天大罪,是正派的老百姓绝对不会原谅的。不过,从我这方面来看,这无关爱情。明娜是我的表姐,在我成家立业努力跨入资产阶级社会的宏图大计中,无论如何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订婚是出于我的理性考虑。她完全可以算作我终于修完的法律课本里的一课,一段课文。

我也早已经振作精神,把朵拉扔到了身后——这个女人是我真爱过的。真爱过,也展示过我的爱,直到有一天我明白了,我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完全没有财产或者地位——去扮演六个孩子的继父的角色,是有那么一点荒诞了。不过我和她分手离开了科尼拜利耶城的时候心情沉重心怀内疚。我还是一个失败者。

就是在这个时候,米莎进入了我的这本情感全集——从此也永远留在了这本生活之书里。就在后来的狂热和充满奇幻想象的生活当中,我对这个妻子一直温情脉脉忠心耿耿。只有和米莎在一起,我体验到了那种铭心刻骨的同心同德,我不再是一个受到限制和被隔开的自我,而是两人合二而一的整体的一部分,一个更大的、远比一加一还要大得多的整体。米莎引导我进入了一个我过去根本不知道的天堂。而她也成为给一个浪荡游子的生存提供力量和铺开轨道的人。

我的美丽的波兰新娘米莎,她很小巧。我自己本来也是个小矮个子,两头尖尖肚子圆圆好像纺锤,但是我可以不费力气就把她抱起来,跨过门槛进入我们的第一个新居——而且还抱起了她早已怀在心上的孩子。一个我们永远没有得到的孩子。

没有一个人能像米莎那样理解我。她甚至比我的不会说话的奥林匹娅还更能摸透我的心思,知道我的额头里面转的是什么念头。而我呢,会通过她深蓝色的眼睛下沉到她的隐蔽的世界里,进入她的毫无防范的内心世界。米莎在我的辩护词里成为我的力量所在,本身却没有防范,得我来为她抵挡住世界。

是的,我必须保护她,对付我自己的朋友的不信任。我的朋友发现她对人总是非常谦卑的、耐心的、很细心周到的,但是完全不能满足我在智力方面的需要。他们根本不管我本来对所谓有教养的女士就很讨厌。不过,他们最不明白的主要是米莎的天赋,是她的天赋中真正的内容。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心目中的米莎形象辩护,在我心目中她不仅是博学的,而且能凭直觉洞察一切。可是当我指出,米莎和我的想法完全一样,这方面的讨论早就不用再继续了,我的朋友都会摇头,交换不以为然的眼色。我努力让他们看清楚,就教育和心智的聪明来说,米莎同样很高,和我不相上下,但是我的努力都徒劳无功。

他们要把她弄到我们的圈子外面去,弄到厨房里去。

就我现在的状况来看,最让人痛苦的是我写那本我早已酝酿很久的自传的可能性被剥夺了。在那本自传里,我本来要说明我和米莎是怎么相互创造的,是的,按照字面意义上说就是互相创造出了肉体和灵魂。这本书本来能够成为爱情的最佳诗篇。

没错,我现在说话都很困难了。我想,我们得把这个话题先放下,待一会儿再说。

 

我注意到了,刚才我说到无意识的时候,你一头雾水困惑不解。那个舒伯特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从这点上看你连维也纳那个舒伯特也几乎没听说过。有关无意识的自然和我们在其中的位置,我当然可以给你上堂小课。不过,我明白,我们必须从法伦那边的铜矿开始谈起。实际上我们在那边才可以找到有关内在深度的真实故事。

这个故事是我在舒伯特的第二部著作里看到的,那部作品谈到自然科学的“黑夜那一面”,这个故事具有很少见的暗示性联想性,实际上比我自己那部有关法伦矿山的故事还更能引发想象,因为这个舒伯特谈到的生活命运和星相就停留在某些想法和线索上,他让你自己去继续探索继续想象,在狂热视像中继续前进。其实现在也不是我的文本在沙沙作响和闪烁光彩,好在我眼前的墙壁上占据位置,而是我那个文本后面的充满想象的世界,是我的文字去尝试捕捉但徒劳无功抓不住的那些摇摇晃晃的深渊。没错,你自然知道有关胖子马兹的故事,他掉进了矿井里含有高度硫酸盐的水中,半个世纪之后,被他的已经凋谢枯萎的新娘重新发现。马兹依然和婚礼那天一样年轻,不过现在化为了水晶。这个场景有很神秘的伟大性。这是一个和南方传奇里人可以青春永驻的传说差不多的故事。

不过,此刻在我眼前这块白色墙壁上呈现出来的,就是那个矿洞本身,是矿洞里没有尽头的地下厅堂,还有恶臭的硫磺烟雾从矿洞深处冒出来,一个地下厅堂接着又一个地下厅堂,只有东倒西歪的梯子和脆弱易碎的桥板,是那些让人眩晕的巨大厅堂之间唯一的连接,所有这一切全都处在永远坠落着的黑暗之中,只有沿着梯子爬上爬下的矿工们横咬在牙齿之间的火把犹豫不决地照着亮。矿工们都赤裸着上身,汗流浃背。岩石坡道上滑溜的泥巴,让他们每跨一步都非常危险。叫喊一声,就会在一个接一个深渊里引起回声。一个人坠落的尖叫会回荡很久很久,变得越来越微弱,但是没有能让你感觉到的终结。

这其实是一个我们自己内心深渊的图像。这是一个黑暗世界,头朝下坠落,穿越你内心,还越来越年轻,就为了最后消失在这黑暗世界的黑暗中——就像一个婴儿。同时这也是很早以前失去的东西依然存在的地方,像水晶一样闪着光,带着警告你的硫酸盐气味。

不过这首先是那个发出沙沙声和冒着烟雾的深渊,所有我的美好念头都是从这里冒出来,所有这些念头都带着硫磺和木炭的气味。这是不为人知的领域,我的音乐我的诗歌都是在这里诞生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恐怖世界,自然也没有任何办法加以控制。

灵感只有通过上帝的恩典才会到达我。

我可以想出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有两个分得非常开的形象,一个是非常适合社会的体面公民,像我这样的法官或者是医生,而另一个是可怕的过夜生活的人,是他时不时会变化成的那种人。为方便起见,这一次我可以让这两个形象中比较体面的那个先喝一种秘密的饮料,把他变成他那个黑暗的对立面。根据我们默契协定的效力,我的读者还是能明白,这种饮料只是一种借口,为的是不要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挑战我们理性的世界。而实际上呢,我们全都可以随时随地用这种丑恶方式改变自己。没错,我甚至愿意说,这两种生物都是我,在这个创造的时刻是必须同时在场的。他们互相需要。白日的生物既得不到冒险的想法也看不到地狱的图像,而黑夜人类的黑暗的启发会提供一种混乱的音乐总谱,一个用不上的文本。两者缺一不可,没有了另一个生物,那么其中任何一个生物都不可能成为艺术家。不过你也许应该感到一点不安,因为黑暗的那个形象只靠自己也可以给你惹麻烦。

能进入这样不可知的深度的人会拥有巨大的权力。利用这种陌生力场的磁力法师可以很容易地在一种让人入迷而恍惚的状态下继续利用它为媒介,让人一会儿毫无保留地讲述他们自己被迫忘记的私密的事情,一会儿又犯下他们在清醒状态下会害怕得退避三舍的罪行。

这个手法高超的磁力法师很可能会用催眠的力量诱惑整整一个民族。这个备受崇拜会煽动民众的领袖人物,实际上只会唤醒半信半疑的希望,还有早就压缩在这个民族内心深处的诱惑人的攻击和侵略欲望,可以用他催眠的手势,让人民一会儿在如醉如痴的民族狂热情绪里跳舞,一会儿用高得破碎的最高音唱赞美他的歌,一会儿愿意在枪林弹雨炮火硝烟里为他拼命献身。

如果众多的德意志小公国联合成了一个国家,那么一个这样的磁力法师能把我们的人民弄成什么样子,我是非常害怕的。

我和我那些有同样感觉的同事们,是不是也参与了这样的事情,把这种地下的力量释放了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承担着一种巨大的责任。

不过,政治家和作家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不同的世界。拿破仑用自己的法律手段让自己的国家中央集权,让自己的疆土大大拓展扩张,他算是一个造物主。他在作家们和艺术家们中间表面上看有很多兄弟哥儿们,这些造物主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主宰一切,在精神的战斗中都是战场上的英雄好汉。

不过,这只是表面上如此。政治家自己本来就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他的权力是把自身就当作最终目标的。人民领袖就满足于催眠他的听众,让他们昏昏然,把他们劝说进他创作出来的虚幻理想中。而我做的正好相反,我要让我的读者能清醒地看。我的诱惑艺术的目的是让扩散开的现实在公众的眼睛里能变得清楚可见。

但这个创造了新世界的人,不管他现在是叫拿破仑,还是叫霍夫曼,他也认识自己的人民吗?他和人民分享痛苦和希望吗?他能不能在战场上受了伤的和正要死去的人面前感到恐惧?他对沿着那些大路走来的饥饿的灾民怀有同情吗?或者那些不幸的人只不过是些影子,被利用来给他的作品提供浮表的图像?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让我感到困惑。

 

译注:

“胖子马兹”(Fet-Mats)在瑞典确有其事,他原为法伦矿工,1677年在矿内失踪,1719年被重新发现,已成化石。磁力法师(Magnetisren)是欧洲民间声称借用磁力可治疗疾病的术士。瑞典作家派尔·乌拉夫·恩奎斯特(Per Olov Enquist1934— )著有长篇小说《磁力法师的第五个冬天》(Magnetisrens femte vinter)并被改编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