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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以为我没听到,我刚才谈到个人自由的时候,你嗤之以鼻哼了一声?在当局的眼里,这个个人不过是一个不会心甘情愿纳税的纳税人而已,或者是一个可以招募入伍的新兵。我们发明了个人,这个发明属于这个革命时代最让人恼火的事情。十八世纪那种有关普世人类的想法,人在任何时代和任何文化中都一模一样的观念,对当权者不是更方便得多吗!因为相信这种没有个人面目的国民,伏尔泰和正统派实际上都可以互相拥抱。

我很可能是很早就把个人放在中心位置的人。不过仅仅是在理论上。这种想法实际上意味着什么,是我有一天在柏林的时候,在一个星空晴朗的秋夜突然明白的。这肯定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日子很不好过的时候。在法国人占领的时期,我丢掉了那份法官的工作,常常因为经济困窘睡不着觉,夜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有很多次我半夜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出门,在柏林黑乎乎的街道上盲无目的地乱走,惶惶如丧家之犬。房屋上空飘荡的轻烟让天空显得模糊不清,也毫无意思。除了一两扇孤独地点亮着的窗户,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可以全神贯注投入我的思考。不过有那么一次……我走到了城边上,眼前的视野就比较清晰起来了。这时候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就好像有人用一块大石头砸了我的脑袋。我看到头顶上好像拱顶一样的天空星光四射,看起来是我过去从来没见过的。

这是一种顿悟。不过这不是什么神灵突然从天而降开启我的心智,而是歌德那些话里的真实内容:“我转身进入我自己内心,发现了一个世界。”在这个无声地展开的天空下,我突然感觉到:这个大千世界就在我的内心里。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既有过去,还有未来。一切都可以包容在这个自我里。

这个晚上,拱顶一样的天空告诉我的是什么?是个人的神圣性。所有的哲学,所有的政治,都应该从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人出发。

我作为法官,作为艺术家,要辩护的就是这个个人。

 

对,我也是以艺术家的身份来辩护。我刚才说过,我有一种双重的责任。我不能丢失掉我的诉求的另一半。这涉及到一项表面上看和我的司法工作对立的活动,也就是说艺术创造方面的活动。

我说的正是艺术创作。可能把我当作作家而提出的最严重的指控并不是说我持有某些让国家不愉快的观点,而是我居然承担起了造物主的角色,自鸣得意地创造出了一个我自己的世界,而且还要求人们认真对待它。我不能把责任推卸给那个“引导”我的哲学家,也就是费希特。我自己要承担责任,是我借了他的思想纳为己用。

别让你的笔开始发抖吧。我不想跟你大谈哲学让你感到头痛——我也就是把你当作一个记录员而已,在哲学这个领域不会有多少深刻认识。我也可以对你承认,连我自己也没读过这个家伙的原作。不过,我对他的思想一直是相当信服。简单点说吧,我也许可以这么表示……

算了,我显然必须从一件小时候的记忆开始讲起。它已经在这块白墙上显示出来了,不过因为现在到了晚上,光线是暗淡多了。我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床上,把被子一直拉到眼睛上。我不敢看,可我必须看。也许它是应该插进来的,因为这是一个来自我儿童时代的场景,那时我既是得到保护的,又是毫无保护的。因为我的父母在我两岁的时候就离婚了,我母亲带着我搬到了外祖母家。外祖母也是一个寡妇,所以在我的生活背景里就没有一个保护我让我感到安全的父辈。但从另一方面看,外祖母和杜尔夫家族正是那种非常充满慈爱、很会保护我的家长。

不过,现在地狱的大门正好打开了,这时候你再做什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了。那张法国墙纸上的图案,让可怕的生物时不时地从朦胧昏暗中跑出来。架子上的那个小丑玩偶更是落井下石,故意对着门那边点头,好像是为了要我小心,可它的眼神不怀好意,暴露了它其实和那些给我带来危险的敌人是一伙的。我突然间看到,凳子那边带有编织出来的尖角的装饰垫,实际是一条龙的身体,脊背上带着很多尖刺,只不过墙上显现出的它的影子形状,就成了一个双倍让人可怕的怪物。对我本来忠心耿耿的卧室,现在有嗖嗖的声音呼啸,充满意料不到的危险。我听见有一个微弱的音调在回旋,慢慢在增强力度,越来越响亮。此时此刻,真的什么都可能发生。

不过我并不是束手无策的。我的外祖母,带着一种笑容表示她知道我是多么害怕黑暗,所以允许我在桌子上点燃一支蜡烛,等我睡着了她才走进来吹灭。在烛光里,我用手可以在墙上做出各种影子形象,这些影子动物一直能找到新的、意想不到的出路。一会儿是一只小野兔,赶紧就跳开了,又一会儿是一条凶恶的狗,用脑壳去顶椅子上的那个怪物,让那个怪物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突然又想到我可以用做笔记的纸剪出小动物,把它们举在蜡烛光和墙壁之间。当我把硬一点的纸剪成的吓破了胆子的小骑士举得离蜡烛光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影子就变得越来越大了。最后他就可以把自己高高举着的利剑砍到那些丑陋吓人的怪物头上。

我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还能够请来对手。

可是,当我用划了线的纸做的救星把所有怪物都打倒的时候,就有点无聊了。我甚至怀念那种恐怖的感觉,因为它刚才还让我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是我自己发现,我创造的世界必须装得下那个让人恐怖的狂想,也能装得下那个剪得丝毫不差的日常现实,这个现实能够保持未知事物的平衡。我的艺术既要求大胆冒险的魔术戏法,也要求眼光锐利的现实主义。

这就是我童年发现的世界。不过,问题在于,是不是我遇见了费希特的思想,才让我明白了我在杜尔夫家的这所房子里在这些恐怖的晚上发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已经答应过你,不会用什么费希特哲学的讲演来折磨你,更不用说,这张糟糕透了的床,实在替代不了这个话题应该有的讲坛。不过康德为人的理性能够达到什么地方设定了一个界限,这点对你当然不算是什么吃惊的事情。费希特只是从中得出了结论。你对他了解得最多的一定是他有关德意志国家的害人的思想,当那些总是无法让你事先预见其行为的大学生把这些思想挂在嘴上,那就会让今天的专制暴君吓得发抖。不过,他的哲学也有另外一面,对我和跟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说,这倒更加重要。在那句可以补充康德的理论句子里我们找到了一把钥匙,用来打开对存在本身的理解:自我确立非自我。或者用一种你可能理解得更好的语言来说:是自我创造了世界。就我所知,还没有任何别的哲学家这么明确地把自我放在中心位置上。不过这些话同时又承担起了重大的责任。特别是对于作家来说更是如此。他对他创造出来的新世界负有责任。

让警察头子特别不安的事情,自然是我作为造物主的能力——我甚至怀疑,你一直在你担心的笔记里用鼻子想嗅出来的也就是这个。没错,我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用的是讽刺性的自然法则,有让人恼火的风,还有一个完全不可以计算的太阳。欢迎你低下头弯下身子跨进这个世界里来——只要你敢,有这个勇气。不过谁也不能保证,当你再溜出这个地方的时候,你还是原来的你。

那个可怜的警察头子不能明白的是,在普鲁士法律之下你是没法挤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你甚至不能让它也尊重神圣同盟的逻辑,更不会承认梅特涅大公是这个同盟的最高长官。

所以,他们感觉我创造出来的世界是一种威胁,是对他们可以悠闲地把一只脚搭在另一脚上站着的那种生存状态的一种让人不可理解的挑衅。他们天真地相信,他们脚下的地面是什么都承担得住的。

而在我的宇宙里,地面可是做不到这点的。

王公贵族们害怕的是,我和我那样的作家创作出来的那些反讽的镜子世界可以让人看到在不可接近的权力领域里的现象。这些现象是他们不允许他们统治下对坏事毫无知觉的子民在任何条件下知道的,哪怕知道一点点他们都不允许。

我敢肯定,要是我在遥远的将来还会有什么弟子,而这些弟子们还有能力构造一个幻想的现实,这个现实如此强大,以至于通常的现实被迫露出它的真面目。作家能够提供这样内容丰富的权力膨胀的宫殿图像,所以当权者都用不稳定的声音高叫着要新闻管制了。作家能够提供这样透彻的法庭荒诞性的刻画描写,所以走过一个法庭的人,没有一个再和过去一样看待这个法庭了。到了这天大家就都明白,我和我的弟子是多么危险。到了这天,坎普兹所有的子孙后代都会恐惧得发抖了。

 

 

译注:

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是德国哲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奠基人之一。其子也是哲学家。梅特涅(Klemens Metternich17731859)是出生于德国的著名奥地利政治家、外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