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的话可以包括在一篇辩护词里——这篇辩护词现在自然是针对从来也没有明说的那些指控——那么我想强调的是,我要辩护的并非我自己。在我目前这种情况下,除非还真有什么神明的公正,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公正都已经够不着我了。不过,有两条对我来说完全是基本的原则,是我愿意提出来的。这两条原则已经成为……没错,成为我的责任。
我这个人没有当政治家的本事,过去几年以来落在欧洲人头上的战争里,我一会儿站这头,一会儿站那头,完全就看哪头的火会烧到我的鼻子。但我是法官,我要竭尽全力维护一个法制国家的原则。而我也是艺术家——你也知道,我首先是个作曲家,但也是作家和漫画家——我把艺术自由当作我的指路明灯。这两方面的召唤就构成了我的双重责任。
法制国家的基本规则,在今天的三十八个德意志公国里并不具有很高的价位。曼海姆的暗杀事件在统治者那里引起了极度的恐慌,导致了那些最怪异的措施。普鲁士警察首脑很愿意逮捕所有大学生,把他们全都投入监狱等待将来可能的审讯。在坎普兹的思想世界里,逮捕行动本身就足够作为理由,可以对有计划地攻击神建秩序的行为表示严重怀疑。至于那些嫌犯发表的言论,只要符合审判程序的目的,他都不怕麻烦地进行了编辑。就好像我们的剧院院长们对某部剧作大删大剪一样,这样的话,这部剧作就可以适合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演出,或者适合一种同样受限制的公众口味。
不过,就大学生们提出的诉求来说,我认为建立一个统一德国的倡议也是荒诞的。这一大堆专制的小公国——其中不少公国的国土都可以装进一个裤子口袋里——怎么可能说服他们放弃权力,把权力交给一个同样专制的上司呢?有没有人曾经想过,这样一种中央集权,把荣耀都集中起来,对个人自由会有什么好处吗?也就更别说一个集中起来的王国,一个以普鲁士为重心的王国,会意味着什么样的危险的军事力量。在我的眼睛里,最好的政府,就是没人注意的政府。最好最完美的神祇就是意见不合的神祇,是会给人类留出余地的神祇。那种使用得最成功的权力,也就是分配到了人人手上的权力。
没错,大学生要建立一个统一德国的梦想,既是非常危险的,也是毫无头脑的。不过他们有权利坚持自己的主张,这完全是另一码事。而且,提出立宪的要求,而不是诉诸公国的专断,至少也是合理的。当所有王子、公爵和庄园贵族都对摇摇欲坠的王座感到忧虑,要压制自由的言论,要把每个给他们带来麻烦的人都投入监狱,那么这也就是每个诚实公民该起来抗议的时候了。
具有讽刺意义的只是,在所有这些人里,偏偏对考策布的谋杀会变成点燃大火的火星。不过,这个作家写了那些糟糕而且让人恐惧的剧作,他想得到的其实不过是演出落幕前那种掌声雷鸣的效果,肯定不会有更好的要求。他没法预见到的是那些公国贵族观众会做出什么反应。所有人都会从剧院观众席的椅子上站起来,以一种唯一的巨大而攻击人的好奇心,准备用所有手段去搞清楚这个戏剧阴谋里的所有枝枝节节。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弄明白在剧作家、演出人和布景设计师的脑门子后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活动。就这方面来说,他们要弄清楚的人还包括观众里那些陌生人组成的成分。也就更不用提在剧院外面聚集起来的大学生们的意见了。简而言之,他们必须掌握每一个会思想的人的活动,了解他们的言论,他们的聚会,他们的海报招贴画等等,不过最主要的就是要能控制所有这些人模糊不清的意识。那个舒伯特,他现在又发现了什么?不,我不是说维也纳那个平常的作曲家,那个连歌德都对之耸肩膀的家伙,而是那个哲学家,写过什么……他妈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那本有关什么无意识的书……?对了,叫《无意识的哲学》。想想看吧,要是能窥视到大学生阴暗的内心深处该多好,就不用等到那些造反的毛孩子长大,趁他们乳臭未干的时候就可以早早地把他们一个个掐死!不过,从现在开始可以让秘密警察无限期地开足马力,使用久经考验过的全部手段。
而在普鲁士这里马上建立起来的专门对付谋反性思维活动的快速调查委员会里,会提名谁来做调查法官呢?如果其中之一不是霍夫曼,又该是谁呢?由于那种国家的攻击性的好奇心,我突然间成了一种可以考虑使用的工具。我对这历史并没有什么高见,但是这部历史事实上还真有反讽感。
他们没有看明白,自百科全书派和伏尔泰以来的作家们已经完全不同了,已经不再只是取悦女士们的无伤无害的那种人了。他们更没有料想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体验到的特殊的责任。能掌握和使用这个国家的野蛮语言的人现在负有责任和义务,让这种语言为自由服务。对对对,我注意到了,我已经自相矛盾了。我习惯当作艺术家座右铭来说的是另一句箴言——“我不服务”。而现在我要寻求某种……作家的义务兵役。按照普鲁士新的军事秩序中的模式。不过我从这个陷阱里溜了出来。因为艺术家如果没有先参与争取自由的一般的斗争,他怎么能够谈论什么艺术的独立不羁呢?
对国家权力的操纵控制所做的批评,还真的让我感到极为有趣。比如说报刊检查制度吧,它发挥的作用就好像是我们好心的主教删除掉女士们小小的小说图书馆里的那些藏书里最危险的段落,为的是让她们的女儿知道她们必须跳过那些地方不读。国家就好像抚养女孩子长大的父母了,这不是一幅很美妙的国家图画吗?
我没有任何幻想。法制国家是一个目前还不存在的国家——得我们去创造。而诗人的小小宇宙——那个可以征服我们的世界的宇宙,使这个世界变得清楚和简单的宇宙——它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在等待着自己的创造者。
我有一种双重的责任。
译注:
考策布(August von Kotzebue,1771—1819)是著名德国戏剧家和小说家,1819年春在曼海姆被谋害。此处的舒伯特指自然科学家舒伯特(Gotthilf Heinrich von Schubert,1780—1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