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2


要不是当局还顾及到司法公正的意义,决定让我的生命再延长一点。我早就翘辫子了。

可不是吗?根据来自更高层的命令,会有两个外科医生出现,把一个灼热发光的烙铁压到我的脊椎骨的两边,说是用这样的方法,就可以激发我的生命力。这两个专门蒙骗人的江湖医生,还带了两个粗壮的红脸大汉,他们收拾我的时候死死抓紧我的胳膊。但他们只能摇头叹气,因为这种周密的考虑全然无用。我不已经完全瘫痪了吗?不管他们怎么整治我瘦得皮包骨的身体,我甚至不能挣扎一下,就更别提抬起胳膊来打人了。

就在烙铁烫到了我背部皮肤的时候,有两个我的朋友来看望我,我就用这样的话来和他们打招呼:你们闻到烤肉的香味了吧?

2我悄悄地告诉我的朋友,刚才把国家戳记烙在我背上的人其实是海关官员,他们给我打上了不许出口的封印,这样我就不能把他们禁止的思想偷运到国境之外去了,也不能在下一个世界散播不安的因素。

我的朋友曾听到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拚命到底抵抗死亡,而我没有告诉我的朋友的是:从突然打开的门的光线里我看到了什么。是的,这当然是在我请求我亲爱的米莎帮我翻身朝向墙壁之前。我一度在那边的墙角里瞥见的灰色形象,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了。让我大为不解的是那个形象,现在我看清楚那是个女人的身影。但这还不是让我最惊讶得目瞪口呆的事情。这个朦朦胧胧的人物,让我在一段时间里以为会被我背上烧焦的肉的臭味赶跑,但当我看清楚她的时候,她却更加靠近了,还关切地朝我弯下腰来,好像是要安慰我,平抚我烧伤的背上的剧痛。

我突然想起了在我奶奶家里当佣人的那个老寡妇。我很小的时候得过重感冒,病倒在床上,一到晚上就咳嗽不止深受折磨,她就会给我端来热牛奶和蜂蜜水。然后她就会不安地在我床边坐很久,给我讲故事,直到我睡着。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还能感觉到,她轻轻放在我额头上的干燥的手。

可我越来越看不清楚眼前这个女人的样子了,无法说出她到底是谁。很奇怪,她越靠近我的床,就变得越来越模糊——而白天的光线也越来越弱。这本来应该是让人恐怖的事情,可感觉更像是一种……一种解放。

而我呢,本来很害怕自己会死,还要和死亡斗争到最后一口气呢!死亡,这本来是最让人讨厌的丑事,是人类灵魂必须抗拒的最让人可恨的那部分自然,难道不是这个死神在温和地向我显示她干枯了的面容,反而让我还猜想是一个老女佣人的不安的动作?也许就是这样的,死亡要小心翼翼地照管好属于她自己的人。

可怜的坎普兹,还有他的多管闲事的外科医生,还自以为能够对付死亡呢!我想,是她把来探望我的惊慌失措的客人赶出去了,这让人回忆起一个对自己儿子越来越不听话的玩伴失掉了耐心的母亲。

现在她肯定又坐到墙角里那个小板凳上去了,就等着我们,你和我,把这个小小的写字练习做完。也许她跟着你走到门口去的时候,会把你记下我的话的纸都拿走。我相信,她还有不少事情要跟我商量,而且是不想让你的耳朵听到的。

 

我并没有忘记,你来这里是为了记录我的辩护词。不过,我更愿意留给将来的读者看的是米莎和我的故事。一个在我的头脑里已经存在很久的故事,但从来没有在纸上成功地写下来。

趁着现在米莎走了出去,在厨房里乒乒乓乓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可以讲讲这个故事了。提到这个话题米莎可能有点不好意思。特别是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不过,这个故事里至少有一段是我对她抱有歉意的。这个故事,不管怎么说,是我的辩护词里的命脉。

我问我自己,到底是什么事情妨碍我去写出本来应该是我作品里最美的部分。表面上看,这是商务法庭的工作偷走了我的时间。我还让所有可能开展的文学方面的项目占据了我的前进道路。就好像我在这件真正重要的任务前面总是把自己拉住。

不可理解。

我觉得去年我做好一切准备就要动手了。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这部作品的一个名字——《雅克布·史奈尔费弗婚礼前的蜜月》。是的,我带着笑容说到的这件事情不登大雅之堂,因为在牧师为我和美丽的米莎丽娜·卢厄尔主持婚礼祝福我们之前,我们早就已经一起睡过觉了。我不妨承认,在婚礼之前,这个发情的小伙子不太愿意只配上一个女人,像公马扬起前蹄一样不太驯服。我也不想隐瞒,这个小伙子在朋友面前吹嘘自己的时候也不免有点言过其实,借助过说书人的那种夸张手法。比如说新娘的父亲,本来只是珀森市政府的一个小秘书,到他嘴里变戏法一样突然成了市长。

这就不用多说了。背上被烙铁烙过之后的伤口今天早上又开始流血了。因为被单都浸透了,这次不是被汗水而是被血浸透了的,所以我醒了过来。现在这个伤口剧痛发作实在是难以忍受——也让我突然想到,我得赶紧完成辩护词了。

米莎的事情,等我以后再说吧。

 

针对我的这场斗争其实蓄谋已久,其中触发的因素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我的小说《弗罗大师》,甚至在我还没有完成出版之前,官方机构就已经有办法先读过文稿了。坎普兹一定以为,这下他总算让我上钩了。

我也许应该再提提这个故事。那个在女人面前会害羞的派勒格利努斯·丢斯被逮捕了,给他安的罪名是拐走了一个公主。当然,根本没有什么公主失踪了,但一个这样本不相干的事实是不会让宫廷大法官克纳尔潘提失去理智的。他自然有他自己的逻辑。肯定是得先犯有一桩罪行,这样才能有一个罪犯。当现在有一个人被逮捕的时候,那当然就是有一件触犯法律的事发生了。只不过一个肤浅的法官,面对被告人的否认,面对完全缺乏证据的情况,还是会玩忽职守,不去采用恰当的方法从罪犯身上寻找出犯罪的动机,使得逮捕具有合法的理由。

从扣押的文件里已经可以找到让人麻烦的征象了。被告在很多场合就已经谈到了“诱逃”,甚至暴露出某中杀人的意向了——也就是说在文字中出现了“要死”的字眼。在这个最严重的词下面,大法官克纳尔潘提已经划了三道横线,表示强调。所以,当丢斯说起他今天不仅仅是懒惰,而且是“要死地懒惰”了,大法官克纳尔潘提就是那么理解的:嫌犯今天就是太懒惰了,否则他今天一定会做出让人“要死”的事情了。

现在有一个大法官的同事介入了这件事,说到第一个引文指的是莫扎特的歌剧《后宫诱逃》。一个这样平淡无奇的反对意见对大法官克纳尔潘提当然毫无影响。相反,他在歌剧中精心打扮的假面戏装里看到了证明,证明他自己的怀疑倒是对的。在审讯中,要紧的就是要特别弄清楚丢斯在写下这些可疑字句的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因为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而且在危险人物那里就很更加危险。更确切地说吧,这些模糊不清的措辞可以让人想到,在没有写下的内容里包括一个完全充分的认罪。

我在小说里已经给派勒格利努斯·丢斯的眼珠安装了一块具有魔法的玻璃,可以让他读出大法官克纳尔潘提的想法。结果显示出大法官自然不相信什么“诱逃”;他只是利用这次审判来恢复他在某个大公那里的地位,因为他已经失去了那个大公的宠幸。

我自己的对头坎普兹在大法官克纳尔潘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并不出人意料。他认为我犯下了诽谤罪,写了一篇有损国王体面的文字,给司法当局抹黑。

不过,当坎普兹对我的小说清样里的“要死地懒惰”这个词特别重视的时候,他实际上已经掉入了陷阱——由此也显示出大法官克纳尔潘提的法袍披到坎普兹身上是多么合适。坎普兹发现这个词涉及到了霍夫曼想谋害人的思维方式,同时也涉及到他和那些造反学生之间的默契。不仅如此,这些词还都是从一份法庭记录中抽出来的——这个作家因此也违反了法官的保密义务,犯有泄密罪了。

我不得不承认,就在这一点上,我虽然不情愿,也感到有点佩服坎普兹了。他这么天真地同时又像散布谣言一样地指责我,是我自己最恶毒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

不过,坎普兹有点自以为是了。如果我的讽刺作品只是针对他写的,那么这份文稿是可以当作一种确实会伤害人但也很少有的个人攻讦,可以废弃不用了。我的用心是创作出一个文学人物,有更广大的有效性。如果一个人听到这个故事,几乎吃惊得喝啤酒都呛了鼻子,或者笑得喷饭——这不是说谁谁谁……的吗?——那么这也会让人在再三考虑之后,明白这实际上涉及到危险得多的事情,也就是说,是对整个官僚体制的批评图像,而坎普兹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不过,这绝对不仅仅停止在和官僚世界的人物开开玩笑而已。真正激怒人的是我的文学创作对整个小资产阶级世界图像提出了质问,甚至可以让读者看到他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情况下不会麻烦自己的小脑袋去看到事情,让他去看到更高层面和更具有智慧的事情。

你肯定不会以为,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写下我对那些弱智的渎职罪和泄密罪指控的辩护词吧。那些在这次起诉里值得提到的事情,我都已经在几个月之前的一份书面辩护词里反驳过了。

 

我不打算太详细地谈法庭辩护词的事情。那份文件本身还是有意思的,因为在那份文件里我提到了对我们这代人最有意义的一两个想法,并为之做了辩护。在我们的眼中,诗歌作品是一种有机的整体。你不可能把某一部分从它本应包括在内的创造物里割裂开——只抓住了某人的一只耳朵,或者只找到玫瑰花的一根刺——然后就可以妄下判断,而在《弗罗大师》里的审判就是这种情况,抓住一点就不及其余。

我要争辩的是,我的不同凡俗的主人公丢斯,对女人其实怕得要死,而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他遭到了诱拐女人的指控——这样的精神状态描写和外在处境的对衬,本身就是喜剧性的基础。但是因为事实上没有女人被诱拐走,如果不给丢斯弄出一个折磨他的人,这个人还要千方百计折磨他让他就范,那么这次审判就一点意思都没了。为了回应地狱的这种喜剧精神,这个人物必须束缚在或者说囚禁在最少有的偏见之中。所以就加上了这个我取名为克纳尔潘提的讽刺形象,一个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自然不会有任何对应者的人物。

为了让这个法官能够抓到我那个轻信人的主人公的把柄,也出于讲故事的兴趣,我得让他利用两个最严重的犯罪学方面的错误措施:1)在没有证据证明某件罪行发生时就不管官司输赢不管三七二十一对被告进行审查;2)死死抓住一句事先想好的句子,把它作为唯一的准绳。

对于为什么我在故事里还用了这些法律学方面的琐细杂碎鸡毛蒜皮的事情,我的回答是,进行文学创作的法律人士自然很愿意落回到自己的职业经验里去,比如说在英国爱丁堡有个名叫瓦尔特·司各特的杰出法学家,就是一个例子。

但是在这个文本里其实没有任何地方你可以指出一个字,会引诱读者去寻找什么外在的暗示。只有一种事先想好的句子,才能够引诱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内容。

一个幽默的作家或诗人,在自己的想象王国里应该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要是他把自己纠缠在千百种顾虑里,疑神疑鬼,担心他的想法有可能被人误会,好吧,那他就得睡到普洛克路斯忒斯的铁床上去了。在这样的条件下,没有了自由,哪里还可能进行精神方面的愉快的写作?就更别提去抓住读者的心了。

概括地说,我可以断言,我在创作这个下流的故事的时候,没错,也是完全荒诞不羁的故事的时候,根本没意识到会有任何附带的目的。我要强调,你得看准了,这不是一部讽刺作品,不要批评世界上的事情,不要批判这个时代发生的事情,而是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追随我的狂想,根据这种体裁的条件,自由驰骋。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必须完全免除各种怀疑,那么深切那么痛苦地牵涉到我的各种怀疑。

换句话说,这份稿子把作者包裹在一件迷惑不解天真无辜的样子做成的看不见的外衣里。而在字里行间嘻嘻窃笑地披露出来的丑行,当局毫无感觉,根本就看不出来。

有一度我忍不住要在一个附言里讲出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梦:警方要把所有钟楼里的钟都拿下来,还要没收所有的钟表,因为时间本身就引起了当局的重大怀疑。但我明白坎普兹会抓住我的这些话做文章,用罚款来威胁我拿出所有的有关文件,所以我还是没写这个附言。

 

译注:

瓦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是英国著名历史小说家和诗人,代表作有《艾凡赫》(又译《萨克逊英雄传》)。普洛克路斯忒斯(Prokrustes)是希腊神话中的强盗,海神波塞冬之子。其设计的两张铁床可将身高者截断或将身矮者强行拉长,使其与床长短相等。此处隐喻作家违背自己意愿去适应外在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