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叶嘉莹仍然在太平洋的两岸不辞劳苦地往返飞行,她每年9月从温哥华飞往北京,再乘车回到天津的南开大学,次年3月则再从北京飞返温哥华。十四小时的长途飞行对于年轻人来说都是个不小的考验,何况叶嘉莹已经是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了。1981年,叶嘉莹曾写过一首七言律诗:
一九八一年五月下旬,自加拿大西岸之温哥华飞赴东岸之哈利法克斯(Halifax)参加亚洲学会年会,会后至佩基湾(Peggy's Cave)观海,有怀乡国,感赋一律。
久惯飞航作远游,海西头到海东头。云程寂历常如雁,尘梦飘摇等似沤。谁遣生涯成旅寄,未甘心事剩槎浮。朅来地角怀乡国,愁对风涛感不休。
那时她不过57岁,虽然已经开始利用假期回国教书,但那与她在“谁与安排去住心”、“余生何地惜余阴”(《向晚》1978)的沉吟寻思中所表达的情怀愿望,尚有相当的距离,因此她的乡愁也依然浓重。现在时间又过去三十几年之久了,当叶嘉莹再读到这首陈年的旧作,一定会与三十年前的自己有更深的共鸣。“云程寂历常如雁”,叶嘉莹频年的往返飞行常常都是孤身一人,还携带有沉重的书籍资料和随身行李,一切都是她自己独力完成。而她之所以如此坚持其初心和信念,真正能够理解体会的人其实不多,这才是所谓“寂历如雁”更深一层的意思。“尘梦飘摇等似沤”,叶嘉莹内心之中一直有一份追寻,有一份期待,可是她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忧苦和患难,在那似尘如梦的人生之中,她就好像飘摇海上的鸥鸟一样,承受着风吹浪打,而她的追寻期待究竟能否实现和完成,在当时看来还有不小的疑问。“谁遣生涯成旅寄”,命运安排她羁旅台湾,漂泊海外,所谓“一身萍寄,半世艰辛”,而她自己却“未甘心事剩槎浮”,她不甘心自己的年华生命都在羁旅漂泊之中耗散落空了,她要找到一个真正足以寄托停留的所在,可是这个地方究竟在哪里呢?2010年3月叶嘉莹还留在南开时,温哥华的友人问起她返加的日期,她那时正在病中,于是就写了一首小诗作为答复:
病中答友人问行程
敢问花期与雪期,衰年孤旅剩堪悲。我生久是无家客,羞说行程归不归。
她此时已经86岁,对于人生早已是甘苦遍尝了。温哥华现在是天地闭藏的雪季,还是千红万紫的花时,叶嘉莹自愧不敢问讯,因为她风烛残年的余生所剩下的,真的只是“衰年孤旅”而已了。在这个世界上,她真正认同的是自己北京四合院的老家,那是她成长和生命的根,而这个老家早已不复存在,北京的两个弟弟也都早已过世了,她居住了几十年的温哥华,丈夫也已经去世了,两个女儿一个早因车祸逝世,一个远在东部,目前家中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所以她才说“我生久是无家客,羞说行程归不归”,无论在眼前的天津还是彼岸的温哥华,她都只不过是一个客子而已,既然没有家,就无所谓“归与不归”的问题了。因为这首诗是在病中写的,“剩堪悲”的语气中不免过于低沉感伤,但叶嘉莹迟暮之年的人生体悟和情意怀思却并不止于“衰年孤旅”的悲戚自伤而已,她也同时为自己找到了“向上一路”。近年来随着年岁越来越大,叶嘉莹开始有回国定居的打算,她以为古典诗词与文化传统的根基血脉始终在国内,而承前继起和孕育新生的希望则在今日的青少年以及儿童的身上,这是她选择回国定居的主要原因。天津的气候环境无论哪一方面都无法和享有“世界花都”美誉的宜居城市温哥华相比,叶嘉莹的这一选择也显然不是从个人养老方面来为自己谋求考虑的。事实上,不仅她心中的故乡是精神意义上的,她梦中的家园也绝不在某个具体的地点。布克哈特(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说:“基本上,不论身在何处,我们都是陌生的访客。真正的故乡是由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精神上的故乡,以及遥远思慕之处奇妙糅合而成的综合体。”(1)叶嘉莹魂梦之中的故土家园正是这样一个像陶渊明所说的,足以让自己“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