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4月,叶嘉莹赴成都参加在杜甫草堂举办的杜甫学会第一届年会,在会上她结识了前辈学者缪钺先生。早在1940年代大学毕业开始教书之时,叶嘉莹就曾读过缪先生在开明书店出版的《诗词散论》,她认为那是继王国维《人间词话》以后又一本带给她很大启发和感动的评赏诗词的著作:《人间词话》是在她学习评赏古典诗词的过程中,开启门户的一把钥匙;《诗词散论》则在她有了一己的评赏能力后,使她获得了更多的灵感与共鸣。这两本书的内容可以说都是在多年的阅读和写作体验的基础上写出的所谓“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但是叶嘉莹后来辗转漂泊到台湾和海外,从未想过还能遇到《诗词散论》的作者,这次开会能够遇到缪先生,自然是很兴奋的。而缪先生也恰好刚刚读过叶嘉莹1980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迦陵论词丛稿》,对这本书极为赞许,认为这本书也颇能引起他内心的共鸣。只是从行文上看,他原本以为《迦陵论词丛稿》的作者是一位男性学者,后来读到作者评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部分,才想到这位学者应该是一位女性。因此在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彼此推赏,互许知音了。

1981年与缪钺先生(中)在杜甫草堂合影(右为金启华)
前来开会的时候,叶嘉莹为了“入乡随俗”,特意换上了朴素的人民装,但是她在开会当天发言的时候,发表了一通她曾在《论杜甫七律之演进及其承先启后之成就》中提出来的,关于时代与作者之关系的见解,认为杜甫生当可以集大成的时代,而他也有可以集大成的才华和容量,没有辜负他所生的时代,所以才成就了伟大的“诗圣”。而太康时代本来也可以说是从古朴到华彩的一个文化转折的时代,且政治国情也有不少可悲慨之处,但太康诗人却在才华和容量方面有所不及,未免辜负了所生的时代。当时国内学术界因为深受“文革”和阶级斗争思路的影响,还很少有人像叶嘉莹这样来考虑文学史的问题,而且她的口才也极佳,感情也很投入,与会者顿时感到了一股久违了的清新的空气,缪先生也受到了感动,在会间休息的时候他给叶嘉莹背了一首龚自珍的《己亥杂诗》: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1)
当叶嘉莹面对和评赏她所景慕的古代诗人的时候,她是很能放开自己说最真诚的话的,她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觉得不免“忽发‘狂’言,语惊四座”,而缪先生对此则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认为叶嘉莹“亦狂亦侠亦温文”,应该是说她在“狂”、“侠”之中颇有男子的丈夫之气,而这并不遮掩妨碍她温雅文秀的女性本色。会议期间,缪先生每天都让自己的孙子缪元朗邀请叶嘉莹去他那里谈诗论词,会议结束前,他作了两首七言律诗送给叶嘉莹:
相逢倾盖许知音,谈艺清斋意万寻。锦里草堂朝圣日,京华北斗望乡心。词方漱玉多英气,志慕班昭托素襟。一曲骊歌芳草远,凄凉天际又轻阴。
岂是蓬山有夙因,神交卅载遽相亲。园中嘉卉忘归日,海上沧波思远人。敢比南丰期正字,何须后世待扬云。莫伤流水韶华逝,善保高情日日新。
会议结束后叶嘉莹就要返回加拿大了,4月27日,她去缪先生家中辞行,一进门就看见缪先生正伏案展纸作书,原来那是缪先生在给她写信了。缪先生很高兴地把没有写完的信拿给她看,其中曾有“真识难逢”、“钟期之赏”之言,使叶嘉莹极为感动,后来她在返航的飞机上就也写了两首送给缪先生的诗:
早岁曾耽绝妙文,心仪自此慕斯人。何期瀛海归来日,得沐春风锦水滨。卅载沧桑人纵老,千年兰芷意常亲。新辞旧句皆珠玉,惠我都成一世珍。
稼轩空仰渊明菊,子美徒尊宋玉师。千古萧条悲异代,几人知赏得同时。纵然漂泊今将老,但得瞻依总未迟。为有风人仪范在,天涯此后足怀思。
一个月以后,叶嘉莹在温哥华收到了缪先生给她写的那封信,也就是在这封信中,缪先生以清朝两位学者汪容甫和刘端临订交的事相拟,提出来要和她合作撰写评论诗词之研著的愿望,原信如下:
嘉莹先生史席:
别来半月,想文旌已安抵加拿大矣。月前蓉城小聚,如接神光,委宛论心,情澜不竭。钺孤怀涉世,久叹沉冥,真识难逢,期诸梦寐,不意迟暮之年,竟获钟期之赏,而英气灵襟如左右者,尤平生蕲向之所在,私心庆幸,庶几庄生所谓万世旦暮之遇矣。嘉会难常,骊歌遽唱,中怀怅惘,怳若有亡。昔汪容甫与刘端临闻名而思,既见而相许,不数日而遽别,离索之感,愔结于心。容甫与端临书曰:“诚使学业行谊表见于后世,而人得知其相观而善之美,则百年易尽而天地无穷。今日之交,乃非偶然,离别之故,又不足言也。”循诵斯言,聊自解慰,并愿与左右共勉之。
前者赠诗之第六句,拟改为“志托幽兰谱素琴”,用“幽兰”曲名对“漱玉”词名,较为工稳,且与“琴”字有关联也。(秋后先生返抵京津时,当再用毛笔补写此诗寄上)
迩来每日拜读大著,如聆娓娓清谈,虽远隔沧溟,而亲如觌面。文中精义胜解,均用朱笔标出,以备为尊著撰序时可以含英咀华。所撰序文,拟取名为“迦陵丛稿题记”,不知恰当否?“题记”当精心结撰,想可为吾二人珍贵之遇合留一纪念。然仅此犹未足也,如蒙不弃,愿相与合作,撰写评论诗词之书,庶几如容甫所谓“使学业行谊表见于后世,而人得知其相观而善之美”,则尤所欣盼者矣。
四月廿七日上午,先生于飞航之前,匆促之际,辱临舍下话别。虽喜出望外,而亦在意中。灵犀之通,常情难解,感激之意,非可言宣,古人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虽死可以不恨。”愿为嘉莹诵之。
旧作十余首,录奉清娱。惟冀秋风暂起,重返京华,则形神更觉相近矣。临颖怅悒,不罄所怀。肃此,
敬颂
吟祉
缪 钺拜上
5月12日
尚有数事相告:
“题记”内容,除阐发尊著中评论诗词之精义要旨之外,尚拟兼论大作诗词之美以及左右之襟怀志量(如爱国忧时之思、成育人才之志),最后则叙殷勤相契之意。此种安排尊意以为何如?
大作西安纪行诗中“天涯”一首,拟采入“题记”中。有两个字,似可改易。“北斗京华有梦思”句中之“有”字,可改为“系”;“还乡值此中兴时”句中之“值此”二字,可改为“恰值”。愚见当否,请赐裁酌。
以后尚拟陆续选录旧作诗词,寄奉尊处,以留永念。
从中可以看出缪先生对叶嘉莹的确极为欣赏,许为忘年知音。1981年6月2日缪先生又给叶嘉莹写了一封信,对她论学的特点有精到的评价:
嘉莹先生史席:
五月十三日曾寄一函,十五日接到惠寄诸珍品,于十八日又覆一函(过迟恐您悬念,故即作覆),谅均蒙清览。六月一日又收到赐寄尊著《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一册,谢谢。
我尽半月之力,研读尊著《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谈诗》三书(新寄来之书,尚未遑细读),甚为钦佩。草堂小聚,未能畅谈,止是心情上之契合,细读尊著后,更得到理智上之深知。窃以为尊著有下列几种特长:
一、知情兼胜。论王静安之为人及其文学批评,在精严的分析论断之中,蕴含着深挚的感情,对静安由欣赏、倾慕、惋惜以至于反省,标志着自己思想之转变,使读者想见作者之为人,宛如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论大晏、梦窗,也显示出胸怀宽恕,对古人处境之同情。总之,尊著在理性论析之文章中,显示出诗人之气质与襟韵。
二、中西贯通。嘉莹不但精熟于中国传统之诗论,而且能采撷西方哲思文评之要旨,故能新义焕发,不主故常,能发扬静安先生未竟之绪。这一点,是我所自愧不如的。
三、思想开拓,态度平允。您是深造自得,独抒己见,摆脱世人思想上的羁绊,故衡论古人能切于实际,合情合理,如论梦窗、碧山之身世及其隐微矛盾之心情,平恕惬当,论王静安之死因以及对《红楼梦》之评价,均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四、论析诗词艺术,精微透辟。这一点正是近来国内论者做得很少的,因为讲思想性可以套公式,而讲艺术,则非精熟于古诗词,且具有实践经验知其甘苦者不能言也。
五、谨严密栗。您所撰写的虽是文学评论,并非考证文章,但是论据确凿,无徵不信,并且在必要时也运用详密的考证方法,如“温庭筠的词集”、“关于梦窗的为人的几点值得论辩的话题”诸节以及考碧山出处等,并且勤力搜采到罕见资料,如日本东京文库之《延祐四明志》、哈佛燕京图书馆之清重刊宋本《嘉泰会稽志》等。此等处正可以看出您的冰雪聪明,无施不可。
总之,尊著所论,有的是我也曾想到的,但是不能像您阐发得那样精辟透彻,如在古代诗人中最推重陶渊明、杜甫、李商隐,论温韦冯李四家词的异同高下,论静安死因等。这一类可以说是“实获我心”。有的是我未曾想到的,读后深受教益,如论析李义山《燕台》诗,论大晏、梦窗、碧山诸词;至于论述《人间词话》诸义解,我以前也曾模糊地认识到,经过您的科学分析,更觉晶莹明彻。这一类可以说是“使我心折”。(以上所谈,是粗略的,将来作“题记”时,当详加阐发。所论有未当处,或不是处,请示知。)
我觉得嘉莹实在是具有灵光英气的旷世奇才,希望您今后在诗词理论、中国诗评史、诗词史诸方面再多放异彩。
五月廿七日重游草堂,疏花依旧,人事已非,徘徊庭院,怅惘者久之,口占一绝云:“往事凄迷记,庭花晻蔼间。蓬山如梦里,何日彩云还。”此作另用诗笺写录,附函奉上。您的书札、诗词稿、赠诗等,我都珍藏箧中。时时展读,有如觌面。
尤有可异者,近数年来,我因视力衰损,意兴阑珊,诗思文心,颇觉枯涩。自从亲接光仪,饫闻清论,研读尊著,吟诵佳章,宛如冬树逢春,顿增生意,文思汩汩,如源头活水之来,此则私心引为庆慰者也。
旧作诗词十余首,录奉吟正。专此,敬承
著祉
缪 钺拜上
6月2日
信封上的邮票,请剪下寄来,小孙元朗喜欢集邮。
从1982年到1986年,缪先生与叶嘉莹合作撰写《灵谿词说》,用论词绝句与现代论文相结合的新颖形式评论历代的词人词作,该书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后来他们又合作撰写了《灵谿词说》的续编《词学古今谈》,1993年由岳麓书社出版,这两本书无论在中国词学史上还是在他们知音见赏的学术情谊上,都是极值得纪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