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8.1 1.人间境界:遗音沧海如能会

叶嘉莹最早的一篇论词的文字是1957年所写的《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评赏的是王国维的词。而她对于词学的研讨也是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开始的,她的词学始终和王国维维系着密切的关系。在近世学人中,叶嘉莹最欣赏王国维,她回忆说当年她的伯父也和王国维一样在民国初年仍然留着长长的辫子,所以她看到王国维的照片便觉得很亲切。叶嘉莹最欣赏王国维的,其实是他追求真理的精神和真诚著述的态度,以及其淳正的人品,还有在涵濡静敛之中也仍然时时闪现出来的才华和光彩,这些都符合她本人关于为人与为学的态度和理想。

叶嘉莹小时候读《人间词话》虽然似懂非懂,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标举为有“境界”的五代、北宋时期的那些短小的令词,她当时已经能够读懂和欣赏了,虽然王国维所说的一些论词的话她还不能够完全理解,然而却带给她一种直觉的感动。与近代其他的一些词评家比起来,叶嘉莹当然更喜欢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以及他所称颂的词作了。在大学里,叶嘉莹的老师顾随先生对王国维也十分推崇,经常援引王国维的说法,还专门讨论过《人间词话》的“境界”说。有一次叶嘉莹偶然读到王国维的几首《蝶恋花》,得知原来《人间词话》的作者自己也写词,而且写得缠绵哀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于是她就去图书馆翻检王国维的全集,这才知道王国维写的词数量很少,他后来放弃了早年耽研的哲学与文学,转而致力于史地考古,而且竟然正当盛年就在颐和园自沉了,这些问题一直困惑着叶嘉莹,也成为她后来撰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的基本动机。在台湾教书时,叶嘉莹曾经用《人间词话》来启发学生们对文学与诗词的理解和认识,《谈诗歌的欣赏与〈人间词话〉的三种境界》就是为了解答学生的疑惑而写的。后来她还写过一篇《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之风格——兼论晚唐五代时期词在意境方面的拓展》的长文,从温、韦、冯、李四位词人的时代先后正好与王国维对他们的评价之次第相反这一点,叶嘉莹看到了小词的意境在这一历史时期的发展,可以说是拓展和深化了王国维的看法。而她全面系统地研究《人间词话》,则是在1970年代来到北美开始撰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以后。

叶嘉莹1970年代撰写了《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对《人间词话》批评的理论与实践尤其是王国维提出的“境界”说,做了条分缕析的系统探讨。不过那时她既未完成词史的梳理,也没有着手从词学反思上探讨词体的美感特质,因此对“境界”的理解主要依据了《人间词话》中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这一则,强调“境界”在于能传达真实的感受。1980年代叶嘉莹与缪钺先生合撰《灵谿词说》,对唐宋词史作了梳理,并参考西方文论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做了深入的反思,这时她所获得的关于“境界”说的“新理解”转而集中在了“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和“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两则词话上,从而突出了“境界”作为王国维对词之特质之体认的内涵与意义。她说过去“讨论《人间词话》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于对‘境界’一辞之一般性的义界,及对于‘造境’、‘写境’、‘有我’、‘无我’与‘优美’、‘宏壮’等问题的探讨,如此所得的结论往往只是对文学及美学方面的一些一般性的观点,而对于王氏标举‘境界’来作为评词之术语,其所意指的对于词之特质的一种体认反而忽略了”。所以从这个崭新的思路出发,叶嘉莹援引了“要眇宜修”与“在神不在貌”两则词话来说明王国维对词之美感特质的体认,她以为“‘境界’一辞虽也含有泛指诗歌中兴发感动之作用的普遍含义,然而却并不能径直的便指认为作者显意识中的自我言志抒情之内容,而乃是作品本身所呈现的一种富于兴发感动之作用的作品中之世界”。

1990年代以后,叶嘉莹对词体美感特质做了更为深入的探讨,修正和补充了王国维的说法,并将注意力集中到小词中的“性别文化”、“弱德之美”、“儒家修养”以及“世变历史”等问题上,此时她已很少再援引王国维的“境界”说,这似乎让人觉得王国维对她已然自成体系的词学理论并没有发生什么更大的影响。可是当人们把注意力从那些表面的理论借鉴、学术研讨上移开,便会发现:叶嘉莹从少年时代对《人间词话》那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直觉的感动”,以及对王国维词中悲苦之音的共鸣,到1957年写作第一篇论词文稿《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其中所表现的对王国维那种“哲人之悲悯”的“寂寞之心”的深切体认,再到1989年在《论王国维词》中提出“想把近年来我对传统词学和王国维词论所做的理性的研析,与我过去对王国维词的一点感性的偏爱结合起来,为自己多年来对古典诗词的评赏建立一个自我的模式”,王国维对她的影响是始终存在的,这种影响当然并不仅仅局限在《人间词话》和“境界”说,甚至《人间词话》本身,在叶嘉莹那里,作为理论文本的价值也要小于其作为心灵文本的价值。这些年来叶嘉莹所获得的关于词体美感特质之形成与表现的诸多认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与王国维了无关涉,其实也都结合了她早年对王国维之体认的影响。

叶嘉莹以为王国维读词真正有自己的心得,他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要故意弄一个新奇的理论来炫人耳目,而且他自己所写的《人间词》更开拓出了“哲化之词”,即在小词之中表现反省与哲思的一条崭新的途径,只不过很可惜这条途径很快被新文学的浪潮给截断了,无人继起,但是王国维的成就还是值得肯定的。王国维的词集和词话都以“人间”为名,他的诗词中提到“人间”的句子更不计其数,他是一位辗转以“人间”为念的词人,也是一位辗转以“人生”为念的学者,他的追寻和求索都是想要回答人生之中的种种复杂问题,这是他不同于一般职业学者的地方,也正是叶嘉莹最欣赏他的地方。虽然叶嘉莹对他的“境界”说也有批评和修正,对他“清者”的道德观念和人生选择也并不完全同意,但是就同具“人间境界”一点来说,他们对于人生的深刻反省与追问,对于人世的真诚感受与关怀,透过他们的为人与为学,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2004年叶嘉莹80岁生日的时候,她的学生给她写的诗中有两句:“静安如有灵,海宁起潮汐”,表示叶嘉莹虽然没有和王国维见过面,但却是彼此异代相感的知音。叶嘉莹自己也曾写过“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的词句,她始终相信在天地之间,即便时空远隔,诗人、词人也总能找到与自己共鸣相感的知音,而她和王国维之间,大概可以说是真的达到了这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