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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6.4 4.《向晚》:谁与安排去住心

1976年春天,叶嘉莹到美国东部参加每年举行的亚洲学会,开会前她先从温哥华到多伦多看望她的大女儿赵言言,会后又飞到美国费城去看望小女儿言慧。她原本以为自己此时已是“向平愿了”,可以安享天伦之乐了,可是没有想到就在她抵达费城的当天晚上,就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说住在多伦多的大女儿言言和女婿宗永廷在出行途中遭遇到车祸,已经同时不在了。她于是马上和小女儿言慧从费城飞到多伦多安排后事,然后飞回了温哥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很多天不肯见人。在接连数十天闭门不出的哀痛中,叶嘉莹写下了十首《哭女诗》:

一九七六年三月廿四日长女言言与婿永廷以车祸同时罹难日日哭之陆续成诗十首

噩耗惊心午夜闻,呼天肠断信难真。何期小别才三日,竟尔人天两地分。

惨事前知恨未能,从来休咎最难明。只今一事余深悔,未使相随到费城。

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中。

早经忧患偏怜女,垂老欣看婿似儿。何意人天劫变起,狂风吹折并头枝。

结褵犹未经三载,忍见双飞比翼亡。检点嫁衣随火葬,阿娘空有泪千行。

重泉不返儿魂远,百悔难偿母恨深。多少劬劳无可说,一朝长往负初心。

历劫还家泪满衣,春光依旧事全非。门前又见樱花发,可信吾儿竟不归。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抗战中叶嘉莹写过悼念母亲的诗,漂泊北美时又写了悼念父亲的诗,现在她又写了悼念女儿的诗,此时的她已经52岁,没想到自己竟还要遭遇到这样的不幸。不过人总是在忧患痛苦之中成长的,诗人尤其能把忧患痛苦变成滋养自己的能量。大女儿言言的去世成为叶嘉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转折,正是遭遇了这最大的一次打击,她才真正觉悟到个人的短暂与人世的无常,她把对女儿的无尽思念都投注到自己晚年的人生选择中,这一选择就是回国教书。

1978年春天,叶嘉莹给中国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利用假期回国教书。当时把信写好了以后,她就去邮筒投寄这封信。她在温哥华的家门前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她在傍晚黄昏的时候穿过这一片树林,走到马路边的邮筒去投信。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色的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正飘舞着缤纷的落英。这些景色唤起了她对自己年华老去的自觉,也更使她感到,要想回国教书,就应该争取早日实现自己这一份理想和愿望。当时满林的归鸟更增加了她的思乡之情,于是她就随口吟写了两首绝句:

向晚二首

近日颇有归国之想,傍晚于林中散步成此二绝。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余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余生何地惜余阴。

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金色的夕阳虽美,终将沉没,似锦的繁花虽美,终将飘零。叶嘉莹意识到自己想要回国教书的愿望,如果不能付诸实践,也就像一场美梦,终不免于破灭消失,略无痕迹,她要格外珍惜自己余下的光阴。回国教书是她自己平生唯一主动做出的重大选择,她晚年的人生轨迹因此全然改变,如今她仍然以为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是值得的,回到祖国来教书,她觉得自己不虚此行,也不虚此生。

(本章撰稿:梁丽芳、熊 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