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任教的台湾大学与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有经常性的交换教授计划,每两年互派一位教授到对方学校讲学。叶嘉莹被台大推荐于1966年秋前往讲学,于是美国傅尔布莱德(FulBright)基金会便于春夏之交委托哈佛大学教授海陶玮(Prof. James R. Hightower)前来台湾与多位被推荐者进行面谈,没想到面谈后当天晚上,于美国基金会在台负责人台大历史系刘崇鋐教授的晚宴上,海陶玮教授发现叶嘉莹中国古典诗词的修养极为深厚,彼此晤谈甚欢,而海教授遂在散席之后又重返刘教授处,商量聘请叶嘉莹于秋天即到哈佛大学任客座教授。但由于台大钱思亮校长已于前一年便告知密西根大学决定推派叶嘉莹为交换教授,不可失信,无法答应海教授的要求。海教授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叶嘉莹于1966年暑假先到哈佛大学作两个月的短期合作,9月以后再去密西根大学上课,并约定次年暑假以后来哈佛客座讲学并作一整年的合作研究。但到了两人的一年合作期满,即从1967年夏到1968年夏,海教授又坚持要叶嘉莹留下继续在哈佛客座并进行学术合作,而叶嘉莹则坚持要返回台湾,以实践对台大做出两年后回去的承诺。况且这时叶嘉莹虽已将丈夫及两个女儿接来美国,但尚有老父一人留在台湾,需要照顾,于是叶嘉莹便写下《留别哈佛》七律三首,于9月返回台湾大学任教,并仍在淡江、辅仁两大学兼课。
客座于密西根大学的一年(1966—1967),叶嘉莹未留下任何诗词,其生活点滴无从寻觅。但在人文荟萃的哈佛大学一年,则留下一首五律、两首小令、三首七律,一共六首。一年之中便作了六首诗词,其诗兴之浓,与在台北十余年仅得九首诗,真不可同日而语。
五律一首是写在哈佛大学观赏昆曲《思凡》、《游园》的演出之后,此二折戏曲是由张充和女士及其弟子李卉(张光直夫人)演出,使叶嘉莹有“天涯聆古调,失喜见传人”的惊艳之感。两首小令同作于1967年,一为《菩萨蛮》,一为《鹧鸪天》,前者以秋风萧瑟、天远云孤、独踏夕阳、满街黄叶等意象,来喻况作客异国的心境。后者则上半阕以满树霜红,节物一如故土,而悲乡关路远,归梦难寻。下半阕更以直笔道出飘零之痛:“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二十年来,风雨逼人,几经沧桑,而飘零生涯,尚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至于《留别哈佛》三首,则皆作于1968年秋。第一首“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写将别哈佛之际,心中的飘泊、矛盾之情。最想归返的家乡故都燕京,不但乡关道远,且此时已陷入“文化大革命”的狂飙烈焰之中——“早是神州非故土”,归不得也。两个随自己从台湾来到美国已两年的女儿,又因留下读书而必须与返台服务的自己再度分散,如何舍得——“更留弱女向天涯”。因此将离之际,心中的飘泊、矛盾,大有杨朱痛哭歧途之悲——真所谓“命驾真当泣路歧”。第二首“天北天南有断鸿,几年常在别离中”,可谓实录。1966年自己远赴天之北,来到美国讲学时,虽与二女同行,但父亲与丈夫则留在天之南的台湾。1968年自己需返台服务时,丈夫和两个女儿则留在美国。一家人在几年之中,总是地北天南,离散两地。眼看满林黄叶,残阳似血——“已看林叶惊霜老,却怪残阳似血红”,似在助人凄切。想到韶华已随逝水,一去不返,斜阳余生,也只有寄托于雕虫小技,评诗说词而已——“一任韶华随逝水,空余生事付雕虫”。第三首是叶嘉莹为辞别东道主海陶玮教授而作。临别之前,东道主坚持要挽留叶嘉莹继续学术合作;叶嘉莹则坚持要返回台北,于是宾主之间,曾有强烈的去留之争。当时正在与叶嘉莹合作研究陶渊明诗的海陶玮教授,深知陶渊明的为人,是“曾不吝情去留”的,而他与叶嘉莹之间,竟为“去留”而“吝情”争执起来,此诗幸有叶嘉莹自己为这首诗作解读,否则读者对诗中以“酒美”喻陶诗,不见得都能会意。兹引全诗于下:
临分珍重主人心,酒美无多细细斟。案上好书能忘晷,窗前嘉树任移阴。吝情忽共伤留去,论学曾同辨古今。试写长谣抒别意,云天东望海沉沉。
叶嘉莹在《〈中国诗歌论集〉英文版后记》中曾对这一首诗加以解释道:“首句表示我对海先生的感激之意,次句写研读合作之乐已近尾声,而因主人所研究之对象陶渊明以饮酒为名,故以‘酒美’为喻。三句写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书之富与阅读之便,使人耽读而忘倦。四句写窗前嘉树之美景与光阴推移之速。五句用陶渊明‘曾不吝情去留’之句,反衬今日主人力加挽留而我则坚意归去的去留之争。六句写研讨时共商古今或时有争论的合作研究之真谊。七、八两句则正写告别之意。”写完这首诗不久,叶嘉莹便返回台湾,但也答应了海先生明年再来哈佛继续学术合作,并提出了《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的研究计划。

1970年代摄于哈佛燕京研究室
叶嘉莹在哈佛一整年又两个暑假,应当是她自1948年渡海后二十年中生活与教学负担最为轻松的一段日子,因为主要的工作是与海陶玮教授合作研究,互相讨论,而研究的主题,一是陶渊明的诗,海教授为撰写人;一为吴文英的词,叶嘉莹为撰写人。叶嘉莹说:“我们的讨论主要是以英语进行的。海先生为人极为恳切真诚,每当我的英语有辞不达意或语法不正确之时,都随时给我指正,这使我无论在英语会话或用英语表达中国诗歌之能力方面,都获得很大的进步。此外,在研讨问题时,海先生所表现的西方学者之更为理性且富于逻辑性之思辨的方式,也给了我很大的影响……遇有意见不同时,我们往往也可以互相争议而不以为忤,而且因此却反而增加了共同研读之乐。那时我们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二楼上,各有一间研究室。我的研究室窗外恰巧面对着一棵高大的枫树,不仅朝暮各有不同的光影,而且我来时正值夏季,窗前是一片浓密的树荫,每当写读之暇,偶然抬头一望,便可见一片翠色的繁枝密叶,随风起舞。其后秋天来到,又眼见其逐渐染成一片黄赤缤纷的彩色的图画。最后严冬来到,木叶尽脱,又被覆盖上了满枝晶莹的白雪。”从这一段赏玩“窗前嘉树任移阴”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叶嘉莹难得的闲适的心境。叶嘉莹任教于加拿大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后,仍时常应邀利用暑假到哈佛大学来与海陶玮教授共同合作研究,海教授的《陶渊明研究》、叶嘉莹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以及1998年由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的《中国诗歌论集》(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等著作,便都是合作研究下的成果,成为中西汉学交流史上可贵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