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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4 第四章 中岁心情忧患后

叶嘉莹是一个向内追求的人,重视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而比较忽视外在的现实。在大学里除了读书以外,她对于外在社会的种种现实生活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不仅避谈政治,甚至连学校中的交往活动她也避不参加。临毕业时,与她同班念书的堂兄叶嘉毂在同学纪念册中,为她拟写了几句评语:“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由此可见叶嘉莹的性格。不过她毕竟生活在一个动荡危亡的时代,当世变袭来的时候,它所造成的惶恐不安和切肤之痛,对任何国人来说都是无法逃避的。叶嘉莹一直清楚地记得1935年夏天何梅协定的签署,和继之而来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及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先后成立。当时她虽然年龄还很小,但已经从家人长辈的言谈中,得知自己是生活在被强邻逐步侵略的土地上了。其后她更亲眼见到1936年12月9日,北平大中学校的学生们在爱国抗日的游行中,被镇压的大刀队纷纷砍伤的悲惨事件。当然她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还是1937年的“七七”卢沟桥事变,那一年秋季开学时,学校中许多旧日的老师都突然不见了,历史和地理的教科书也一页页被涂改和撕毁了。其后经历了八年长久的沦陷,1945年好不容易盼到抗战胜利,叶嘉莹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开始在中学教书了,她曾带着学生们伫立在马路边,流着泪欢呼国军的胜利归来。而没有想到的是,负责“接收”沦陷区的国民政府大员们正打着大发国难之财的如意算盘,极尽搜刮贪污的能事,当时民间对他们有“五子登科”的讥讽,所谓“五子”,其实就是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和女子。于是胜利的“接收”就沦落到被议为“劫收”的下场,使得老百姓对国民政府都寒了心。叶嘉莹当日的心情,她对于国民党固然是感到痛心失望,而对于传说中一切价值观念都与旧传统道德完全相异的共产党,则尚抱有不小的怀疑和恐惧。在这种心情下,她在结婚以后,当面临国民党败退台湾,大陆政权即将易手的时候,她就与在国民党海军工作的丈夫赵钟荪一起,经由南京、上海而转去了台湾。抵台后的第二年,叶嘉莹就经历了丈夫因为“白色恐怖”被海军拘捕入狱的不幸变故,1950年她自己带着吃奶的女儿也曾一度遭到关押和审讯,从此历经了一段忧患的岁月。这一时期她几乎完全放弃了写作,只是在深悲巨痛之中或触景偶感之时留下来一首诗和两首词的三篇作品。1951年夏天,她独自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在台南教书,第一次见到高大艳丽的凤凰木,那是夏日台南的一道风景。时序的推移和节物的改变,忽然触发了她的个人身世之感和浓郁的思乡之情,于是她填写了一首短小的令词《浣溪沙》:

浣溪沙

一九五一年台南作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凤凰木的枝干很高大,一到夏天就会开出很大朵的红花,非常鲜艳。叶嘉莹原以为普通大朵的、艳丽的花大都开在草本的植物上,而在木本的、高大的树上开出来这么繁茂鲜艳的红花,她以前在中国北方从未见过,而在台南凤凰木开花就象征着盛夏的来临,所以她说“惊心节序逝如斯”。当年李商隐从幕远在桂林,看到南方特有的木槿花,从它朝开暮萎的特性中感受到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春景,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也曾写过“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北楼》)的诗句,表示自己在他乡异域面对着完全不同的节物光景,勉强寻欢自解的一种惆怅无奈的心情。现在叶嘉莹所写的还不只是思乡的惆怅而已,在她抵台后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先后遭遇到丈夫和她自己带着吃奶的女儿相继被捕入狱的痛苦不幸,此时丈夫尚在狱中,不知道哪一天才能释放。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从故乡的北平到陌生的台南,对于结婚渡海以后竟会遭遇如此的不幸,她完全没有料到。“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叶嘉莹此时只不过27岁,可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经历八年抗战,母亲去世,父亲远隔,已经是艰苦备尝了,而抵台后种种意外的不幸让此时的她更感身心疲惫,除了坚持活下来以外,对于身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再抱任何的希望了。虽然只有27岁,她却因为备尝了人世的艰辛痛苦,而感到自己已有中年的心境了。可是她的这份心境此时无人告语,无人诉说,因为她早已离开了故乡的北平,眼前只是只身一人带着幼小的女儿,面对着南台湾陌生开放的花木,此时正是夏初的时节,而浓浓的夏意和生机,不过恰好反衬她憔悴凋零的伤心与绝望而已。“凤凰木”那美丽的名字或许也让她想起李商隐“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的诗句,而他们共同的悲哀则是理想、期待和盼望的落空。前一天夜里,她忽然间看到天上的明月,回忆起自己从前在北平的生活,就不免陷入了对故乡深深的怀思。

人总是在忧苦患难之中才真正成长起来的,诗人尤其如此。虽然这一时期叶嘉莹的心境悲苦绝望,几乎完全放弃了诗词的写作,但她内在的诗心和生命并未死去,不论学生们的程度如何,她总是尽自己的力量,用最真诚的态度和语言来讲授诗歌,她认为自己首先要对得起古代诗人们投注在他们诗篇里的心灵和感情。叶嘉莹晚年接受采访时说:“我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而伴随着我的苦难,给我理想,给我力量的,就是中国的古典诗歌。”这是她最真实的人生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