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嘉莹大学毕业后不久,1946年7月,顾随先生曾经给她写了一封信,其中说道:“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大意是说:这些年你听我讲课最勤奋,如果说我有什么值得传下去的法门,那你应该都得到了。但是我却不希望你只是继承我的衣钵,我希望你能够在我的法门之外,能够自己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所以我宁愿你像南岳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那样,得到老师的心传并且能够有自己的突破和建树;而不希望你像孔子的弟子曾参那样。因为曾参是孔子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就说:“唯”。顾随先生并不希望叶嘉莹只做一个唯唯诺诺的能够遵守师说的弟子而已。古人曾经说过:“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顾随先生是真切期待叶嘉莹能够将他所传之法发扬光大,将诗词之感发生命生生不已地传承下去。
1948年,叶嘉莹要离开北京南下结婚,顾随先生更以诗赠别,题目是《送嘉莹南下》:
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诗中“上堂”、“传法”是佛教语,即开设讲坛、传承衣钵之意。“廿载上堂如梦呓”,顾随先生说自己在讲台上教书几十年,就好像说梦话一样。“几人传法现优昙”,优昙就是佛教里的优钵昙花,优钵昙开花很不容易看到,所以佛教把优钵昙花称为祥瑞花。顾随先生说,他的学生之中,有几个人真的能够继承他的精神和理念,开出像优钵昙那样美丽的花朵呢?“鹏起北”这个典故出自《庄子》,是说北海的鲲鹏展翅高飞,将要到南溟,这句比喻叶嘉莹学成之后,现在要离开北方远赴南方;“吾道南”的典故原本出自东汉大学者马融和郑玄,当时郑玄拜马融为师,等到学成回山东,马融感叹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说郑玄要把我的学问带到东方去了。后来宋代学者杨时拜程颢为师,学成回福建之时,程颢也曾感叹说:“吾道南矣”。从这几个典故明确可见顾随先生传衣钵的心愿,以及他对叶嘉莹的殷切期望。而以叶嘉莹后来的经历和成就来看,则不但是将顾随先生的“法”传到了南方,以后更是跨越了大陆和大洋,在欧洲北美各地都留下了传法的足迹。所以回头再看,可以说顾随先生真是慧眼识人,而叶嘉莹也真可谓不负老师的期望。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当年叶嘉莹与顾随先生并没有很多直接的交往,他们师弟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据叶嘉莹回忆说:顾随先生当年是非常赏识我,我也非常敬仰我的老师,但是我生性拘谨害羞,课堂上只是分秒必争地记笔记,课后也不敢独自去看望顾先生,偶尔和同学们一起去拜访顾先生,也总是静静在一旁聆听,很少讲话。叶嘉莹现在还保存着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顾随先生坐在藤椅上,身后站着一群学生,而叶嘉莹就安静地站在顾随先生身后左侧。

1943年与顾随先生(前坐者)及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古人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顾先生亲传给叶嘉莹的“法”不但是古典诗歌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人生的真谛。叶嘉莹不止一次说到:“父母的恩情是养育之恩,与子女是骨肉之情,但是二者之间未必能有真正的理解,更遑论心灵的契合。而老师和弟子之间的因缘遇合,虽然没有这种血缘上的骨肉之情,却可能做到一种真正的心神相通、道义相传。”叶嘉莹很欣赏龙榆生先生写给学生的一首《浣溪沙》,词中下半阕说:“文字因缘逾骨肉,匡扶志业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叶嘉莹把头两句稍微改动了一下,变成:“师弟恩情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所谓“师弟恩情逾骨肉”,就是说老师与弟子之间的这种情谊,有时甚至比骨肉之情更为亲近。因为骨肉是天生的血缘的关系,不出于个人精神、思想上自我的选择。而师生的情谊,则是他们的理想和志意的一种传承。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师生的情谊更为可贵。“书生志意托讴吟”,叶嘉莹经常说:“我们讲授古典诗歌,我们的理想和志意,都是寄托在歌诗里边的,而且不只是我们自己的理想和志意,我们也透过古人的诗歌,把他们的品格、理想,他们的志意、怀抱,他们的情操、修养,传递给同学。我很庆幸自己能得到很多非常好的老师的教导,但是他们在课堂上所讲的大半只是知识的传授。而让我能够在品格、修养、人生上又提升一个境界的,我觉得是顾随先生。”正因为如此,叶嘉莹也毕生致力于教学事业,她自己曾说:“我首先是一个老师,其次才是学者,最后才是诗人。”教学是叶嘉莹的一生心血投注之所在,她曾开玩笑说自己“好为人师”,的确,叶嘉莹的学生包括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博士、博士后的各个阶段;地域上则从大陆、港澳台、新加坡,乃至北美欧洲,都有她的学生。如今她以90岁的高龄,仍然孜孜不倦地在各地讲学,践行其教书育人的信念。所谓“四海弘文、一灯传道”,这既是叶嘉莹一生的写照,也是叶嘉莹传承顾随先生衣钵,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毕生心愿。
(本章撰稿:汪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