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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1.3.1 1.登堂:空里游丝只自寻

顾随先生

顾随(1897—1960)先生是河北清河县人,本名顾宝随,字羡季,笔名苦水,别号驼庵。他的父亲是前清的秀才,从小对他严格管教,顾随先生也因此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1915年顾随先生报考北大国文系,校长蔡元培先生审阅试卷,发现他国文水平已经非常好,就建议他改读外国文学,顾随就接受了蔡元培先生的建议,先到天津北洋大学预科读了两年英文,然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所以顾随先生于中西文学都有极深的造诣。此外更因自身的资质悟性,顾随先生又对禅学有深入独到的见解。毕业后顾随先生终身以教育为务,先后在河北女师学院、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河北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等校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可谓桃李满天下,其及门弟子如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邓云乡、郭预衡、吴小如等后来都成为享誉海内外的专家学者。而其中叶嘉莹与顾随先生的师弟因缘尤其是一段学林佳话。

1942年秋季,叶嘉莹刚上大学二年级。顾随先生在那一年来教她们“唐宋诗”的课程。叶嘉莹回忆道:“先生身材瘦高,爱穿长衫,常常面带微笑潇洒从容地走进教室。他讲课生动深刻,不但深受中文系同学欢迎,而且也吸引了很多外系同学来旁听,教室里总是座无虚席。”顾随先生讲课非常有特色,那就是重在感发而不拘泥于死板的解释说明,有时在一个小时的课堂上,竟然连一句诗也不讲,从表面上看有人会以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闲话,而事实上顾先生讲的却是最具启迪性的诗歌中的精论妙义。以前禅宗说法有所谓“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说,诗人论诗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说法,顾先生讲诗的风格就是这样。凡是在书本中可以查找的知识,顾先生一向极少讲到。他所讲授的是以他自身的博学、锐感、深思,以及丰富的阅读和创作经验所体会到的诗歌中真正的生命。

叶嘉莹回忆说,当时有很多同学认为顾先生的讲课就是跑野马,没有知识体系或理论规范可以遵循,所以上课时也不做任何笔记,听完也就忘记了;也有的同学是想记却记不下来,因为顾随先生随口提到的诗例词例,以及儒家道家佛家的很多古典,没有相当的国学根基是很难跟上的。但叶嘉莹却认为顾先生所讲的都是诗歌中的精华,而且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顾先生讲的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感发,所以叶嘉莹听课记笔记的时候,都是心追手写,埋首疾书,凡是顾随先生说过的话,哪怕一个字都不肯放过。因为叶嘉莹当时就敏锐地感觉到,顾先生所讲的都是他心灵的感受,完全是他自己读诗的体会,不是哪本书里写的,是在任何书里都找不到的,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那时顾先生还在中国大学开“词选”的课程,叶嘉莹就骑自行车到中国大学去旁听。大学毕业后叶嘉莹开始在中学教书,但仍然没有间断地跟随顾随先生听课。而顾随先生也对叶嘉莹青眼有加,他发现叶嘉莹跑到各个学校去听他讲课,为了不让她听讲重复的内容,他就常常开设新的课程,诗词之外还开设了《论语》、《中庸》,以及陆机的《文赋》等等。就这样六年之间,叶嘉莹记下了十几本成册的笔记,还有好多不成册的活页笔记。多年以后,叶嘉莹当年的一些老同学都佩服地说,叶嘉莹的笔记真是太详细了,简直像录音,其他人谁也做不到。叶嘉莹自己也曾多次说到,她这一生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那就是完整地保存了听顾随先生讲课的笔记,因为那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的东西。所以不管她在以后的现实生活之中如何漂泊辗转、如何困顿忧患,这些听课笔记她都一直随身珍藏。现在叶嘉莹已经把这些笔记都交给顾随先生的女儿顾之京整理出版,读者不但可以从中领略到顾随先生当年讲课的风采,也可以看到叶嘉莹当年记笔记的真实与细致,有时候连顾随先生在黑板上随手画的一些图形,叶嘉莹也一丝不苟地描了下来,真是令人赞叹。

顾随先生讲诗还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学文与学道、作诗与做人相提并论。顾先生一向主张修辞应当以立诚为本,不诚则无物。所以凡是跟随顾先生学习的学生,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得到很大的启发,在立身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励。顾先生对于诗词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细、很敏锐的分辨。他讲课时会用很多的比喻,联想也很丰富。比如讲到杜甫时说,杜甫的诗是深厚博大、气象万千。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因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来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我们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诗人作的诗,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点像园林,范围很小,总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杜甫诗的那种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他的那种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不是别家的作品可以相比的。顾随先生讲诗词,讲喜欢的作者,也讲不喜欢的作者,讲为什么喜欢,为什么不喜欢。比如前人称赞姜夔的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而顾先生说姜夔词的缺点是太爱修饰,外表看起来很高洁,然而缺少真挚的感情。他的这种词的确是“清空”,清就是一点渣子都没有,空就是空灵,不坐实。清空当然也是一种美,但顾先生认为:一个人做人只是穿着白袜子不肯沾泥,总是自己保持清白、清高,这样的人比较狭窄,比较自私,遇事不肯出力,为人不肯动情。顾先生讲诗就是这样,通过讲课传达了他自己对于人生的理念。听顾先生讲诗词,同学们不止获得在文学上的欣赏和启发,还能有一种品格上、修养上的提升。叶嘉莹后来的学术路数其实也深受顾随先生影响,她曾经说:顾先生的讲课“是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词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位非常难得的好老师。”事实上这也是很多听过叶嘉莹讲课的人的共同感受。此外,在叶嘉莹后来的诗学词学研究体系中,“兴发感动”也是一个核心内容。她常常讲到,诗词在作者要能感之、能写之,在读者则要深入体会这种感动。通过作品这个媒介,作者和读者的心灵能够超越时空的阻隔联系起来。她深信唯有这种“兴发感动”的作用,才能将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顾随先生对佛学禅宗也有深入独到的体会,在讲筵之间常常引禅宗公案和语录以为佐证,启发学生对文学的“悟”,所以叶嘉莹多次说到,顾随先生讲课是为“利根人”说法,他从来不会在字句上作非常细致的讲解,而是重在文学本身的兴发感动,不是死板的记诵之学。她说:“顾先生讲课跟别的老师不同,别的老师讲的是严谨的学问知识,治学的方法,而顾先生讲课那真的是一片神行。”“顾先生对诗歌的讲授,真是使我眼界大开。他讲课跟一般老师真是不一样,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顾随先生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听了他的课以后,我就像一只困在黑屋子里的飞蝇,忽然间看见门窗被打开,一下子飞到外边,得以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从此以后,凡是顾先生所开的课,我全都选修,甚至毕业以后,我已经到中学教书了,仍然经常赶往辅仁大学或中国大学旁听顾先生的课。直到1948年我离开北平南下结婚为止,前后有六年之久。这一时期,我从顾先生那里所获得的启发、勉励和教导是述说不尽的。”

顾随先生还是一位有突出创作成就的诗人、词人和剧曲作家。如果说顾随先生的讲课沾溉了众多的学子,那么他在创作上的衣钵传承则当以叶嘉莹为翘楚。叶嘉莹出身于燕京旧家,伯父、伯母和父亲、母亲都很有文化修养。就文学创作而言,叶嘉莹虽然自幼少年就有过实践的体会,但是自从在辅仁大学遇到顾随先生之后,叶嘉莹才眼界大开,其天赋的清才英气也不择地而出,迎来了早年创作的一个高峰。民国时期的中文系课程设置跟现在不大一样,现在中文系对学生诗词曲的创作都不作要求,而那时普遍是有要求的,因为切身的创作体会对于理解诗词真正的生命极有帮助。顾随先生给学生讲授诗词的时候,也要求同学们尝试创作。因为叶嘉莹从小就背诵诗词,而且从很小就开始学着写诗了,所以作起来轻车熟路。顾先生对学生的教诲,常常是以鼓励为主,即使对学生的习作有所批改,也只是把原作的字句用毛笔在外面画一个圈子,并不用毛笔把原字抹去,同时也多用“似”、“稍”等字表示商榷的口吻来作批改说明。这样既促进了学生的反省和思索,又增加了学生的信心和勇气。有时顾随先生还会把他自己新作的诗稿、词稿和曲稿抄录给同学看,并以其为实例现身说法进行批评,这自然就更加引起了学生创作的兴趣。大学时代的叶嘉莹,不但诗词都可称才情发越,散曲也写得极为本色当行,这是非常难得的。叶嘉莹曾回忆道:记得我第一次把过去在家中所写的各体韵文习作呈交给顾先生后,在发还时顾先生写的评语说:“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勉之,勉之!”要知道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诗词曲之间是有微妙的分别的,它们各有独特的美感特质,而且这种差异和分野并不容易掌握,真要做到“作诗是诗,填词是词,谱曲是曲”其实很困难。所以从这个批语可见顾随先生对叶嘉莹诗歌创作的嘉许。此后叶嘉莹就经常把自己的习作交给顾随先生评阅,而顾随先生也每次都加以中肯的批点。顾随先生亲笔评点过的这些卷子,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不论生活如何颠沛困顿,叶嘉莹都始终带在身边,至今还什袭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