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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
1.6.7.2 §37.02[人心并不象洛克说的那样是一块白板] 2
§37.02[人心并不象洛克说的那样是一块白板] 2

我们的差别[58]是关于一些相当重要的问题的。问题就在于:心灵本身是否像亚里士多德和《理智论》作者所说的那样,是完完全全空白的,好像一块还没有写上一个字的板(Tabula Rasa〔白板〕是否在心灵上留下痕迹的东西,都是仅仅从感觉和经验而来,还是心灵原来就包含着一些概念和学说的原则,外界的对象只是靠机缘把这些原则唤醒了。我和柏拉图一样持后面一种主张,甚至经院学派以及那些把圣保罗(《罗马书》,第2章,第15节)说到上帝的法律写在人心里的那段话用这个意义来解释的人,也是这样主张的。——由此就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究竟是一切真理都依赖经验,亦即依赖归纳与例证,还是有些真理更有别的基础。因为如果某些事件我们在根本未作任何试验之前就能预先见到,那就显然是我们自己对此也有所贡献的。感觉对于我们的一切现实认识虽然是必要的,但是不足以向我们提供全部认识,因为感觉永远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例子,亦即特殊的或个别的真理。然而印证一个一般真理的全部例子,尽管数目很多,也不足以建立这个真理的普遍必然性,因为不能因此便说,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将来也会同样发生。例如希腊人、罗马人以及地上一切为古代人所知的民族,都总是指出,在24小时过去之前,昼变成夜,夜变成昼。但是如果以为这条规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效,那就错了。因为到新地岛[59]去住一下,就看到了相反的情形。如果有人以为至少在我们的地域内,这是一条必然的、永恒的、永远不变的真理,那还是错了,因为应该说地球和太阳本身也并不是必然存在的,也许会有一个时候,这个美丽的星球和它的整个系统不再存在下去,至少是不再以现在的方式存在下去。由此可见,像我们在纯粹数学中、特别是在算术和几何学中所见到的那些必然的真理,应该有一些原则不靠举例便可以得到证明,也不依靠感觉的见证,虽然没有感觉我们是不会想到它们的。这一点必须辨别清楚,欧几里德就很懂得这一点,所以他对那些凭经验和感性形相就充分看出的东西,也常常用理性来加以证明。逻辑和形而上学在一起形成了神学,和伦理学在一起形成了法理学,这两种学问都是自然的,都充满了这种真理,因此它们的证明只能来自所谓天赋的内在原则。诚然我们不能想象,在心灵中,我们可以像读一本打开的书一样读到理性的永恒法则,就像在“揭示牌”上读到裁判官的法令那样毫无困难,毫不用探求,但是只要凭感觉所供给的机缘,集中注意力,就足可以在我们心中发现这些法则。实验的成功也可以用来印证理性,颇有点像算术里演算过程很长时可以用验算来免除演算错误那样。这也就是人类的认识与禽兽的认识的不同之点。禽兽纯粹凭经验,只是靠例子来指导自己,因为就我们所能判断的来说,禽兽决达不到提出必然命题的地步,而人类则能有证明的科学知识。——因此,证明有必然真理的内在原则的东西,也就是区别人和禽兽的东西。

也许我们这位高明的作者意见也并不完全和我不同。因为他在用整个第一卷来驳斥某种意义下的天赋知识之后,在第二卷的开始以及以后又承认那些不起于感觉的观念来自反省。而所谓反省不是别的,就是对于我们心里的东西的一种注意,感觉是并不提供我们那种我们原来已经有的东西的。既然如此,还能否认在我们心灵中有许多天赋的东西吗?因为可以说“我们”就是我们自己天赋的。难道还能否认在我们心中有存在、统一、实体、绵延、变化、行为、知觉、快乐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我们的理智观念的对象吗?这些对象既然直接呈现于我们的理智之前,而且永远呈现(虽然由于我们的分心和需要,它们不会时刻被我们明白知觉到),那么为什么因为我们说这些观念和一切依赖于这些观念的东西都是我们天赋的,就感觉惊诧呢?我也曾经用一块有纹路的大理石来作比喻,而不把心灵比作一块完全一色的大理石或空白的板,即哲学家们所谓Tabula rasa。因为如果心灵像这种空白板那样,那么真理之在我们心中,情形也就像赫尔库勒的像之在一块大理石里一样了,这块大理石本来是刻上这个像或别的像都完全无所谓的。但是如果在这块石头上本来有些纹路,表明刻赫尔库勒的像比刻别的像更好,这块石头就会更加被决定用来刻这个像,而赫尔库勒的像就可以说是以某种方式天赋在这块石头里了,虽然也必需要加工使这些纹路显出来,加以琢磨,使它清晰,把那些阻碍这个像显现的纹路去掉。同样情形,观念与真理是作为倾向、禀赋、习性或自然的潜在能力而天赋在我们心中,并不是作为现实作用而天赋在我们心中的,虽然这种潜在能力永远伴随着与它相适应的、常常感觉不到的现实作用。

我们这位高明的作者似乎认为在我们心中没有任何潜在的东西,甚至没有任何不为我们现实地觉察到的东西。但是这意思不能太严格地去了解,否则他的意见就太奇怪了,因为虽然得来的习惯和我们记忆中所储存的东西并非永远为我们所明白知觉到,甚至当我们需要的时候也不是招之即来,但是我们确实常常一有小小的机会就可以很容易地在心中唤起它,例如我们常常只要听到第一句就记起一首歌。作者又在别的地方限制了他的论点,说在我们心中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我们至少在过去知觉到了的。但是除了没有人能单凭理性确定我们过去的察觉能达到什么地步——这些过去的统觉我们可能已忘记了,特别是按照柏拉图派的回忆说;这个学说虽然像个神话,但是至少有一部分与单纯的理性并无不相容之处——,除了这一点以外,我说,为什么一切都必须是我们由对外物的察觉得来,为什么从我们本身之中什么也发掘不出来呢?难道我们的心灵就这样空虚,除了外来的影像,它就什么都没有?这(我相信)不是我们明辨的作者所能赞同的意见。况且,我们又到哪里去找本身毫无变异的板呢?因为绝对没有人会看见一个完全平整一色的平面。那么,当我们愿意向内心发掘时,为什么就不能从我们自己心底里取出一些思想方面的东西呢?因此使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既然他承认我们的认识有“感觉”和“反省”这两重来源,他的意见和我的意见或者毋宁说和一般人共同的意见归根结蒂是并无区别的。

我不知道这位作者是否能那样容易就和我们以及笛卡尔派意见一致,因为他主张心灵并不是永远在思想的,特别是当我们熟睡无梦时,心灵就没有知觉。他反驳说,既然形体可以没有运动,心灵也当然可以没有思想。但是在这里我的回答和通常有点两样。因为我认为在自然的情况之下,一个实体不能没有行动,甚至没有一个形体没有运动。经验也证明了我的主张是对的,只要去看一看波义尔先生反对绝对静止的著作,就可以深信这一点了。但是我相信理性也可以证明我这个主张,而这也是我用来驳斥原子说的证明之一。

此外还有千千万万的征象,都使我们断定任何时候在我们心中都有无数的知觉,但是并无察觉和反省;换句话说,心灵本身有种种变化我们是觉察不到的,因为这些印象或者是太小而数目太多了,或者是彼此联结得太紧密了,以致不能彼此区别开来;但是和别的印象联结在一起,每一个也仍然都有它的作用,并且在总体中也至少以混乱的方式使人感觉出它的作用。譬如我们在磨坊或瀑布附近住过一些时候,由于习惯就不注意磨子或瀑布的运动,就是这种情形。并不是因为这种运动不再继续不断地刺激我们的感官,也不是因为心灵中没有与这种运动相应的东西出现——因为心灵和形体是谐和的;而是因为这些在心灵和在形体中的印象已经失去新奇的吸引力,不足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和记忆了,我们的注意力和记忆力是忙于应付比较显著的对象的。因为一切注意都要求记忆,当我们没有警觉或者没有得到提示来注意我们自己当前的某些知觉时,我们就毫不反省地让它们过去,甚至根本不觉得它们;但是如果有人事后突然告诉我们,例如让我们注意一下刚才听到的一种声音,我们就回忆起来,并且觉察到刚才对这种声音有过某种感觉了。因此这种我们没有直接觉察到的知觉是有的,察觉的出现,只有在经过某种间歇之后——不管这间歇是如何短促——,得到提示的情况之下。为了更好地判定我们不能在大群之中辨别出来的这种微小知觉,我常常用我们在海岸上听到的波涛或海啸的声音来作例子。我们要像平常那样听到这声音,就必须听到构成整个声音的各个部分,换句话说,就是要听到每一个波浪的声音,虽然每一个小的声音只有和别的声音在一起合成整个混乱的声音时,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个怒吼中,才能为我们听到,如果发出这种声音的波浪只有一个,就听不到。因为我们必须对这个波浪的运动有一点点感受,不论这些声音多么小,也必须对其中的每一个声音有点知觉;否则我们就不会对成千成万波浪的声音有所知觉,因为成千成万个零合在一起,是不会构成任何东西的。我们也从来不会睡得那样沉,连任何微弱混乱的感觉都没有;即令是世界上最大的声音,如果我们不是先对它开始的小的声音先有所知觉,也不会把我们弄醒,正如世界上最大的力也不能把一根绳子拉断,如果它不是被一些小的力先拉开一点的话,尽管这些小的力所拉开的程度是很不显著的。

因此这些微小知觉就后果来看,效果是比人所想象的大得多的。就是这些微小知觉构成了这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构成了这些趣味,这些合起来很清楚的、分开来很混乱的感觉性质的影象,这些环绕着我们、包含着无限的物体给予我们的印象,以及每一件事物与宇宙中其余事物之间的这种联系。甚至于可以说,由于这些微小知觉的结果,现在孕育着将来,并且满藏着过去,一切都是协同一致(如希波格拉底所谓),只要有上帝那样能看透一切的眼光,就能在最少的实体中看出宇宙间事物的整个系列。——

我也就是用这些感觉不到的知觉来解释心灵与身体之间的这 种奇妙的预定谐和,甚至一切单子或单纯实体之间的预定谐和。这种预定谐和代替了各个单子彼此之间的那种站不住脚的影响,并且照那位最优美的《辞典》的作者[60]的看法,把那种神圣圆满的伟大性大大的提高到了超乎人从来未曾设想过的程度之上。此外我还要补充一点,我说就是这些微小知觉在许多场合之下决定了我们,而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并且它们又常常显出半斤八两、毫无区别的样子欺瞒了普通人,好像我们向(例如)右转或向左转完全没有区别似的。在这里我也不需要如在本书中一样指出,这种微小知觉也是一种不安的原因,我指出这种不安是在于某种东西,它和痛苦的区别,只是小和大的区别,可是它常常构成我们的欲望,甚至构成我们的快乐,而给它某种刺激。同样地,也是由于我们感觉得到的知觉中的意识不到的部分,在颜色、热及其他感觉性质之间才有一种关系,并且在和它相适应的身体运动之间有一种关系。相反地,笛卡尔派和我们这位作者虽然观察透辟,却把我们对这一切性质的知觉看作武断的,就是说,好像上帝并不管知觉和它们的对象之间的本质关系,而任意地把这些知觉给了心灵似的。这种意见使我大为惊讶,我觉得这是和造物主的尊严大不相称,造物主无论造什么东西,都是不会不和谐不合理的。

总之,这种感觉不到的知觉之在精神学上的用处,和那种感觉不到的分子在物理学上用处一样大;如果借口说它们非我们的感觉所能及,就把这种知觉或分子加以排斥,是同样不合理的。任何事物都不是一下造成的,这是我的一条最大的准则,并且是完全证实了的准则:“自然从来不飞跃”。我最初是在《文坛新闻》上提到这条法则,称之为连续律;这条法则在物理学上的用处是很大的。这条法则主张,我们永远要经过程度上和部分上的中间阶段,才能从小到大,或者从大到小;并且从来没有一种运动是从静止中直接产生的,也不会从一种运动直接就回到静止,而只有经过一种较小的运动才能达到,正如我们决不能通过一条线或一个长度而不先通过一条较短的线一样,虽然到现在为止那些建立运动法则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条法则,而认为一个物体能一下就接受一种与前此相反的运动。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断定,那些令人注意的知觉是一步一步从那些太小而不令人注意的知觉来的。如果不是这样想,那就是不认识事物的无限精微性,这种精微性,是永远并且到处都包含着一种实际的无限的。

我也曾经指出过,由于那些感觉不到的变异,两个个体事物不会完全相像,并且应该永远不只是号数不同,这就摧毁了“心灵的空白板”,“没有思想的心灵”,“没有行动的实体”,“空虚的空间”,“原子”,甚至物质中实际上不可分割开的微粒,“绝对的静止”,“一部分时间、空间或物质中的完全齐一”,“从原始的正立方体产生的第二原素的正球体”,以及其他数以千计的哲学家的幻想。这些幻想都是由他们的不完全的概念而来的,是事物的本性所不容许的,而由于我们的无知以及对感觉不到的事物的不注意,就让它们通过了。

(莱布尼兹:《人类理智新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