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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文集
1.177 关于迈克耳孙以及其他问题的谈话(报道)——1952年10月24日同R.S.香克兰的谈话

关于迈克耳孙以及其他问题的谈话(报道)
——1952年10月24日同R.S.香克兰的谈话(1)

……他要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然后我告诉他准备在开斯庆祝迈克耳孙诞辰一百周年的计划,当时我讲到迈克耳孙的工作,尤其是讲到干涉仪实验。他爽朗地微笑,并且对我们正在进行的这件事表示真正的满意。他说:“我总认为迈克耳孙是科学中的艺术家。他的最大乐趣似乎来自实验本身的优美和所使用方法的精湛。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在科学上是个严格的‘专家’,事实上确也不是——但始终是个艺术家。”

我问爱因斯坦教授,他最初是从哪里听到迈克耳孙及其实验的。他说:“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回答的,我搞不清楚我第一次听到迈克耳孙实验是在什么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在相对论成为我的生活的那七年中间,它曾经直接影响过我。我以为我正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相对论是正确的。”但是爱因斯坦又说,在1905—1909年间,在他同洛伦兹以及别人讨论他的关于广义相对论的想法时,他对迈克耳孙的结果想得很多。随后他领悟到(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在1905年以前,他也已经意识到迈克耳孙的结果,这一部分是通过洛伦兹论文的阅读,更多的则是由于他直截了当地假定了迈克耳孙这结果是正确的。

我告诉爱因斯坦,我的父亲在西部预备大学当学生时写的报告中说:迈克耳孙-莫雷实验被认为是失败的,莫雷在某些意义上被认为是一个可怜的家伙。这时他猛烈地摇晃着头,说:“谁也不该说那样的话!有许多否定的结果不是都十分重要的,但是迈克耳孙实验却给出了一个为任何人都应当理解的真正伟大的结果。”

爱因斯坦教授认为,今天的物理学家应当多多学习洛伦兹的著作。他说,麦克斯韦电磁理论并没有使人感觉到具有很好的形式,而且实际上只能用于真空。这一点为洛伦兹的著作搞清楚了,他指明,电场同位移始终必定是通过媒质的性质而发生关系,因此,在理论能够进行以前,必须先假定或者找出这些性质。在爱因斯坦看来,洛伦兹在这个问题上的贡献是他的伟大的成就。他证明本质上不存在四种场而只存在两种场,这是一个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成就。

爱因斯坦教授告诉我,他觉得科学观念的发展历史被忽视了。他所感兴趣的并不是资料的历史——什么时候、什么人干这个,等等——而是对观念发展的追踪。“今天大多数科学家似乎并不领会:科学的现状是不可能具有终极意义的。”我问他,这大概是不是说,未来物理学中下一步重大进展,会比大多数“设计者”所容许的都要远,他笑起来,并且说:“是的,他们全都试图以过于低廉的代价来得到他们的结果!”

然后爱因斯坦再一次告诉我,他认为“迈克耳孙的地球转动实验”(迈克耳孙-盖耳实验)是多么美丽呀。他认为这是迈克耳孙-莫雷实验以后物理学所有实验中最美丽的一个实验,他认为这是迈克耳孙的最伟大的成就。正如爱因斯坦所说:“迈克耳孙不能使地球停止转动和倒转,因此他用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做出同样的结果。(他一边打手势。)至于怎么样能够得出同地球不动时一样的结果,这实际上却不是自明的。”(说到这里,爱因斯坦露出真正喜悦的微笑。)

爱因斯坦也提到地球潮汐实验(2),他对这实验也非常喜欢。“这实验是离开了他(迈克耳孙)的路线的,但有一条光学原理出现在他的心中,使量度得到成功。”

我问爱因斯坦,迈克耳孙在重做他自己在波茨坦(Potsdam)做过的实验之前,却先要重做斐索的流水实验,对此该作怎样解释。爱因斯坦说,迈克耳孙要做斐索实验,并且对这实验简单地作了检验,这看来是很自然的,因为“整个问题是在迈克耳孙的心里,而他对它的一切方面都深入地思索过。斐索实验及其结果是很基本的,因此,要对它进行改进和重做,在任何情况下都该是非常值得一试的”。我问爱因斯坦,他当时对斐索的结果有没有产生过严重的怀疑,他回答:“哦,只要有可能,任何实验都应当重做并且使之精益求精。”他多次说:“我真正爱迈克耳孙。”

我告诉爱因斯坦,迈克耳孙在开斯对他的学生所讲的光学课中,并没有提到他自己在波茨坦实验的结果,甚至也没有讲到他自己的干涉仪的形式。爱因斯坦认为这是自然的,因为一个教师要告诉他的学生的只能是完全确认了的事实。他还补充说,如果他去讲理论物理课,他会完全不去引证他自己的比较思辨性的工作,而把这留给那些比较“内行”的听众,他们会领悟到,许多论点还不是作最后定论的。

我问爱因斯坦教授,1905年他写的三篇著名的论文,它们怎么会好像是同时一齐来到。他告诉我,关于狭义相对论的工作,“曾经成为我不止七年时间的生活,而这是主要的东西”。但是他马上补充说,光电效应(他一时想不起英语的名称)论文也是经过五年的沉思的结果,那时他企图用比较特殊的条件来解释普朗克的量子。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清晰的印象:关于布朗运动的工作却是一项比较便当得多的工作。“一个解释这种现象的简单方法来到我心里,我就把它打发走了。”

我讲到迈克耳孙-莫雷装置的一些部分已经遗失,甚至连进行实验的确切地点也无法完全确定。对此他报以微笑,并且耸耸肩,提醒我:物理学家不要像古籍收藏家那样去搞搜集和保藏工作,但是思想却是具有永存价值的东西。

爱因斯坦告诉我,迈克耳孙并不喜欢相对论。他亲自告诉过爱因斯坦这一点,而爱因斯坦也从别人处听到这一点。爱因斯坦笑起来补充说:“你可知道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呀!”迈克耳孙对爱因斯坦说:他自己的工作会引出这样一个“怪物”,他是有点懊悔的。爱因斯坦接着告诉我,迈克耳孙会采取这样的态度,那是很自然的,这简单地由于这样的事实:迈克耳孙所爱的是直接的经验现象,其结果,他就不喜欢抽象。我评论说,这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歌德对颜色理论的态度。对此,爱因斯坦回答:“迈克耳孙的态度还没有那样极端,否则他就不会是一个物理学家!”他又补充说:在歌德看来,对自然界的任何观察都是一种深沉而直接的个人心理经验,他不容许科学的抽象来干扰。歌德对颜色的许多描述是很有用的,同时他却盲目地对牛顿进行粗暴的攻击,他对于颜色这个问题作出了真正的贡献,这特别是在艺术方面。

爱因斯坦又对我讲了一点关于量子理论的问题,并且补充说:“你知道,我在这里是一个异端(大笑),但是我相信,有朝一日会发现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你知道,上帝不会发明出几率科学。”他高度评价了玻姆的工作,但断定它是错误的。“他过于廉价地得到了他的结果。”爱因斯坦告诉我,玻姆被解职了,因为他拒绝作不利于别人的证言。(3)爱因斯坦非常严厉地谴责罗森堡夫妇(Rosenbergs)那个亲属的“肮脏勾当”,他用牺牲他们的生命来保全自己。(4)关于声誉,爱因斯坦告诉我,他得到了他所未曾谋求过的身价。既然他有了它,那就要使用它,只要它可用来干好事;否则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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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爱因斯坦同香克兰(R.S.Shankland)所作的第四次谈话,由香克兰记录。这里译自《美国物理学期刊》,1963年1月号,31卷,54—56页。标题是我们加的。关于谈话的情况,参考此处。——编译者

(2) 见A.A.迈克耳孙和H.G.盖耳(Gale)1919年发表于《地质学期刊》(J.Geol.)27卷595页上的论文。——原注

(3) 玻姆(David Bohm,1917—1992),美国物理学家,原在普林斯顿大学工作,因拒绝美国众议院“非美活动委员会”对他的侦讯,被解职。于是他被迫离开美国,先后去巴西、以色列,后在英国工作。——编译者

(4) 罗森堡夫妇是指美国电机工程师朱利叶斯·罗森堡(Julius Rosenberg)和他的妻子埃塞耳·罗森堡(Ethel Rosenberg),他们都是美籍犹太人,共产党员,和平运动的积极参与者。1950年7月,他们以“原子间谍”罪被起诉,罪名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把原子弹秘密泄露给苏联”,其人证是罗森堡夫人的弟弟格林格拉斯(D.Greenglass)。他是一个曾参与原子弹研制的中士,称罗森堡是“间谍网”的负责人,他曾向罗森堡夫妇提供原子武器的资料。1951年3月6日罗森堡夫妇被判处死刑,格林格拉斯被判刑15年。1953年6月19日罗森堡夫妇被处死。——编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