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世界的完备定律及其他
——1944年9月7日给M．玻恩的信⁽¹⁾

读到你的信我多么高兴，使我惊奇的是，我觉得不得不给你写信，虽然并没有人反对我这样做。可是我不能用英文写，因为拼法捉摸不准。我读英文写的东西，只是听人家读给我听的，因而记不住书写的文字是什么样子的。

你还记得大约二十五年前的一件事吗？那时我们一道乘电车赶到国会大厦，深信我们能够有效地帮助那里的人们转变为忠实的民主主义者。对于我们都已是四十来岁的人来说，我们多么天真呀。当我想起这件事，我不禁要发笑。我们两人都领会不到，脊髓竟会比脑髓本身起着远为重要的作用，而且它的支配力量要大得多。

我现在不得不回忆起这件事，以免我重复那些日子里的悲剧性的错误。我们实在不应当为下面的事感到惊奇：科学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这条规律并不例外，如果他们有所区别，那不是由于他们的推理的力量，而是由于他们个人的气质，比如像劳厄那样的情况。⁽²⁾看到他在强烈的正义感影响之下，怎样一步一步地使自己同那些凡夫俗子的传统决裂，那是很有意思的。医务人员对伦理规范方面的成就已经少得惊人，而要期望那些具有机械的和特殊的思想方法的纯科学家来产生伦理影响，那更要少得多了。你要给尼耳斯·玻尔分派合适的圣职，⁽³⁾当然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有这样一种希望：他会把他的教士的那一方面从物理学分离出来，而以另一种方式使用它。撇开这一点不说，从这样一种事业中我还是指望不到多少东西。对于什么是应该的和什么是不应该的这种感情，就像树木一样地生长和死亡，没有任何一种肥料会使它起死回生。个人所能做的就是作出好榜样，要有勇气在风言冷语的社会中坚定地高举伦理的信念。长期以来，我就以此律己，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绩。

我并不过分认真对待你所说的“我觉得太老了……”，因为我自己也体会到这种感觉。有时候（这种情况已越来越频繁）它冒出来，随后又平息下去。我们毕竟能够平静地接受自然的安排，让我们逐渐地化为尘土，如果自然不喜欢采取更快一点的办法的话。

我以巨大的兴趣读了你反对黑格尔主义的讲话⁽⁴⁾。它向我们搞理论的人表现出吉诃德的特色，或者我是不是该说引诱者的特色？只要这种罪恶（倒不如说，这种坏事）在哪里统统消失，哪里的顽固的反对派就占统治。因此我深信，“犹太人的物理学”⁽⁵⁾是杀不绝的。而且我必须坦率地说，你的议论使我想起了美妙的格言：“青年婊子——老年顽固”，尤其是当我想起了麦克斯·玻恩的时候。但是我不能真的相信你已经完全地、老老实实地奋斗出一条通向后一范畴的道路。

在我们的科学期望中，我们已成为对立的两极。你信仰掷骰子的上帝，我却信仰客观存在的世界中的完备定律和秩序，而我正试图用放荡不羁的思辨方式去把握这个世界。我坚定地相信，但是我希望：⁽⁶⁾有人会发现一种比我的命运所能找到的更加合乎实在论的办法，或者说得妥当点，会发现一种更加明确的基础。甚至量子理论开头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也不能使我相信那种基本的骰子游戏，尽管我充分意识到我们年轻的同事们会把我这种看法解释为衰老的一种后果。毫无疑问，有朝一日我们总会看到谁的本能的态度是正确的。

————————————————————

(1) 译自《玻恩-爱因斯坦通信集》，纽约，Walker，1971年英文版，148—149页。标题是我们加的。——编译者

(2) 这是爱因斯坦对M．玻恩1944年7月15日信中告诉他的一个消息的反应。玻恩在那封信中说：“德国科学家大多数同纳粹合作，甚至连海森伯也（我从可靠的来源获悉）十分卖力地为这些恶棍工作——只有少数几个例外，比如V．劳厄和哈恩。”——编译者

(3) 这也是针对M．玻恩1944年7月15日信中的一段话而说的。玻恩说，他认为必须有一个科学界应该遵循的“国际性的伦理规范”；又说“我们科学家应该团结起来，以协助建立合理的世界秩序”。他表示，他要“尽力而为”，并且要找尼耳斯·玻尔参与其事。——编译者

(4) 指M．玻恩的《物理学中的实验和理论》（Experiment and Theory in Physics），剑桥大学出版社，1943年。对此，玻恩自己于1965年作了这样的注释：“我的小册子尖锐地攻击了天文学家爱丁顿（Eddington）和米耳恩（Milne）的某些论文；他们两人虽然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但都试图单独用纯粹思维去解原子世界和宇宙之谜。直至今天，我仍然相信我的论证是合理的，但是另一方面，爱因斯坦在这一点上是完全正确的，那就是，没有大胆的思想，单靠经验论就会使人一无所获。他是一位发现正确比例的能手。”——编译者

(5) 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德国科学界中以勒纳德（P．Lenard）和斯塔克（J．Stark）为首的法西斯分子攻击爱因斯坦的一顶帽子。他们把以相对论为代表的现代物理理论的研究斥之为“犹太人的物理学”，说是独断主义的，而标榜他们自己的所谓“德国人的物理学”则是崇尚实用主义的。——编译者

(6) 1948年3月，M．玻恩把他准备出版的一部讲稿《因果和机遇的自然哲学》寄给爱因斯坦，请他提意见。该稿中引用了这封信的最后一段。1948年3月31日M．玻恩给爱因斯坦的信中提到这一句，值得转录下来作为参考：

“‘我坚定地相信，但是我希望……’我承认这句话是稀奇的。但是‘相信’两字被你加了着重号。我把它删掉，打算代之以‘我希望……’。”见《玻恩-爱因斯坦通信集》，纽约Walker 1971年版，165页。——编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