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限制与区隔:清廷对戏曲欣赏的措施
尽管清廷以戏曲欣赏为主要娱乐形式,但是它却对于人民的戏曲欣赏加以种种限制。前面提到了限制内城演戏,防止满族汉化以及防止官员奢靡。清朝政府为了社会控制,还采取了一系列限制娱乐生活的政策。
清朝规定:“城市乡村,如有当街搭台悬灯唱演夜戏者,将为首之人,照违制律杖一百,枷号一个月,不行查拿之地方保甲,照不应重杖八十,不实力奉行之文武各官,交部议处。”〔29〕即不许在固定演出场所以外的公共空间以及晚上演戏,担心演戏影响社会秩序。此外,清朝限制戏曲欣赏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对戏曲内容的限制。
清代地方戏具有表现爱情、家庭生活与《水浒》等武戏的特点,清廷因而认为它有两个错误,一是诲淫,一是诲盗。因此,从康熙迄于光绪,都实行了戏禁政策,对新兴的地方戏禁止尤严。嘉庆三年(1798)禁演花部诸腔的上谕最具代表性。禁令认为花部诸腔“声音既属淫靡,其所扮演者非狭邪蝶亵,即怪诞悖乱之事,于风俗人心殊有关系”。规定“嗣后除昆弋两腔仍照旧准其演唱,其外乱弹、梆子、弦索、秦腔等戏,概不准再行唱演”,除京城“严查饬禁”外,“传谕江苏、安徽巡抚,苏州织造,两淮盐政,一体严行查禁”。〔30〕可见,扬州、苏州、南京、北京等文化发达地区是重点查禁对象。所谓淫戏有伤风化容易理解,对于“怪诞悖乱”的诲盗,嘉庆皇帝另有详解。他说民间演剧“每喜扮演好勇斗狠各杂剧,无知小民,多误以盗劫为英雄,以悖逆为义气,目染耳濡,为害尤甚”。〔31〕不过当御史黄中杰奏请“令管班下贱优伶首告点戏职官”,“饬令直省教官稽察戏文稿本,并将京城查禁戏目汇册饬行直省”时,嘉庆帝却分别以“实无此政体”、“事太烦琐,可笑可鄙”为理由,认为“该御史所奏迂阔不可行”。只是主张:“嗣后各巡城御史惟当遵照前降谕旨,将邪淫斗狠戏文随时查禁,勿令日久生玩,则习尚自可以渐转移矣。”〔32〕可见,嘉庆帝禁止的只是诲淫诲盗戏曲,并不禁止一般的戏曲演出。
除了对戏曲内容加以限制外,清廷还对戏曲角色加以限制。清律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及先圣先贤忠臣烈士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装扮者与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理由是帝王等神像“皆官民所当敬奉瞻仰”,如扮演则“不敬甚矣”;而演忠孝节义之人,“事关风化,可以兴起激劝人为善之念者”。〔33〕
清代对戏曲内容的限制还表现在剧本方面。乾隆四十五年(1780)下令删改抽撤剧本,认为剧本中“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间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致失实者;流传久远,无识之徒,或至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亦当一体饬查”。〔34〕看来对剧本的检查,主要从民族关系考虑,即把汉人斥责女真、满族的地方加以修改,以免除民人对清朝的正统地位产生怀疑。修改戏曲剧本工作在扬州设局进行,由两淮巡盐御史伊龄阿负责,苏州织造衙门负责进呈词曲剧本。
第二,强调不许丧中演戏。
雍正为康熙帝守国丧三年。裕亲王保泰在家演戏,雍正帝认为他大失臣节,将其所管宗人府、礼部、都统、武备院及看守大阿哥等事俱行罢革,随后严禁兵民等出殡时前列诸戏,及前一日聚集亲友设筵演戏。
雍正帝去世后,清廷再次命丧葬循礼:“民间遇有丧葬之事,不许仍习陋风,聚饮演戏,以及扮演杂剧等类,违者按律究治。”〔35〕
乾隆帝去世后,宫中有演戏行为,策拔克在所寄军机章京信内探询同乐园演戏的事,被嘉庆帝认为“甚属非是,大内演戏无干伊事,探询何为,亦系探听内事之恶习,此风断不可长,策拔克着严行申饬。”〔36〕嘉庆五年,给事中萧芝奏“敬陈天道以励臣工一折”,希望“明年释服后,应饬禁百官,毋得私宅演戏宴会。”被嘉庆帝认为“于天时人事、国计民生仍未晓畅言之”,不予采纳。〔37〕
咸丰二年正月上谕内阁:“御史张炜奏请严禁演戏奢靡积习等语。京师五城,向有戏园戏庄,歌舞升平,岁时宴集,原为例所不禁。惟相沿日久,竞尚奢华。如该御史所奏,或添夜唱,或列女座,宴会饭馔,日侈一日,殊非崇俭黜奢之道。至所演各剧,原为劝善惩恶,俾知观感。若靡曼之音,斗狠之技,长奸诲盗,流弊滋多,于风俗人心更有关系。现在国服将除,必应及早严禁。着步军统领衙门、五城御史先期刊示晓谕,届时认真查办。如仍蹈前项弊端,即将开设园庄之人严拿惩办,以振靡俗而除积习。”〔38〕从此上谕中可见当时京城戏院、戏庄演戏活动之频繁。
类似的情形也出现在同治时期。同治二年十月丁亥谕内阁:“御史刘毓楠奏请崇尚节俭屏绝浮华等语。现届国服期满,一切寻常典礼照旧举行……惟值逆氛肆扰,兆姓流离,国用不充,元气未复,正君臣交儆之时,岂上下恬熙之日。我两宫皇太后痛念山陵未安,民生未奠,孜孜求治,宵旰不遑,所有内廷供奉,业已随时酌减。尔内外大小臣工各有职守,宜体此意,及时振作,共济艰难,于一切应办公事,矢慎矢勤。至如饮食宴会等事,概宜力求节俭,毋蹈奢靡之习,竞尚声华,毋贪耳目之娱,自忘职业,用副朝廷崇实黜浮无敢献豫之至意。”〔39〕斯时,清廷因太平天国运动统治不稳,但内廷演戏只是“随时酌减”,慈禧太后等可谓嗜戏如命。
光绪三年三月,同治帝尚未下葬,严禁演戏活动。光绪帝谕内阁:“御史刘锡金奏官员堂会演戏仍应禁止一折。穆宗毅皇帝梓宫尚未永远奉安,前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将应行典礼分别举行停缓,大小臣工均受先帝厚恩。现在虽经释服,山陵尚未奉安,若遽行照常宴乐自必有所不忍,所有官员等演戏燕会仍着概行禁止。”〔40〕
禁止丧中演戏,实际上反映出民众日常欣赏戏曲较为普遍,清廷担心丧期演戏、看戏依旧,冲击以孝、忠为核心的儒家价值观以及官方意识形态。
第三,强调斋戒期间不得演戏。
嘉庆十二年四月因干旱缺雨,皇帝斋戒准备设坛祈祷,给事中严烺奏请于斋戒期内,饬令大小臣工,凡遇喜庆等事暂停演戏,并请饬下五城御史:“晓谕居民人等,凡遇斋戒日期并祈雨斋戒及祭日,所有戏园概不准演唱戏剧,以昭肃敬。”〔41〕皇帝以向例斋戒期内原俱禁止演剧,不必晓示外城戏园。自然斋戒期过后,戏院可以照旧演戏。嘉庆十八年五月壬午,谕内阁:“御史黄鸣杰奏称,祭祀斋戒期内官民一体禁止演戏,如遇祈雨未经报祀之先,官员亦均不得演戏,并请严禁职官邀请善会各等语。斋戒期内不准设筵演戏,例有明禁。如有违例演唱者,该御史确有见闻,即当指名参劾,何必隐跃其词。若因雨泽偶稽,将官民一切洗腆称觞之事概行禁止,国家向无此科条,殊可不必。嗣后斋戒期内禁令,仍照旧例行。至职官邀请善会,亵体旷官,有乖职守,着永行饬禁。”〔42〕重申禁令。
第四,对观众的限制。
清廷认为看戏是对人心风俗有害的事情,首先禁止八旗官兵出入戏园酒馆。规定:“八旗当差人等,渐改旧习,不守本分,嬉游于前门外戏园酒馆。仍照旧例交八旗大臣、步军统领衙门不时稽查,遇有违禁之人,一经拿获,官员参处,兵丁责革,并令都察院、五城、顺天府各衙门出示晓谕,实贴各戏园酒馆,禁止旗人出入。”〔43〕乾隆四十一年(1776)更定律条:“凡旗员赴园看戏者,照违制律,杖一百,失察之该管上司交部议处。如系闲散世职,将该管都统等交部议处。”〔44〕清廷的历代皇帝也多次加以申禁,以保证八旗的淳朴之风。
清朝对官员看戏也加以限制。嘉庆八年(1803)上谕:“嗣后着步军统领衙门、五城巡城御史,于外城开设酒馆戏园等处所,随时查察,如有官员改装潜往,及无故于某堂某班某庄游宴者,据实查考,即王公大臣,亦不得意存徇隐。”〔45〕清廷认为官员是社会的楷模,不能在公共场所看戏,以做限制戏曲的榜样。清代也确实有不少官员因喜好戏曲而丢官的。
妇女看戏也受到了限制。北京五城寺观僧尼常借善会开场演剧,乾隆二十七年规定:“……倘有设为善会,煽聚妇女者一定将该庙为首僧尼查拿治罪。至有职人员……纵容妻妾入庙,一经查出,指名纠参。”〔46〕同治年间又严禁妇女入庙观戏,同治帝谕内阁,“御史锡光奏,请严禁五城寺院演剧招摇、妇女入庙以端风化一折。寺院庵观不准妇女进内烧香,例禁綦严,近来奉行不力,以致京城地面竟有寺院开场演戏,藉端敛钱,职官眷属亦多前往,城内隆福寺、护国寺开庙之期,妇女亦复结队游玩,实属有关风化。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出示晓谕,严切稽查。遇有前项弊端,即将该庙僧尼人等从重惩办,以挽颓风”。〔47〕清朝政府认为妇女只能按照三纲五常做“贤内助”,而不能抛头露面,所以便加以限制。
盛京作为关外龙兴之地,被清廷认为是保留满族传统生活方式的根据地,因此采取将违反戏禁满人迁移到盛京的措施。令清廷意想不到的是,盛京的演戏活动反而日趋兴盛。
早在雍正初年,盛京就已经出现酒楼演戏。雍正皇帝说他祭祀祖陵时:“见盛京城内酒肆几及千家,平素但以演戏饮酒为事。”〔48〕于是要求官员整饬盛京陋习,复还满洲旧日俭朴风俗,勤学骑射武艺,以维护清朝创业之地的传统风俗。
相比之下,盛京毕竟是满族的根据地,保持着“国语骑射”以及淳朴风俗,经过了乾隆朝,关内满族风俗变化明显,由俭入奢,変朴为华,与关外满族风俗相差更大。
乾隆时期满人不仅看戏,而且演戏。乾隆三年九月皇帝谕八旗大臣等:“闻得护军披甲旗人内,有不肖之徒入班唱戏者,亦有不入戏班自行演唱者。既系旗人,自当勤习骑射清语武艺,安得入此等卑污之习,罔顾身名。朕昨校猎南苑,见兵丁于行围之道,马上甚属生疏,此皆由平日不勤习武艺,沈于戏玩之所致也。八旗大臣、前锋统领、护军统领等,均有教育旗人之责,乃平日并不将该管人等留心稽察约束,以致如此放荡。着交各该管大臣等,嗣后将此等之人务必严加管束,倘仍不留心,致使旗人流入此等卑习,或经朕访闻,或被参劾,朕惟该管大臣等是问,着步军统领亦严加查拿。”〔49〕
嘉庆十一年十月御史和顺奏称,风闻旗人中竟有演唱戏文,值戏园演剧之日,戏班中邀同登台装演,请旨饬禁。皇帝说他曾迭次降旨,谕令八旗官员等不准私去帽顶,潜赴茶园戏馆。后又发现该御史本人“身为风宪之官,为朝廷之耳目,竟不知自爱,潜赴茶园听戏,至为市侩等所熟识”!又有笔帖式德馨置买戏箱行头,赁给戏班,按日收钱,曾戴便帽赴园查点箱件。于是将和顺、德馨先行革职。同年十月又针对庆桂等奏,审讯旗人图桑阿等五犯登台演剧、并已革御史和顺潜赴茶园听戏之事指出:“八旗风俗素淳,即闲有一二不肖子弟私赴戏馆中偷闲佚乐,任意花费,已属不安本分。乃图桑阿等均在本旗披甲,辄行登台装演,甘与优伶为伍,实属有玷旗人颜面。”庆桂等奏请将图桑阿、乌云珠、德泰、全魁、李惠等五犯着即照所拟销去本身户籍,发往伊犁充当苦差。皇帝认为“近来该处风气日渐繁华,恐伊到彼后故态复萌,仍不肯安心务正”。针对和顺面奏旗人分应习学骑射清语,他自己却于清语全未通晓,估计骑射自亦必生疏,乾隆帝决定将和顺由发往乌鲁木齐改为发吉林,交与将军秀林严加管教,务令将清语骑射留心学习。令该将军随时察看,如果能潜心正业,学习娴熟,俟三年后据实奏闻,或可酌量施恩,以武职录用。
至嘉庆朝,清廷采取了将演戏的满族官员送到盛京改造的措施。嘉庆十一年,皇帝指出:“坤都勒身系宗室,不自检束,虽讯未登场演戏,但跟随戏班到馆,即属不守正业。甚至乳名亦被外闲传知,其游荡失体,已可概见。若照所请监禁一年,永远停止钱粮,第恐其释放后无以养赡,更致流于旷废。坤都勒着革去宗室顶带,同伊本身眷属,一并发往盛京居住,仍赏钱粮。俾知我国家发祥之地,风气淳朴,令其涵濡效法,或渐能涤除积习。仍交该将军富俊严加管束,令其学习国语骑射,庶化其纨绔不堪恶习,毋任在外滋事。”〔50〕嘉庆十六年九月御史景德奏请:“欲于万寿节令城内演戏设剧十日,岁以为例。”被革职,并发往盛京,派当苦差。皇帝认为:“盛京风气朴质,俾景德在彼览观服习。”〔51〕
嘉庆时期京城满族人的戏曲娱乐更加兴盛。嘉庆十八年七月处置满族高官色克精额的上谕说:“如在家演剧,原例所不禁,乃于城外戏园排日张筵,敛取分金。据步军统领等饬查,色克精额演戏三日,邀客至七百余人。其中有本属官员已乖体制,且多市井商贾之徒溷迹杂坐。伊系二品大员,罔知自爱,贪利忘耻,有玷朝班,实属卑鄙。色克精额着先行开缺,仍交部严加议处,三日内具奏,不准逾限。”〔52〕由此看来,满人在家演剧已成为合法行为,当是日常普遍性的活动,色克精额之所以受到惩处,在于色克精额演戏三日,邀客至七百余人,过于张扬,影响太坏。这表明旗人观赏戏曲的禁令已经被废弃。
道光时期盛京满人演戏更加凸现。道光帝听说盛京将军奕颢有演戏宴会之事,特命富俊等前往详查,了解到“沈阳城本有弋腔戏两班,近又到一徽班,将军府内时常演剧……并查得该将军服用一切诸近奢华,务耽丰美。副都统常明亦喜演戏宴会,性近奢靡等语”。道光认为“盛京为根本重地,风俗素称淳朴,将军副都统表率一方,乃竟时常宴乐,自蹈繁华,岂能胜将军副都统之任”。于是将奕颢、常明着交宗人府兵部严加议处,强调:“陪都地方断不容戏班聚集,日趋侈靡。着富俊即将盛京城内外所有戏班杂剧概行驱逐,饬令地方官严行查察,嗣后再不准潜行入境。每届年终,着该将军会同五部侍郎、奉天府府尹,将境内并无戏班之处联名具奏。如再查有潜留之事,惟该将军等是问。”〔53〕
咸丰、同治年间,还有一些演戏资料与盛京有关。如咸丰时奉天海城县知县鲍师钊因生辰两次演戏敛钱十万余。同治初期,已革叶尔羌参赞大臣、宗室英蕴与伯克郡王阿克拉依都等摊派回众银两,并违禁演戏,被从重发往盛京效力赎罪。盛京东边一带旷闲山场,流民聚众私垦。据说:“惟人皆流徙,聚集甚众,已有建庙演戏。”〔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