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承明制的真实内涵

明太祖确实为一代开创之主，清初诸帝对他的尊崇不仅仅停留在祭祀神牌、陵墓的象征性仪式上，还有总结明太祖政治经验教训的内容。

清朝仿照《洪武宝训》，编纂了圣训。洪武六年（1373）八月朱元璋任命儒臣詹同、宋濂编纂《大明日历》，至翌年九月书成，稍后仿照唐代吴兢的《贞观政要》，编纂了《皇明宝训》。洪武以后各朝因此有了宝训与实录同时编纂的修史制度。万历三十年（1602）陈治本、吕本、朱锦等将太祖至穆宗十个皇帝的宝训汇成《皇明宝训》四十卷。《太祖宝训》原本十五卷，万历合编本合并为六卷。清朝也有《十朝圣训》，包括太祖、太宗、世祖、圣祖、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穆宗，光绪间由内务府刊印。圣训是新皇帝为老皇帝编辑，分类辑录皇帝品行与事功，以教化臣民。太祖圣训、太宗圣训始编于顺治十二年（1655），康熙二十二年（1683）又下令编世祖圣训，以上三种圣训均在康熙二十五六年辑成。《圣祖圣训》修成于雍正九年（1731），《世宗圣训》修成于乾隆六年（1741）。清朝的《十朝圣训》实际上是模仿《洪武宝训》以及《皇明宝训》。

《洪武宝训》反映了朱元璋治国的方针大政，也是明代皇权政治的象征。《洪武宝训》是清入关后翻译成满文的第一部汉籍，顺治三年（1646）成书。当时皇帝年仅九岁，“御制序文”当是摄政王多尔衮任命汉官代笔的。从因翻译明《洪武宝训》赏赐大学士范文程、刚林、祁充格、冯铨、宁完我等来看，清廷重视《洪武宝训》，可能是受了这些汉官的影响。清朝还颁赐诸王以下、甲喇章京理事官以上满文，金、辽、元三史并《洪武宝训》，以借鉴少数民族政权以及前朝统治中国的经验。

顺治皇帝非常推崇明太祖。顺治十年（1653）他问大学士范文程、额色黑等人：“上古帝王，圣如尧舜固难与比伦，其自汉高以下、明代以前何帝为优？”大家回答：“汉高、文帝、光武、唐太宗、宋太祖、明洪武俱属贤君。”他又问：“此数君者又孰优？”陈名夏回答说：“唐太宗似过之。”顺治皇帝则认为：“岂独唐太宗，朕以为历代贤君莫如洪武，何也？数君德政有善者，有未尽善者。至洪武所定条例章程，规画周详，朕所以谓历代之君不及洪武也。”^〔18〕顺治对于明太祖评价如此之高，主要是看重明太祖制定的“条例章程”即一代制度。

顺治时期仿照《洪武宝训》编纂了《太祖圣训》、《太宗圣训》。修书者主要是投靠清朝的故明士大夫，自然《太祖圣训》、《太宗圣训》会按照传统政治文化特别是明太祖的治国理念来编排。

事实上，我怀疑《太祖圣训》、《太宗圣训》当初的书名未必是“圣训”，今名有可能是后来改的。理由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二月二十日所作《太祖高皇帝圣训序》，有“总为‘宝训’四卷”之语，说明最初编辑《太祖高皇帝圣训》是仿照明朝的“宝训”，书名拟为“宝训”，而不是后来统一的“圣训”。

雍正帝的一段话也可以证明清初数帝的圣训体裁模仿了《洪武宝训》。雍正帝除了谈到清朝圣训与《洪武宝训》的关系，还对于明太祖执政的特点作了总结，认为明太祖“识见尚局于卑隘，其规模未臻于广大”，原因是“文过其实，言行多不能相符，而议论自相矛盾者有之。”^〔19〕雍正本人则奉行持中之道，表达了他以及清朝诸帝超越明太祖的看法。

雍正帝始终重视明太祖的政治，六年（1728）仲春，命儒臣采录经史子集所载自古帝王训诫、名臣奏章、先儒语类深切治道者，次第进呈，亲为删定，成《钦定执中成宪》一书，卷四收录《洪武宝训》，便是进一步的证明。雍正七年在汉族大臣的劝说下，下诏仿照《贞观政要》、《洪武圣政》、《洪武宝训》、《御制大诰》编辑反映雍正朝政的书籍。此书乾隆六年（1741）告成。原本未题书名，因雍正谕旨由内阁宣示者居多，于是题名《上谕内阁》。另外，雍正九年（1731）编辑的《上谕八旗》，也具有类似的性质。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上谕内阁》是雍正帝借鉴朱元璋政治的产物。本文所引有关雍正皇帝论述涉及明太祖的谕旨，多数收入《上谕内阁》，也说明编辑该书具有宣传的意图。

清朝汲取明太祖政治经验，形成“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政纲。明太祖编辑《洪武宝训》是为了让子孙遵守祖宗家法，保证明朝江山传之久远。清朝编辑圣训，性质相同。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属于家天下的“法祖”，正如前引顺治帝所说的“帝王之道，法祖为先”一样。从明清两朝的宝训、圣训来看，清朝的法祖与明朝一脉相承。

后来雍正帝阅读《明史稿·太祖本纪》，对于敬天的政治思想有了新的感悟，开始大谈他对敬天的理解。清帝重视“敬天”加上上面谈到的强调“法祖”，构成清朝格外重视的“敬天法祖”政治。另从上引大臣请求将康熙皇帝的政事编书“以昭法守”，而康熙皇帝自称即位以来“勤政爱民”来看，法守（也是法祖）的内容即是“勤政爱民”。这样我们从清帝学习明太祖《洪武宝训》、《明太祖本纪》中，可以看到清朝政纲“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与明太祖政治的关系。

一个好的例子便是，乾隆帝命大臣编的《御览经史讲义》卷十三记载，在讲说《书经》“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细行，终累大德”的经文时，侍读鄂容安列举历代君主勤政的事例说明其与治理好国家的关系，其中便说：“近代如明太祖，亦能勤于政治”，并举出了具体事例。

清帝吸取明太祖的治国经验，还有不少例证。明太祖治国以严刑峻法著称，顺治帝并不以为然。他对臣下说：“朕自亲政以来以宽为治，恒谓洪武诛戮大臣为太过。由今以观，太宽亦不可也。”^〔20〕大臣魏裔介借机告诉皇帝自古宽严相济的道理。

顺治、康熙之际制定礼仪，也以洪武礼制为本，用洪武礼制纠正明中后期出现的礼制变动。康熙帝高度评价明太祖，认为“洪武系开基之主，功德隆盛”。^〔21〕康熙帝承认清初借鉴明太祖制定的礼制，愿意让人知道清朝借鉴了洪武政治，除了政治宣传上的考虑外，说的也算是实情。清朝纂修《明史》始于顺治二年五月，至乾隆四年七月告成，实际上史稿粗成于康熙时期，清朝皇帝特别是康熙帝很好地利用了修史的机会，总结了明朝历史的经验教训，为清朝政治服务。

康熙初年，四大臣辅政。鳌拜专权，打击其他辅政大臣。苏克萨哈被诬陷二十四条罪状，其中一条是：“将内院收贮故明《洪武实录》擅专取回私家观看，伊欲效洪武所行何事。”^〔22〕撇开苏克萨哈的政治意图不谈，可以肯定的是，他想从《明太祖实录》中汲取政治经验。

清帝总结明太祖的政治，也有批评，并标榜改正。如苏松重赋问题，清入关之初以废掉明朝后期“三饷”争取民心，不仅声称不加赋，而且还蠲免钱粮，进行减赋。康、雍二帝将苏松二府额征浮粮豁免的做法，突出了清朝政治的高明之处。

乾隆帝在立储问题上，也总结明太祖的经验教训，坚持清代的秘密立储制度。虽然乾隆总结历史上立储问题的经验教训并不限于明太祖，但肯定他是认真考虑过明太祖立储教训的。

更重要的是，清朝从明太祖那里借鉴了乾纲独断的专制集权思想与政治体制。乾隆四十五年（1780），命纂《历代职官表》。乾隆帝就清代官制与以往历代官制比较论述，其中首先谈到的是丞相制度。乾隆帝反对将大学士变为丞相，认为不符合清朝实际。洪武政治体制的核心是废丞相，加强皇帝的专制集权。清朝压制继废丞相后出现的内阁大学士，并创立军机处，保证了皇帝的专制集权，与洪武政治体制一脉相承。清朝皇帝确实善于驾驭大学士，皇帝多有能力控制国家，结果如乾隆帝所说“无名臣亦无奸臣”，而“人主太阿不移”。

清朝还继承了明太祖的政治教化体制。朱元璋为维持乡村社会秩序，赋予乡里老人教化乡里的职责。《明太祖实录》记载：

上命户部下令天下民，每乡里各置木铎一，内选年老或瞽者，每月六次持铎徇于道路，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23〕

文中所要宣传的六句话，就是后来流行天下的所谓“圣谕六言”或者说“圣谕六条”。朱元璋又将基层社会教化的各种措施归纳为《教民榜文》或曰《教民要款》四十一条，于洪武三十一年颁行全国，宣讲“圣谕六言”被列入第十二条。这给明代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影响。清朝统治者为了恢复和强化传统的社会秩序，建立自己的稳固统治，也大兴教化，于顺治九年（1652）将明太祖的“圣谕六言”颁行八旗及各省。康熙帝继续加强教化，于九年（1670）向全国颁布了“上谕十六条”。

“上谕十六条”模仿“圣谕六言”的做法，发展了“圣谕六言”的思想，内容详细而全面，标志着清朝统治者已将教化作为治国重点。雍正帝更为重视“上谕十六条”，对其逐条解释，形成洋洋万言的《圣谕广训》，于雍正二年（1724）颁行天下，并在全国大力开展宣讲活动，形成了很有特色的教化政治。

总之，清朝皇帝作为满族统治者，重视通过文化认同消解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他们通过在历代帝王庙、明孝陵的祭祀活动表达对明太祖的敬意，以换取汉族人民对于自己的认同。清帝认为历代贤君莫如明太祖，因而向明太祖吸取统治经验，学习《洪武宝训》、《明太祖本纪》等书，总结他的开国谋略，并编修清朝皇帝的圣训，既是向人民宣传承袭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德政，也是为子孙总结治国经验，要其遵守。清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政治纲领，受到明太祖政治的很大影响。人们每谓“清承明制”，是指清朝各项制度基本承袭明朝。我们的考察结果，强调这种政治继承性主要表现在借鉴了乾纲独断的专制集权思想与政治体制，集中体现在“君权”与“相权”关系以及宣讲教化方面。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清前期延续了明太祖的政治。

注释

〔1〕《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卷10，天命十一年正月己酉，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以下所引清代历朝实录版本相同。

〔2〕《清太宗实录》卷28，天聪十年四月己丑。

〔3〕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230，《范文程传》，中华书局1977年点校本，第31册，第9352页。

〔4〕《清高宗实录》卷1142，乾隆四十六年十月甲申。

〔5〕《清高宗实录》卷1210，乾隆四十九年七月乙卯。

〔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康熙起居注》第三册，康熙二十八年二月二十六日甲子，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41页。

〔7〕《清圣祖实录》卷193，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庚戌。

〔8〕《清圣祖实录》卷193，康熙三十八年四月甲寅。关于康熙皇帝如此表示赞赏与尊敬明太祖，美国学者史景迁认为“很可能康熙只是打算向明朝的阴影和它残存的少量支持者做出一个他自认为是安抚的姿态，而不是对一个与自己如此不同的人有特殊认同。”见史景迁《曹寅与康熙》，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页。

〔9〕《清圣祖实录》卷220，康熙四十四年四月己丑。

〔10〕《清圣祖实录》卷220，康熙四十四年四月庚寅。

〔11〕《清圣祖实录》卷229，康熙四十六年三月辛酉。

〔12〕《清圣祖实录》卷229，康熙四十六年三月壬戌。

〔13〕《清世宗实录》卷86，雍正七年九月癸未。

〔14〕《清高宗实录》卷274，乾隆十五年十月辛巳。

〔15〕《清高宗实录》卷377，乾隆十五年十一月己巳。

〔16〕《清高宗实录》卷1202，乾隆四十九年闰三月壬戌。

〔17〕《清高宗实录》卷1225，乾隆五十年二月壬寅。

〔18〕《清世祖实录》卷71，顺治十年正月丙申。

〔19〕《清世宗实录》卷63，雍正五年十一月壬戌。

〔20〕《清世祖实录》卷98，顺治十三年二月丙子。

〔21〕《清圣祖实录》卷154，康熙三十一年正月丁丑。

〔22〕《清圣祖实录》卷23，康熙六年七月己未。

〔23〕《明太祖实录》卷255，洪武三十年八月辛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