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语
哲人庄周在《大宗师》中托名孔子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小人,天之君子也。”这段意蕴深邃的话,揭示出人类历史进程中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二律背反现象:人类的发展产生了社会规范系统与社会价值系统,于是就规定了“人”——社会人;而社会规范系统与社会价值系统不可避免地趋向于改变、扭曲甚至消泯作为自然人——“天”的很多属性,造成了人类的自我异化、否定。这种困境也体现于每个个体的人:社会接受了你,肯定了你,往往意味着你丢失了自己。而所谓“畸人”,就是个体意识特别强的人,这些人顽强地抗拒着规范、异化,努力以鲜明的个性方式生存。嵇康之“难自然好学”、阮籍之“大人先生”、李卓吾之“童心”,都是对“畸人”的呼唤,当然也不妨看做“畸人”的自白。
社会稳定时期,价值观统一,规范化运作正常,“人”胜于“天”,“畸人”也便敛踪。社会动荡时期,价值观出现裂罅,规范化运作出现障碍,“人”便会遇到“天”的挑战,“畸人”就由“天”而生。嵇、阮、卓吾都是产生在这样的时代,金圣叹亦然。
这个道理,曹雪芹也在《红楼梦》中借贾雨村之口发表过,说是“天地生人”时,秉正邪参半之气可以生就“聪俊灵秀”而又“乖僻邪谬”的人物,如贾宝玉。有趣的是,廖燕吊金圣叹诗有“才高造物忌,行僻世人嗤”之句,亦以“才”与“僻”作为金圣叹的判词。其实,不妨推而广之,历史上的“畸人”们大多可以“才”、“僻”二字概括其生平行迹。“才”是有目共睹的,不去说它;“僻”乃相对于“正”——“正统”而言,说得更具体些就是“名教”、“礼教”。“越名教而任自然”,已说透了这一点。
指出这一点,是想说明所谓“传统文化”,我们往往习惯于着眼封建时代的主流文化,其核心便是“名教”、“礼教”,抑之扬之均限于此,这便有意无意地先认同了“主流”之“正”,而默认了“异端”之“僻”,从而忽略了这后一部分“传统”。其实,在文化传承过程中,传统是无法割断的——“正”的一面割不断,“僻”的一面也割不断。何况,“正”、“僻”之定性,本是那早已过去的时代中依据早成过去的标准所为。因此,认识金圣叹这一类色彩斑驳、行为偏激的人物,对于全面、准确地认识我们的文化传统,更好地实现文化的更新、转换,自有其独特的意义。
更何况,“人”与“天”的矛盾既是具体的,又是跨越时空的。现代人在另一种形式下,仍会重复古人的故辙,面对古人的困惑。在这个意义上,认识金圣叹们,也将有助于认识我们自己。
凡此种种,使我为金圣叹,更为现代读者写下了这本小书。
1989.12 初稿于无碍居
1996.1 改定于幽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