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灯漏月”说
这是关于小说叙事理论的一个命题。
叙事艺术是现代小说理论的重要课题,而叙事观点又是叙事艺术中的核心。对于中国古代小说而言,这个问题有点“奢侈品”的味道,因为大多数作品的叙事观点是简单而无变化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作者们全都满足于这种现状。实际上,明末已有少数作家试图对此有所突破了。《痴婆子传》、《西游补》、《警世阴阳梦》等皆有新的尝试。金圣叹则从理论、批评的角度对这一尝试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在有关“三境”说的阐释中,我们列举了他对时迁盗甲、石秀杀嫂等段落中“只见”式的主观叙事的激赏。而在另一些地方,金圣叹不仅激赏,而且越俎代庖,直接按自己的理论改写起作品来。
当时通行的几种《水浒》版本(繁本)第二十七回中,写武松在十字坡佯饮蒙汗药酒后的情状,都是“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边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边是些金银。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而金圣叹却在自己的《第五才子书》中改写作:
(武松)也双眼紧闭,扑地仰倒在凳边。只听得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听得飞奔出两个蠢汉来,听他把两个公人先扛了进去。这妇人便来桌上提那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想是捏一捏,约莫里面已是金银。只听得他大笑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有这若干东西。”听得把包裹缠袋提入去了。随听他出来,着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听他一头说,一头想是脱那绿纱衫儿,解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
两相对比,有十余处改动,而关键在于开头的一处。原文“把眼来虚闭紧了”,金氏改为“双眼紧闭”。依前者,似乎是武松眯缝着眼,故店中一切变故皆收眼底,未免近于儿戏。而“虚闭”且“紧”,也有些费解。细玩上下文,作者又并不强调武松是否看到店中情景,下面的“只见里边”云云,是说书体的习用语,全知的叙述人以之引导读者的视线而已。金圣叹改做“双眼紧闭”,一则避免上述费解、儿戏之弊,二则为自己提供了探索新的叙事观点的机会。
金圣叹改动的原则是强调店中所有变故都是武松听到与猜想的。由于武松“双眼紧闭”,而听觉与想像力仍然活跃,所以金氏把事态变化全部通过武松的“只听得”与“想是”叙述出来。这样一来,叙事人便由全知全能无所不在的说书人身上转移到武松身上,其视线与武松的视线同时被切断了。叙事人的转换使叙事观点由散漫多变状态而集中固定到了武松身上,并随武松的感知局限而调整叙事的内容及方式,从而成为较典型的第三人称局限叙事。
金圣叹对上述修改的意义是很自觉的。他讲:“此句不是写出畅快,正显上文数行,都自武松眼中看出,非作者自置一笔也。”显然,他对两种不同的叙事观点(“自武松眼中看出”与“作者自置一笔”)的差别颇有认识。从整部《水浒传》看,由于“列传体”所限,以全知叙事最为自然。但具体到某一“传”,在中心人物确定的情况下,却也宜于第三人称的局限叙事。在施耐庵的时代,小说初脱胎于说话,未遑细品叙事角度之同异。至金圣叹始从文学的角度看小说,务求“文法”之腾挪变化,于是觑出在叙事观点(虽然尚无此概念)方面逞才试笔的机会。他对自己的上述改动很得意,不厌其烦地批上:“‘听得’,妙绝!”“‘想是’,妙绝!”“俗本无八个‘听’字,故知古本之妙。”足见对自己这方面尝试的重视。
由于金圣叹评点《水浒》是即兴而断续进行的,所以没有把这样的尝试统一于全书。但在他感兴趣的章节还是颇有精彩之笔的。《水浒传》二十一回宋江杀惜,原文中有一段典型的全知叙事: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依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时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你不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宋公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百依百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的心,如何肯恋宋江?
当夜两个在灯下,坐在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
这一段文字中有说书人的叙述(“却说宋江”、“当夜两个”云云)、评论(“原来这色”)、分析(“宋公明是个”),而且还有他出入于宋、阎内心,对二人心理活动的揭示。这是典型的全知叙事。在金批本中,这一大段全部删掉。
而同一回书的后面,有这样一段:
(阎婆惜)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婆子问道:“是谁?”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答话,一径奔上楼来。那婆娘听得是宋江回来……
金圣叹则在《第五才子书》中改为:
(阎婆惜)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楼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径已上楼来。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
他在改动之后,特意加批指出:“不更从宋江走来,却竟从婆娘边听去。神妙之笔!”“一片都是听出来的,有影灯漏月之妙。”按原文,叙事人全知全能,叙事焦点时而落在楼上,时而移向楼下。而金圣叹则把焦点固定在阎婆惜处。这样,楼下的情景只可听到,无法看到,于是,阎婆惜先朦胧听到门声响动、床上语声、门前语声,尔后渐辨出是宋江来。由于强调听觉,故叙事只写声音发出的大致方位,而不写是谁在讲话。叙事人的知觉明显受到了限制,等同于阎婆惜的知觉方式与范围了。因为伸向楼下的目光(叙事人及读者)被隔断,故谓之“影(遮住)灯”,而听觉描写突出了,此即所谓“漏月(月光)”。这一改动的手法及效果皆与十字坡武松打店一段相似,联系上文的大段删减,金圣叹对小说叙事观点问题的自觉认识及其对第三人称局限叙事的偏爱,都是显而易见的。
金氏的探索并没有停留在对“局限叙事”的揭示与阐发上,而是还有更进一步的成绩。五十二回“李逵独劈罗真人”中,有一段李逵窥探的描写,百回本、百二十回本的五十三回均作:
(李逵)开了大门,一步步摸入里面来。直至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看诵《玉枢宝经》之声。李逵爬上来,舔破窗纸张时,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云床上;面前桌儿上烧着一炉好香,点着两枝画烛,朗朗诵经。
而金批本则作:
(李逵)开了大门,一步步摸入里面来。直至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么经号之声。李逵爬上来,搠破窗纸张时,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日间这件东西上;面前桌儿上烟煨煨地,两枝蜡烛点得通亮。
两相比较,主要改动有四个地方。一、把“只听隔窗有人看诵《玉枢宝经》之声”改做“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么经号之声”;二、把“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云床上”改做“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日间这件东西上”;三、把“桌儿上烧着一炉好香,点着两枝画烛”改做“桌儿上烟煨煨地,两枝蜡烛点得通亮”;四、把“李逵爬上来,舔破窗纸张”改做“李逵爬上来,搠破窗纸张”。
金圣叹对于自己的改动,同样是暗自得意,并一一作出说明。他对前三处改动的说明是:
不省得这般鸟作声。妙绝!俗本做“《玉枢宝经》”,谁知之?谁记之乎?甚矣古本之不可不读也。
云床也。乃自戴宗眼中写之,则曰“云床”;自李逵眼中写之,则曰“东西”。妙绝!俗本讹。
香也。却从李逵眼中写成四字。用笔之妙,几于出入神化矣。俗本又讹,真乃可恨!
他对第四处改动的说明是:
李逵又有搠破窗纸张别人之日,妙人奇事。
第四处改动是个一般的遣词造句问题。金圣叹的改动显然更合乎李逵粗莽的性格——李逵如果去“舔”窗纸,其景象则太滑稽了。他的改动虽妙,但和叙事角度的探索无关。而另外三处却是非常典型的叙事角度问题。
首先,金圣叹非常明确地指出,不同的文字是由于视角的不同。他两次强调是“李逵眼中”,并以同一事物在“戴宗眼中”的不同来说明叙事艺术的特殊表现技巧。其次,金圣叹指出不同人物的视角不仅是看得到看不到的区别,而且间接表现出彼此性格、认知能力的差异——描写李逵视野中的事物,便有了“日间这件东西”一类的表述。复次,特殊的视角甚至与特定人物的感受方式、感觉状态相关联,如不写“一炉好香”,而写“烟煨煨地”;不写“画烛”,而写“点得通亮”。这样,在金氏的叙事理论中,叙事技巧就不仅仅是把讲述变得复杂、生动的手段,而且具有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个性的功能。
如果和现代繁复细致的叙事理论相比,金圣叹上述见解与实践也许仍显简单。特别是在理论形态上,并没有形成完整的体系。但是,他也自有优长在。一是理论思考与批评实践的紧密结合,甚至与创作实践紧密结合(虽然这种结合不具有普世的可能性),使得其内涵十分明晰。二是把叙事技巧的功能扩展到人物塑造的领域。这即使是在现代,也有其独特的启迪意义。更何况,在十七世纪初叶,不仅中国,即使在全世界范围,小说叙事也基本是清一色的全知叙事,只在个别作品中微露局限性叙事的萌芽,小说叙事学更是空白。当此时也,金圣叹既有实践上的尝试,又有理论方面的归纳,所表现出的理论探索之勇气与敏感,都应得到高度肯定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