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衬染”说

“衬染”说

我国早期的长篇小说大都不肯在环境描写上多费笔墨,这是脱胎于说话的痕迹,即如《水浒》亦不免。虽则如此,在《水浒》、《三国》等杰作中,环境描写却仍不乏精彩之处,并形成了一些特色。金圣叹提出的“衬染法”就是对《水浒》中环境描写与人物塑造之关系的总结。

金圣叹主张读小说不要孤立看待其中的环境描写,而应体会作者的用心。他讲:“文中写情写景处都要细细详察。”“凡写景处,须合下文观之,便成一幅图画。”所谓“成一幅图画”,是强调作品的整体性,强调环境描写与情节发展、人物塑造间的有机联系。关于环境描写与情节发展的关系,我们看一个金批的例子。《水浒》三十一回武松打孔亮之前有一段环境描写:“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金圣叹就此批道:“此二句,人只谓是写景,却不知都是章法。”他所发现的“章法”,即指这一段景语和下文情节发展的照应关系。因为下文孔亮是被掷到这条溪中,武松自己也醉倒于这条溪中。可以说,这段环境描写是下文情节发展的必要前提,等于舞台上的布景。这一点不多讲。下面来看环境与人物塑造的关系。

金圣叹在六十三回“宋公明雪天擒索超”批道:

写雪天擒索超,略写索超而勤写雪天者,写得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此画家所谓衬染之法,不可不一用也。

这一回确乎是“勤写雪天”。如“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是日,日无晶光,朔风乱吼”,“连日大风,天地变色,马蹄冰合,铁甲如冰。索超出席提斧,直至飞虎峪下寨”,“次日彤云压城,天惨地裂,索超独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当晚云势越重,风色越紧……成团打滚,降下一天大雪”,“那雪降了一夜,平明看时,约已没过马膝。却说索超策马上城”,等等。《水浒》中,这样勤写景色并不多见。表面看来,写雪是为吴用陷坑计服务的,细推敲,又不尽然。这几段写景的文字有一个特点,就是都与写索超紧接在一起。乱吼的朔风,压城的彤云,满天的大雪,莽莽的雪原,都是索超行为的背景。这样的背景产生出一派肃杀之气,与索超威猛的将军形象十分协调地组合在一幅画面中。金圣叹所说的“衬染之法”,就是写出与人物形象相协调的景色,借助景物中渗透出来的气氛、情调烘托人物的精神面貌,所以讲“写得雪天精神,便令索超精神”。他的这种观点有两个方面值得肯定:一是指出景色与人物描写中格调的一致;二是基于这种一致,可以通过写景来间接表现人物。但是,由于这一段文例本身的限制,金圣叹所讲的还只停留在一种比较简单的烘托手法上,人物是被动的,背景的选择纯是作者的安排。

在评点《西厢记》时,金圣叹把自己的观点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第一折张生初上场有一段观赏黄河的唱词,道:“行路之间,早到蒲津。这黄河有九曲,此正古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油葫芦]九曲风涛何处显,只除是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金圣叹批道:“张生之品,张生不得自言之也。张生不得自言,则将谁代之言?而法又决不得不言,于是顺便反借黄河,快然吐其胸中隐隐岳岳之无数奇事。”这个例子与索超一段的手法有同有异。相同的是,这里也是借环境来写人,写黄河之壮阔,表现张生胸怀之宽广。不同的是,黄河是在张生眼中见出,而不是作者为他安排的背景。换言之,人物与环境有了直接的交流,“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在直接的交流中,体现出了人物与环境格调的一致。

德国的心理学家考夫卡把人所处的环境分为两种:一种是“地理的环境”,亦即客观存在的实际环境;一种是“行为环境”,即个人心目中的环境。他认为,“行为环境依存于两组条件,一组是地理环境所固有,一组是有机体所固有”(《西方心理学家文选》),每个人所特有的心理素质、彼时彼地特有的情绪等主观因素造成了行为环境因人而异的特点。反之,我们也可以从某人的行为环境来推断、认识其心理、情绪。例如,李贺的诗是他对自己行为环境的描述,那么可以由他的诗了解到他耽于幻觉的心理特征。而由老杜的诗则可以认识到他执着的性格。

金圣叹虽然没有这样明确地表述,但他所谈的实质上就是行为环境与主体精神素质间相应的关系。即,如许胸襟方见得出如许景象,如许景象定出自如许胸襟,二者有逻辑联系。金圣叹对此多有阐发。他在《杜诗解》中讲:“从来大境界非大胸襟未易领略。”“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前者所谓“大境界”、“大胸襟”,实指高格调的环境与精神,旨在说明二者的一致性。后者则指出,同样的环境(相当于地理的环境)在不同的人(“深”“浅”有别)眼中迥然不同。他评孟浩然《登安阳城楼》道:“登城楼,临汉江,望南雍州,看他何等眼界,何等胸襟!因言普天下凡有此等眼界,此等胸襟者,必是才子。”前面提到的以黄河写张生的论断,正是建立在这样一些认识的基础之上。

金圣叹总结出的这一方法对后世的小说批评与创作都有不小的影响。如卧闲堂本《儒林外史》二十九回杜慎卿登上雨花台,“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壁辉煌,照人眼目”。有这样一段评语:“写雨花台,正是写杜慎卿。尔许风光不从腐头巾胸中流出。”境界的高远,正反映出杜慎卿开阔的胸怀。这完全是承袭了金圣叹的观点。《红楼梦》则又有所发展。曹雪芹用饱蘸热情与理想的笔写出了宝玉、黛玉等个性鲜明的形象,并为他们构筑了一座桃花源式的天国——大观园。在大观园中,作者进一步为他们各自设计了独特的小天地:疏朗开阔的“秋爽斋”,高雅凝重的“蘅芜苑”,清幽寂静的“潇湘馆”,富丽而又清新的“怡红院”,其格调无不与其主人的身份、气质相合。其中,作者尤对黛玉居住的“潇湘馆”着意描写。大观园初成时,写这里是:“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得泉一派”,“盘旋竹下而出”。格调幽静已与他处不同。黛玉住进之后,作者又先后五六次着墨:“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室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淡淡”,“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等。可以看出,作者始终抓住潇湘馆环境的特征,渲染清幽的气氛,来“衬染”黛玉的品格与情绪。与前面列举的《水浒》、《儒林》、《西厢》的环境描写相比,曹雪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反复渲染环境中最具特色的景物。具体到潇湘馆,便是写竹。这样写,一则突出环境的特征,绿竹掩映,使人闭目如见;二则使环境描写具有了象征性。竹子在我国古代文人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王徽之常对竹啸咏,称“何可一日无此君”。东坡更有诗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作者置黛玉于翠竹掩映之中,是有意以竹子的性直有节来象征其高洁之性的。当元妃命宝玉与众姐妹一起住进大观园时,宝玉问黛玉住哪一处,黛即回答:“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后来结诗社,探春为她取别号,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做‘潇湘妃子’就是了。”很明显可以看出作者的用意。曹雪芹高明之处在于,这种象征关系若隐若现,说它隐,却又使读者确有所感,说它现,却又毫无斧凿之痕,刻意之迹。本是自然而然的环境描写,而在读者的心上与黛玉的人物形象融合到了一起,象征主要是在读者再创作的过程中完成。这样的象征手法称得上言近而旨远了。金圣叹力主环境要与人物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有时写人却是景,有时写景却是人”,“是境是人,不可复辨”。《红楼梦》中潇湘馆的环境描写可谓臻此妙境。

毛伦也论及类似的问题,他评《三国演义》中三顾茅庐一节:“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这里谈的也是环境问题,但主要指社会环境,其义稍广,与前面数例均有所不同。不过,在环境与人物格调的一致方面,在睹境而知人的手法上,又皆相通,故而也不妨称为“衬染”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