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缓中生急”说

“缓中生急”说

这是金圣叹关于叙事技巧的一个命题。

很多小说,尤其是英雄传奇作品,为了吸引读者,往往在情节发展中有意识地制造悬念。金圣叹对这种手法很注意。《水浒传》中二十三回王婆为西门庆说“挨光计”,待说到“九分光”时,王婆忽然岔了出去。金圣叹就此批道:

上来一反一正,共有十八段,已近急口令矣。得此一顿一飏,便文情入变。譬如画龙,鳞爪都具,而不点睛,真是令人痒杀。

他用画龙为喻来说明这种手法的特征。画龙形体完备,鳞爪具全,却不点睛,从而增加欣赏者对“完龙”的关注。小说的悬念也类似于此。当情节的发展“急口令”似的指向某种结果时,作者忽然“一顿一飏”,有意延缓结果的出现,借以加强读者急欲揭晓的心情,达到吸引读者的目的。在这里,金圣叹揭示出了悬念的一个本质特征,即“缓”与“急”的矛盾统一性:本是急事,“跌顿”便缓;情节突缓,读者转急。

“令人痒杀”,是从读者的心理谈“缓”中生“急”、产生悬念的原因。在这方面,金圣叹颇有一些透辟的议论。在闹江州一回中,宋江与戴宗将被处决,作者却细细描写起扫法场、判斩等枝节来。金圣叹批道:“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说明作者的目的是刺激读者的紧张心理。然后他说:“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读者读小说追求“快活”,而“快活”又与“惊吓”相联系,即是说,读者追求心理紧张的刺激就是在追求快感。他总结这种心理状态是:“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而悬念、“缓”中生“急”的写法,恰恰可以满足读者这一心理要求。

金圣叹根据“缓”中生“急”这一艺术辩证法则,又提出了“急事缓写”的具体方法。

小说的故事情节有急迫处,有平缓处;小说的叙事也有缓急之分。依常理,急与缓无疑是相反的,急事自应急写,缓事自应缓写。金圣叹却从表面的对立中看到了两方面的联系以及转化的可能,从而提出了“写急事须用缓笔”(三十九回评)。他分析其中的道理说:“写急事不得多用笔,盖多用笔则其事缓矣。独此书不然。写急事不肯少用笔,盖少用笔则其急亦遂解矣。”(三十九回评)按通常的写法,急事应急写,避免叙事过详造成平缓的感觉。而“急事缓写”则是靠缓写使读者产生悬念,在看似平缓的描述之上罩满紧张、急迫的气氛,读者在缓缓的笔墨中充分体味这种紧张的心理感受。反之如果用一带而过的急笔,这种紧张感转瞬即逝,则事再急,读者无从体味,“其急亦遂解矣”。

金圣叹以武松斗杀西门庆一节为例来证明这个道理。二十五回,武大既死,武松从东京归来,同西门庆的生死搏斗呈一触即发之势,可谓极紧迫的情节了。书中于此却缓缓写来。金圣叹批道:“完县事后偏又不疾来,偏又去下处脱换衣服,逶逶迤迤,如无事者,妙绝……此回读之,只谓其用笔极忙,殊不知处处都着闲笔。”本当用“极忙”之笔,却故意处处着“闲笔”。读者由于“曲折情事,罗列前幅”,深知风暴将临,而一连串的闲笔延缓了最后的矛盾爆发,结果反把读者的心抓得更紧了。

小说的发展经历了由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演进的过程。究其初始,小说就是讲故事,所以在内容上求怪、求异,在情节安排上注重悬念。像《水浒传》这样的作品,没有悬念也就没有了生命。随着小说艺术的进步,作品中的人物塑造越来越重要,读者关注的目标,也逐渐由“将要发生什么事”转入人物的内心,悬念的作用相对地减弱了。但是,上述过程只是宏观的大致趋势,具体地看,又绝非这样简单、明晰。正如生物的进化,“万物之灵长”已经统治了地球,原始的、低级的生命形态却依然在适当的环境中存活。至于审美价值,一般而论,古小说、话本不如英雄传奇,英雄传奇与《红楼梦》相比,却又处在一个较低的层次上。但是,正如神话具有永久的魅力一样,话本、英雄传奇中的杰作也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不可掩蔽的光辉。同时,由于人们文化素养的不同、心理构成的差异,文学欣赏的趣味也大相径庭。诚如刘勰所指出:“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绪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喜欢到小说中听故事,寻求紧张心理的读者群将长期存在,英雄传奇之作将仍然在读者中占有广大的市场,而制造悬念这种古老的表现手法也将继续被“爱奇者”、“慷慨者”所喜闻乐见。这就是金圣叹“缓中生急”说今天仍被我们重视的原因所在。

狭义地讲,《红楼梦》一类世情小说不像《水浒》那样注重悬念,所以张竹坡、脂砚斋的评点中几乎没有“缓”、“急”之类的话题,但哈斯宝评《红楼梦》,提出了一个“拉来推去之法”,与“缓中生急”有相通之义。他讲:“文章有拉来推去之法,好比一个姑娘想要捉一个蝴蝶……使读者急不可耐,然后再出场,才能使他们高兴非常,心花怒放。”这段批语针对贾宝玉出场的描写而发。小姑娘云云,是指读者对贾宝玉形象的企盼之心。读者对这位“正邪两赋”的奇人早从冷子兴口中闻知大名,自有先睹为快的心理,而作者偏不急于让他出场。黛玉入贾府,先是王夫人告知她:贾宝玉去庙里还愿,须晚间方归。待宝玉回来,贾母又命他退下去见王夫人。然后才借黛玉之眼,把他描摩刻画一番。这样写,使读者眼前时有贾宝玉影子闪现,却又无缘细看,从而引起他们加倍的注意。从表面看,这一段描写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似与上述《水浒》情节不同,但骨子里实有相通之处。哈斯宝看出了这一点,他的批语也是以读者心理为依据,主张情节安排可先吐露一点消息,使读者有所期待,然后放慢情节发展,激发读者求索之心。所谓“拉来推去”,正是故意放慢情节发展的形象说法。可以看出,哈斯宝对金批的理解还是相当透彻的。

在对情节之“缓”、“急”的思考中,表现出金圣叹特有的辩证思维能力。类似的考虑还有所谓“换笔”说。在《读第六才子书法》中,他讲“透脱”指笔锋恣肆空灵,“雅驯”指行文谨严厚重。金圣叹认为,这两种看似相反的写作风格,实有彼此补充、调整的功能。成熟的作家应通过“换笔”发挥二者互补的功效。特别是对于性格有偏向的作家,向反方向的“换笔”,可超越自我的局限。推广一步,“雅驯”事透脱用笔,“透脱”事雅驯用笔,这对于现代作家,当亦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