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鸾胶续弦”说

“鸾胶续弦”说

金圣叹由《水浒传》的结构中,总结出“鸾胶续弦法”。

《水浒传》的结构在我国古典长篇小说之中是颇具特色的,这个特色就是所谓“列传体”。《水浒传》的重要人物形象多在前四十五回树立,而塑造这些形象的主要方式就是各自为之立一篇“小传”,如一至二回为史进传,二至七回为鲁智深传,六至十回为林冲传,等等。而最典型的则是二十二回至三十一回,用十回书的篇幅专写武松一人的故事,所谓“武十回”是也。从现象上看,这样写确实是单篇故事的连缀,然而事实上广大读者总是把它看做完整的长篇。作者依靠什么手段给予它完整性与有机性呢?

对《水浒传》这种结构形式,金圣叹看得很清楚。他强调《水浒传》“一人有一人之传”,并且探源溯流,指出“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分明是“一段史记”。同时,他还从不同角度总结了作者在这方面的艺术技巧,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问题。

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作者要在短短的七十回书中把他们聚到梁山,而他们上梁山之前的行迹又是以“列传体”出现,如何把各自独立的故事线索联结在一起,迅速而合理地推动情节发展,就成为设计情节时的一大难题。金圣叹认为作者解决难题的方法之一就是“鸾胶续弦法”。

“鸾胶续弦”一语是用了《十洲记》中的典故。传说西王母以凤凰的骨髓熬成胶,其黏无比,献给了汉武帝。武帝的弓弦扯断了,使用此胶粘接,非常牢固。于是武帝命名为“续弦胶”。顾名思义,金圣叹借用这个词无非是取其牢固联结之意。

金圣叹举出燕青路遇杨雄、石秀一事来作“鸾胶续弦法”的注脚。他说:

有鸾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便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

这是《水浒传》六十一回的情节,这里有两条故事线索:一条是梁山方面关注卢俊义的命运,派杨雄、石秀下山打探消息,最后演至石秀单身劫法场一幕;一条是燕青救卢俊义不得,无奈投奔梁山。作者必须把这两条线索联结起来,然后才能把笔从燕青转到石秀身上。于是他便安排燕青与石秀路遇。然而这样写虽可以联结,却不免显得突然,过于依赖巧合。即如金圣叹所指出:梁山与大名府之间,道路无数,燕青、石秀素不相识,怎么能一下子就相遇、相认呢?若单靠巧合来联结,当然称不上“鸾胶”了。有见于此,施耐庵便设计了一段小小的插曲。燕青去梁山泊报信,没有盘缠,饥渴难忍,欲射鹊充饥,却又只有一枝弩箭了,于是“问天买卦,望空祈祷”,然后“一箭正中鹊尾”,喜鹊带箭飞走,燕青追鹊赶下山冈,却正遇两个人走来。然后才有开打、相认的情节。燕青、石秀各自的故事线索为两条本不相连的“弦”,而这段插曲便是粘结二“弦”的“鸾胶”。我们可以体味一下,这样一联结,效果便不同了,燕青遇石秀显得不那么突兀,似乎带了一点必然的色彩。正如金圣叹所批:“如此交卸过来,文章便无牵合之迹。不然,燕青恰下冈,而两人恰上冈,天下容或有如是之巧事,而文家固必无如是之率笔也。”

产生这种效果的奥妙何在?

没有这段插曲,燕青、石秀相遇是纯粹偶然的事;有了这段插曲,燕青遇石秀就有了一重因果关系作依据——燕青为追鹊而下山,因此相遇。这便满足了读者对故事情理的起码要求。就一般读者的心理而言,阅读英雄传奇小说,既追求奇、险,又要求合乎情理。但作品奇、险,情节就会节奏快、巧合多,与情理方面的要求产生矛盾。二者不可兼得的时候,多数人的心理是舍情理而赏奇险,因而人们对英雄传奇之作的情理要求远低于对世情小说的要求。不过这也不意味读者可以容忍明显的乖情背理及过多的巧合。只是说,读者对《水浒传》这一类作品,情理方面的要求是低标准的。像燕青打鹊所产生的因果关系已经可以满足这样低标准的心理要求了。当然,大多数读者对于自己这种心理状态并不是自觉的。

亚里士多德对于读者这种心理也曾有所分析。他在《诗学》中论及《伊利亚特》的情节:“惊奇是悲剧所需要的,并能容纳不十分近情理的描写。”“把谎话说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那就是利用似是而非的推断:如果第一桩事成为事实或发生,第二桩事即随之成为事实或发生。”所谓“把谎话说得圆”,就是利用一重因果关系造成读者、观众的心理错觉,满足其情理方面的最低要求,使他们不自觉地默认不甚合情理的故事情节。

下面,我们仍回到燕青打鹊一段,看一看这种写法有什么特点。首先,打鹊虽是一段小插曲,且用意在联结石秀一线,但作者却写得很生动。试看:“(燕青)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枝上喜鹊咶咶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鹊朝着燕青噪。燕青轻轻取出弩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灵鹊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鹊飞去。’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管子响处,正中喜鹊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喜鹊,却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燕青的窘境、心理活动、风神情态无不跃然纸上,甚至鸦鸣鹊噪也细加描绘。就细节的生动而言,简直不下于“武十回”中那些精彩的段落。这样生动形象的描写紧紧吸引住了读者,使读者如在目前,于是自然而然地被作者领到了另一条故事线索之上。其次,作者安排这段插曲的目的很明确,故一旦使二“弦”续合,便当即把插曲结束掉。石秀认出燕青后,取出干粮给他吃了,算是照应上文,结束插曲。至于寻鹊找箭,一字不提了。可见,起得自然,写得生动,结得干脆,是这种“鸾胶续弦法”的基本要求。

“鸾胶续弦法”是解决“列传体”情节演进中巧合与情理矛盾的一种方法。细观《水浒传》全书,这样的例子颇为不少。如武松与宋江两条线索的联结。自十九回至二十一回是宋江的“小传”,二十一回之后便是武松作主角了。而到了三十一回,这两条线索要再次联结起来。作者便设计了一个小插曲来使二人相遇。武松欲投二龙山,路过白虎庄,醉打了孔亮,却又因醉被孔家兄弟捉住吊打,而这孔家兄弟却是宋江的徒弟,正把宋江接在家中,于是宋、武二人见面,故事线索便由武松一端联结上宋江一端。这里的醉打孔亮便也是“续弦”的“鸾胶”。故金圣叹批道:“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又如鲁智深、杨志、武松三个人各有一篇小传,故事跌宕曲折,初不相关,却先后同聚于二龙山中,作家也是以两段小插曲为之联结。杨志失陷了生辰纲,走投无路,身无分文,由于赖酒账遇到了林冲的徒弟曹正,一见如故,曹指点杨志来投二龙山,而鲁智深先已在此,便使两条线索联结起来,演出了双夺宝珠寺一场。而鲁智深过十字坡中了孙二娘的蒙汗药一段,则是为了借孙二娘把武松与鲁智深的故事联结起来。金圣叹把曹正、孙二娘称做“贯索之蛮奴”,指出他们的作用在于把如同“各自千里怒龙”的鲁、杨、武三人“锁在一处”。金圣叹还就此进一步分析了这种手法的意义,他说:“一部书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一人一段分例酒食,一人一枝号箭,一人一次渡船,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岂其信哉……作者于此,为之踌躇,为之经营,因忽然别构一奇,而控扭鲁、杨二人,藏之二龙。”这就很明白地指出了这种手法是为了解决“列传体”造成的各条线索相互独立的问题。“控扭”二字用得很贴切,形象地写出作者联结两条线索的苦心。

“鸾胶续弦法”对于“列传体”结构的《水浒传》自然是一种重要的手法,而对其他形式的作品也并非全不相干。如《三国演义》中赵云夺周仓山寨,关羽古城斩蔡阳的情节大体也是这种手法。至于《说岳全传》、《说唐》等英雄传奇作品中就更多了。值得注意的是,世情小说的杰作《红楼梦》中,很难找出类似的写法。看起来,这种方法不仅是适应“列传体”的结构而产生的,而且与作品的内容也有某种相应的关系。带有传奇色彩的作品,注重故事情节的作品,“鸾胶续弦法”的用场似乎更大一些。如果我们把眼界再放宽,浏览世界小说之林,也会发现一些类似的现象。如大仲马的作品中,便不乏相似的手法。可见,作为一种设计、安排情节的技巧,“鸾胶续弦法”既有普遍的意义,又有特定的范围。

不过,应该指出,《水浒传》结构的有机性,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歌颂侠义精神的主题鲜明地贯穿始终,各“列传”之间的穿插等。“鸾胶续弦法”仅其中一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