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说
虽然有“性与天道,夫子罕言”之说,但儒门后学却对“性”的问题兴趣十分浓厚,自子思、孟轲、荀况以还,论著不胜枚举。所论涉及“性与命”、“性与才”、“性与情”、“性与品”等诸多范畴,也就相应出现了“性命”、“性情”、“品性”、“才性”等词语。相比之下,“性格”是个晚出的名词。最早的出处难以确考,也非本文的任务。我们只须指出,在金圣叹之前,这个词虽使用未广,但已产生,且基本具有了“情性之样类”的内涵。如李卓吾《读律肤说》:
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
然而,使这个词进入小说、戏剧的理论批评领域,并成为人物塑造理论的核心术语,却还须归功于金圣叹。
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金圣叹反反复复强调“性格”在小说诸因素里特别重要的地位:
或问:施耐庵寻题目写出自家锦心绣口,题目尽有,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另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一千个人,也只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
他的意见主要有两点:一是人物刻画是小说创作的首要问题;二是刻画人物应该富于个性,个性鲜明的人物是作品魅力的源泉。
这种看法,前人有所涉及(如李卓吾的“同而不同”之说),但不曾讲得这么明确,不曾强调得这样绝对。说《水浒传》“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自属夸大之词。而排他式地强调人物因素,也不尽妥当。但是,如果我们注意到在很长时间里,通俗小说的创作多数只是“讲故事”而已,小说评论也只大多关注于故事真实性如何、教化功能如何,那么就会意识到金圣叹上述议论的价值了。从小说观念的发展历史来看,金圣叹是小说文体自觉的旗帜。这面旗帜上最醒目的两行大字是:“事为文料”与“性格”。
当然,金圣叹的“性格”说不止于上述内容。他不仅提出了“应该刻画个性”,而且努力来解决“如何刻画个性”的问题。他在这后一方面投入了更多的力量,对于影响性格的多种因素以及不同性格间的关系,都有相当深入的思考。
《第五才子书·序三》中,金圣叹把人物个性归为四个方面:
《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施耐庵……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试其端也。
他这四方面,包括了外貌描写、语言描写与心理描写,相当全面。而尤为难能的是,他并不孤立地看待刻画性格的某一方面,总是把几个方面联系起来,主张通过外在描写表现内心,而最终着落在性格特征上。如《水浒》三十七回李逵出场,作品用“黑凛凛”三字描写其状貌,金圣叹批道:“‘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十八回林冲火并王伦前对吴用自明心迹,有“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冲,诚恐负累他不便”等语。金圣叹就“非他不留林冲”分析道:
此六字今我读之骇然。盖写林冲,便活写出林冲来,写林冲精细,便活写出林冲精细来。何以言之?夫上文吴用文中,乃说柴进肯荐林冲上山也。林冲却忽然想道:“他说柴进荐我上山,或者疑到柴进不肯留我在家耶?”说时迟,那时疾,便急道一句“非他不留林冲”六个字,千伶百俐,一似草枯鹰疾相似。妙哉妙哉!盖自非此句,则写来已几乎不是林冲也。
他认为这六个字的背后是一种微妙的心态,和林冲的身份、性情、处境等都有关系,是“活写出林冲”的妙笔,是恰到好处、非此不可的妙笔。
到了批点《西厢》时,金圣叹的上述看法又有所发展。他在《赖婚》总批中讲:
盖事只一事也,情只一情也,理只一理也。问之此人,此人曰果然也;问之彼人,彼人曰果然也,是诚其所同也。然事一事,情一情,理一理,而彼发言之人与夫发言之人之心,与夫发言之人之体,与夫发言之人之地,乃实有其不同焉……事固一事也,情固一情也,理固一理也,而无奈发言之人,其心则各不同也,其体则各不同也,其地则各不同也。
这段批语针对此折由谁主唱而发,但归结到了刻画个性诸相关因素问题。金圣叹认为,同一个内容,在不同人物的口中会有完全不同的说法,其原因在于“心”、“体”、“地”的不同。换言之,不同的“心”、“体”、“地”决定了人物描写的个性。他所说的“心”,指心理活动、心理状态,包括思想感情等;“体”则指身份,包括社会角色与人际关系;“地”则指处境,包括地位及社会环境。与《第五才子书》相比,这种看法较多着眼于人物的社会性,认为特殊的社会存在也会导致特殊的个性表现,显然更加深刻了。
“性情、气质、形状、声口”与“心、体、地”之说,都是金氏所创,在我国“性格学”史上有其重要地位,可惜他皆语焉不详。因为他更关心的是具体、实用的技巧。所以,当他谈到利用形象对比来突出个性时,就细致得多了。
《第五才子书》中,他提出了“背面铺粉”之法:
有背面铺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作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作杨雄糊涂是也。
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做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姑不论金氏对具体内容的解释是否准确,只就其揭示的这种“相反相形”的映衬手法来说,确是突出人物性格特征的捷径。
《第六才子书》中,他又提出了“烘云托月”、“染叶衬花”之法:
亦尝观于烘云托月之法乎?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将写双文,而写之不得,因置双文勿写而先写张生者,所谓画家烘云托月之秘法。
写花却写蝴蝶……蝴蝶实非花而花必得蝴蝶而逾妙。
与“背面铺粉”有所不同,这里的映衬对比是同向的,是水涨船高的关系。金圣叹认为,这种手法不仅可以互相衬托,显出同中之异,而且有利于激发作者的创作潜力,“逼”出品格、境界特别高妙的人物。他举出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道是两个画家“唱对台戏”,分别画同一组群仙图。两人都从较低等仙人画起,甲发现乙起点偏高,心暗喜,以为对方画至最中心的天尊时,就会没有提升的余地。不料乙步步高甲一筹,最后形格势禁,逼得笔法上突破了常规,画出了超出常态的“日角月表、龙章风姿,超于尘境之外煌煌然一天尊”。他风趣地说:
今被作《西厢记》人偷得此法,亦将他人欲写双文之笔先写却阿红,后来双文自不愁不出异样笔墨,别成妙丽。
金圣叹有关映衬手法的论述对后代的小说创作与评论都产生了影响。《红楼梦》不仅大量采用了这种手法(最典型的如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钗黛对比),而且直接提到了“背面铺粉”[1]法云云。至于毛伦父子、张竹坡、脂砚斋等人的小说批点,更是直接承袭了金氏的“性格”理论,作为分析人物形象的基点。
[1] 《红楼梦》三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