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说
一
在金圣叹的小说理论及批评实践中,“忠恕”说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第五才子书·序三》把“忠恕”与“因缘生法”并列,作为《水浒》创作的纲领:
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格物亦有法,汝应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
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庵左手握如是斗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试其端也。
这是金氏从小说艺术角度论及《水浒》创作纲领的惟一一段话。他把《水浒》的文学成就首先归之于人物的个性化描写,而这取决于作者的“格物”功夫。至于如何“格物”?门径便在于“忠恕”。他又不无夸张地说:“忠恕”是衡量、评价天下万物的工具、标准,指导小说创作不过“小试其端”。不管我们怎样具体解释这个略带神秘的概念,“忠恕”在金圣叹心目中的重要性,可以毋庸置疑了。
金批中关于“忠恕”的另一段正面论述见于四十二回总批:
粤自仲尼,而微言绝,而忠恕一贯之义,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谓忠也,“如心”之谓恕也。见其父而知爱之谓孝,见其君而知爱之谓敬。夫孝敬由于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谓自慊,圣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为善自慊,小人为不善亦自慊……为善为不善,无不诚于中形于外,圣人无所增,愚人无所减,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乐?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也;匹妇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虫能之,是则所谓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所谓“忠”之义也。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恕”。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
这段议论涉及宋明理学的若干重要论题。由于金圣叹师心横口,立论率由己意,因而增添了阐释的困难。择要而论,金圣叹的“忠恕”说,有这样几层意思:
一、“忠”与“恕”的基本精神是对万物“任其喜怒哀乐”的包容精神。
二、“忠”就是真实性情的自然表露。
三、承认、肯定他人的“忠”,就做到了“恕”;实践恕道的过程就是“格物”。
四、无论人、己,率情任性皆合乎大道,是天下大治的表现。
五、“忠恕”与佛理相通。施耐庵以二者结合,指导了《水浒》的创作。
这些看法,有的是金圣叹之创见,有的则师承有自。为了更准确地把握金氏“忠恕”说的真谛,我们且先来花费一番追源溯流的功夫。
二
儒学经典中,“忠恕”初见于《论语》“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再见于《中庸》“忠恕违道不远”。
前者邢昺疏云:“忠,谓尽中心。恕,谓忖己度物也。”后者孔颖达疏云:“忠者,内尽于心;恕者,外不欺物。恕,忖度其义于人。”这两种解释与金说有相通处,不过实乃后起之说。先秦至两汉的文献中,“忠”主要有二义:其一指美德,如“忠,德之正也”(《左传·文公元年》)、“忠者,德之厚也”(《贾子·大政上》)等。其二专指臣下事君之道,如“逆命而利君谓之忠”(《荀子·臣道》)、“忠者,臣之高行也”(《管子·形势解》)等。到南北朝时,皇侃的《论语》疏中才有“忠,谓尽中心也”的新解。“恕”的早期释义也较泛,如“恕,仁也”(《说文》)。不过,以“忖己度人”解“恕”,大多数文献是一致的。
从皇侃到孔、邢,他们的共同点是,变前人伦理评价式的解释为状态描述。“尽忠心”、“内尽于心”都不是明显的褒赞语。由于这种解释较为抽象,可以涵括前人种种不同说法,且暗合于理学家喜谈心性的倾向,故宋代以还,言及“忠恕”者,大多据此而生发。
一般来讲,程朱及其后学虽很重视《论语》、《中庸》,但对“忠恕”殊少发挥。“忠恕”是在阳明门下逐渐增加、更新了内涵,并被置于更为重要地位的。《明儒学案》记邹元标:“先生之学,以识心体为入手,以行恕于人伦事物之间、与愚夫愚妇同为功夫……其所谓恕,亦非孔门之恕,乃佛氏之事事无碍也。”[1]邹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他援佛入儒,修正了孔门“恕”道,以“恕”为日常行为之轨范,显然与前代气象迥异。应该说,《论语》只提出了“忠恕”而未详加解释,《中庸》把“恕”解释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义偏于消极。相比之下,邹元标把“恕”理解为与民众平等、休戚相关的一种包容精神,并以此为道德修养的功夫,无疑是积极得多了。
这一趋向可追溯到大程处。大程所云:“天地变化草木蕃,不其恕乎?”也是表现包容的宇宙观,这实有“众生平等”的味道,说他受到《华严经》“事事无碍”观的影响,是毫不牵强的。至陈白沙,更着力鼓吹这种包容、宽恕的态度,他主张“心地要宽平”,“贤愚善恶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两忘,浑然天地气象,方始是成就处”[2],“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辟,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3]。他虽然屡屡自辩异于释老,其实却明显吸收、融会了佛老的观点。他在《与林缉熙》信中透露了这一消息:“夫以无所著之心行于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直承他的处世态度受《金刚经》及禅宗的影响。[4]
在高扬主体作用、提倡洒落人生态度及主张包容精神方面,陈白沙与王阳明是并轨同趋的,也都对中晚明思想产生了大的影响。而王门人才济济,声势自然更大一些,王阳明的“无善无恶”论把包容精神阐述得十分精细,而佛学成分也相应增加。《传习录》有一段师弟对话:
(薛)侃去花间草,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以躯壳起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这与佛性无所不在、众生平等的大乘佛学思想,戒嗔、戒无明的佛教修持手段皆有明显相通之处。王门各派都程度不同地继承了这种包容精神,有的更直接名之为“忠恕”。如万廷言所云:“忠恕尽乾坤之理……只本今上不动丝毫,当下人已浑然,分愿各足,便是天地变化草木蕃也。”[5]何廷仁:“天下之事,原无善恶,学者不可拣择去取。”[6]王畿:“常念天下无非,省多少忿戾。”[7]“是非分别太过,纯白受伤,非所以蓄德也。”[8]邹善:“人情物理,不远于吾身。苟能反身求之,又何龃龉困衡之多?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人我无间。”[9]
还有一些论者把“忠”与“恕”联系、比较来谈,论点已接近于金圣叹。如聂豹的《困辨录》:
欲恶不欺本心者,忠也,非中也;然于中为近……推欲恶以公于人者,恕也,非和也;然于和为近。忠恕是学者求复其本体一段切近功夫。
以表里如一释“忠”,以己之“忠”推广及人释“恕”,思路与金氏十分相近。聂豹于嘉靖年间在金圣叹家乡苏州做过太守,在当地士人中有过较大影响。
他的后学何廷仁在《善山语录》中讲:
平其心,易其气,良知精察,无有私意……而天下之人亦无不好……故尽天下之性,只是自尽其性。
把“自尽其性”与“尽天下之性”相联系,认为是一件事的两方面,而最后归结到“天下之人亦无不好”,这与金圣叹的观点已相当接近,只不过没有明确提出“忠恕”二字罢了。
“忠恕”在王门传承中逐渐具有了肯定自我性情(“内尽于心”、“自尽其性”)、主张众生平等(“不可拣择去取”、“尽天下之性”)等内涵,也和个人道德修养有了较大的关联。这种趋向在泰州学派中最为明显。颜山农的亲传弟子罗汝芳尤重“恕”道,他在《语录》中讲:
盖天地之视物,犹父母之视子,物之或载或倾,在人能分别之,而父母难分也,故曰:“父母莫知其子之恶。”父母莫能知其子之恶,而天地顾肯覆物之倾也耶?此段精神古今独我夫子一人得之,故其学只是求仁,其术只是个行恕,其志只是要个老便安,少便怀,朋友便信,其行藏,南子也去见,佛肸也应召,公孙弗扰也欲往……于人亦更不知一毫分别,故其自言曰:“有教无类。”推其在在精神,将我天下万世之人欲尽纳之怀抱之中……真是浑成一团大和,一片天机也。
泰州的另一员大将徐波石也在《语录》中讲:
圣学惟无欺天性。聪明学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自欺也。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父慈子孝,耳聪目明,天然良知,不等思虑以养之,是明其明德。一入思拟,一落意必,则即非本然矣。
罗汝芳的弟子杨起元之《杨复所证学编》云:
恕者,如心之谓,人己之心一如也。若论善,我既有,则天下人皆有;若论不善,天下人既不无,我何得独无?此谓人己之心一如。
和金圣叹的“忠恕”说相比较,上述诸人的议论至少有五点值得注意:
一、“恕”是孔门重要宗旨,合于天地之大道。
二、学者应率性行事,纯任天然。
三、行“恕”道是同时利人利己的。
四、以父子亲情及耳聪目明为喻来阐发“忠恕”之道。
五、明儒的“恕”道中渗透、融会了佛学观点。
当我们把金圣叹的“孝敬由于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也;匹妇能之……是则所谓道也”、“天下自然无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夫妻因缘,是生其子……天下之忠,无有过于其子之面者”等议论拿来对照时,甚至会发现某些思路、语气上的近似点。虽不能断定金氏读过他们的著作,但金圣叹青年时代,泰州学派在苏州一带有很大影响却是无疑的。何况,罗汝芳做过太湖令,致仕后往来于江浙讲学,“所至弟子满座”。而罗又杂学旁搜,“谈烧炼、采取、飞升”、“谈因果、单传、直指”[10],杂糅三教的风格正是金氏的先导。因此说金圣叹的“忠恕”说受到王学,特别是泰州学派的影响,甚至说其中带有罗汝芳等人观点的印痕,当非牵强之词。
三
金圣叹以率情任性释“忠恕”,而他本人的学风也率情任性。廖燕形容其学问之道:“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纵横颠倒,一以贯之。”尤侗则称其“以聪明穿凿书史,狂放不羁”。可以说,他的任何一种观点,都不是亦步亦趋地拾人牙慧。我们指出金圣叹“忠恕”说与泰州学派(以及整个王学)的某些联系,只是要说明思想观点有所传承,并有利于揭示其底蕴。这并不排除“忠恕”说的独创内容。就金氏以“忠恕”解释小说艺术规律而言,他的创见多于承袭。
金圣叹的创见首先表现在据“忠恕”而为梁山好汉辩护。
他的逻辑是这样的:人类及万物自然表露自己的性情,便体现出天地化育之道;每个人都应自然、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性情,即为“忠”;每个人也应理解、相信他人自然、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性情,即为“恕”;听任自己和天下人自然表露真性情,就是理想的社会状态——“天下平”。基于这一逻辑,梁山好汉的行为便都可用“忠”来解释,同时也便被“恕”道所包容。如金圣叹盛赞李逵合乎“忠恕”之道,理由是:
奈何轻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岁哇哇(当作“娃”)却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叹李逵之难能也。
这其实与李卓吾基于“童心”说而赞李逵为“佛”属同一机杼,与罗汝芳所言“人情极平易处”正是“工夫极神圣处”,也是一个思路,都是着眼于人物的真性情,即天性自然流露上。更进一步,凡有违“恕”道,压抑天性流露的都在反对之列。金圣叹以“乱自上作”来解释《水浒》的思想蕴涵,正是据此而立论。他在《语录纂》中的一段话可作参证:
遂万物之性为“成”,“成”里边有个秘诀曰“曲”。“曲成”,曲字,取正吹之横笛,孔里边有个曲。逐孔逐孔吹去,从上翻到最下一孔,从下转到最上一孔,天地之调已尽了。若使再开一孔,不与调相应,再跌不下,故曰人官物曲。“曲”非圣人之曲,乃万物自然之曲也。今夜冬至了,明日桃树便有红色起来,故从“兆”。到得开桃花,结桃实,已是顶调了。核中之仁,仍收到本来,却是逞乾元底曲调,在这里做物。调唱不足,再收不转;调唱足了,自然歇手。圣人于一切世间不起分别,一片都成就去。尽世间人但凭他喜,但凭他怒,自有乾元为之节。若唱了顶调,自然去不得了。末世之民,外迫于王者,不敢自尽其调,内迫于乾元,不得不尽其调,所以瞒着王者,成就下半个腔出来。朋比讦告,俱出其中。弑父弑君,始于犯上,乃是别调。
这是金氏的政治哲学,也可以看做其评点《水浒》的重要指导思想,而基本点正是“一片都成就去”的“恕”道。
《易系辞》有“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的讲法,旨在说明《易》理的广泛适用与普遍包容。其中的“曲成”有委曲成全之意。金圣叹正是由此而生发。他认为,顺从、听任万物依本性自由发展才称得上“成”,而“成”与否的关键在于能不能体现“曲”的精神。本来,《易系辞》所用的“曲”字为“委曲”之意。金圣叹采取自由联想,从乐曲的原理来解释“曲”的含义。他根据旋相为宫的音乐理论,指出了音阶八度循环的道理,认为音阶的八度循环是由乐音自然属性决定的,如果人为改变,结果必不成腔调。由此,他又想到桃花之开、谢、结实,其中也体现出内在的规律。他的结论是:圣人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万物,而是以一种宽容的胸怀,“于一切世间不起分别,一片都成就去”,把调节控制的权力交回自然——“乾元”。从这样的哲理出发,他分析了晚明的政治弊端,认为社会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是“王者”压迫民众。民众的生存本能、性情好恶在压迫之下不能正常实现,而内在规律——“乾元”又驱使其要求实现,于是就造成社会冲突,出现种种造反行径。
以本性天然合理为民众“不法”行为辩解,这正体现出“恕”的精神。杨起元论“恕”也曾涉及类似问题:“那百姓家,多因他所居之地既卑,赖藉之资又薄,内有仰事俯育之累,外又有一切引诱之徒,如何怪得他有是恶……凡属于人者,无善务须看到有,有恶务须看到无。看之久久,忽然自悟,便能全身藏在恕中,而能喻人矣。”可见,只要把“恕”理解为宽容,只要承认人的天性自然合理,就自然地得出谅解“不法”行为的结论。所以,杨起元与金圣叹殊途而同归。
类似由“恕”道出发,批判专制政治,同情下层民众的言论,金圣叹在明末清初的一段时间里反复宣扬,如:
圣人不禁民之好恶。“在余一人”无好恶,尽民之所好所恶。
大君不要自己出头,要放普天下人出头。好民好,恶民恶,所谓“让善于天”。天者,民之谓也。故一个臣,亦不要自己出头,要放有技彦圣出头。若一毫身见未忘,则灾必逮之。
把《水浒》金批的一些段落拿来比较,可谓息息相通矣。如“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驱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夫江等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几肉,填不可限之谿壑,而欲民之不叛,国之不亡,胡可得也”等等。正是所述“外迫于王者,内迫于乾元”、“要放有技彦圣出头”等政治见解的具体体现,而其基本精神则是对梁山群雄的“恕”。
就大端而言,圣叹以前,诸人对“忠恕”的阐释,不外伦理学(“德之正也”、“臣之高行也”、“仁也”等)与认识论(“内尽于心”,“忖己度人”等)两个领域——当然,二者并非截然划分,而是交叉重叠。金氏以“忠恕”为评论《水浒》的纲领,亦兼有这两方面的旨趣。而表现于思想内容的分析、评判,则主要为伦理学方面的含义,即宽容、体恤的精神。
金批中也有一些攻击梁山义军,特别是“深恶”宋江的言论。其原因比较复杂。应该说,一定程度上确有“保护色”的考虑;同时,还有阶级立场、传统观念的局限,以及个人性格方面的原因。此外,“忠恕”说固有的矛盾也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前面引述王阳明关于“锄花间草”的议论很典型地暴露出这种矛盾。王阳明先讲“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以草为善矣”,强调“无善无恶”的包容精神。而当弟子追问“草既非恶,是草不宜去矣”时,他却又说“草若有碍,理亦宜去”,明显出现矛盾。这是他人生实践之矛盾的反映——虽然王阳明大讲“无善无恶”、“天地生意”,但剿杀造反者却毫不手软。同时,也反映了“忠恕”之类包容理论所固有的矛盾。因为生存本身就意味着斗争,甚至誓不相立,一切包容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是良好愿望而已。金圣叹既倡“忠恕,量万物之斗斛”,有时又不能“恕”、不肯“恕”,其自相牴牾处,也当作如是观。
四
金圣叹对“忠恕”在认识论方面之涵义所作的发挥,主要在小说人物的创作理论上。具体讲,就是试图为人物个性理论寻找哲理层面的依据。
有关人物塑造的观点是《水浒》金批中享誉最盛的部分,如“独有《水浒》,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等。但是,应该指出,小说人物个性化的主张并不始于金圣叹,李卓吾评《水浒》时已相当精辟地论述过这个问题。就主张人物塑造应具个性这一基本点而言,金圣叹的认识并没有超过李卓吾。
在人物论的范畴内,金圣叹真正的贡献在于以其“忠恕”说深化了对个性化问题的探讨。在《序三》那段关于“忠恕”的议论中,金圣叹把“因缘生法”与“忠恕”结合到一起,分析人物塑造的方法:
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格物亦有法,汝应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何谓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夫然后物格,夫然后能尽人之性,而可以赞化育,参天地。今世之人,吾知之,是先不知因缘生法。不知因缘生法,则不知忠。不知忠,乌知恕哉!是人生二子而不能自解也,谓其妻曰:眉犹眉也,目犹目也,鼻犹鼻,口犹口,而大儿非小儿,小儿非大儿者,何故?而不知实与其妻亲造作之也。夫不知子,问之妻。夫妻因缘,是生其子。天下之忠,无有过于夫妻之事者;天下之忠,无有过于其子之面者。审知其理,而睹天下人之面,察天下夫妻之事,彼万面不同,岂不甚宜哉!
在这段议论中,“忠恕”首先被作为认识论的命题。“忠”作为自为的个体存在,这里强调的是其自然而然的独特性;而“恕”则是对“忠”之普遍性的了解和承认。这种了解和承认,是为了解决“一笔而写百千万人”,为了达到“万面不同”的创作目的。
金圣叹是借助“因缘生法”来具体阐发“忠恕”之理,解释这一创作原理的。他举出“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和“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作喻例,说明既然每个事物都是个性化的存在(“忠”),那么,个性化之“因”与个性化之“缘”相结合,所生之“法”也必呈现独特个性。正如父与母为个性存在,其子自然便为独特之存在,“万面”皆由此而不同。因此,要写出富于个性的性情、气质、形状、声口,便只消设计出独特的“因”与“缘”,使之际会即可。也就是说,性格塑造离不开情节的设计,情节设计体现出独特性,情节发展中显露出的人物性格自然会富于个性。
要之,金圣叹的“忠恕——因缘生法”说同时具有认识世界(也包括认识作品)与指导写作(即创造艺术世界)两重功能:就前者言,是反省而知“忠”,推“忠”及人而得“恕”,在推“忠”得“恕”的过程中,借助“因缘生法”说明之。就后者言,是从“因缘生法”下手,以“忠”的原则缔结因与缘,在二者和合生法的过程中,体现“恕”的精神。
金圣叹的这一理论见解富有思辨色彩,在我国古代小说的人物创作论领域,如此深刻的议论是十分罕见的。他的观点使我们很自然地想到“情节是性格的历史”、“丰富的性格中凝结着丰富的情节”等现代理论命题,甚至包含有“主体间性”的思想因子(“忠”是对于自我主体性的自觉,“恕”是对于他人主体性的认可)。当然,与现代论说精密的理论体系相比,彼此之间自有椎轮大辂之别,但思想脉络的暗合之处还足使我们为之惊叹。
[1] 《明儒学案·江右王门学案》
[2] 陈献章《与贺克恭》。
[3] 陈献章《与何时矩》。
[4] 陈献章《与林缉熙》。
[5] 万廷言《万思默约语》。
[6] 何廷仁《善山语录》。
[7] 王畿《语录·水西会语》。
[8] 王畿《语录·先师遗墨》。
[9] 邹善《颖泉先生语录》。
[10] 杨止庵《上士习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