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九章 只惜胸前几本书

第九章 只惜胸前几本书

圣叹临终前一年与友人嵇永仁作书,自述心境道:

弟年五十有三矣。自前冬一病百日,通身竟成颓唐,因而自念:人生世间,乃如弱草,春露秋霜,宁有多日!脱遂奄然终殁,将细草犹复稍留根荄,而人顾反无复存遗耶?用是不计荒鄙,意欲尽取狂臆所曾及者,辄将不复拣择,与天下之人一作倾倒。此岂有所觊觎于其间?夫亦不甘便就湮灭,因含泪而姑出于此也。[1]

就是怀着这样沉重而顽强的生命意识,金圣叹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刻日计程地建筑着他梦想中的文学批评大厦。然而,造化弄人,最后还是让他带着“只惜胸前几本书”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而归于大化。

所幸的是,他毕竟在晚年完成且刊刻出《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把他的文学批评事业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对金圣叹的《西厢记》评点,历来毁誉参半。但在众多议论中,最值得重视的还是李笠翁之说。笠翁在《闲情偶寄·填词余论》中专论金批道: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书传矣,天下后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盲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后,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乾隆末金阊书业堂刊《第六才子书》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尽出于有心者乎?

笠翁谓圣叹所评《西厢》可使王实甫“心死”,而笠翁所评金批之短长,实亦可令圣叹“心死”矣。

归纳笠翁的意见,大致为以下四点:一、确立金氏在《西厢》之评论史上的地位,并给以极高评价:得作者之苦心者,四百余载“独出一金圣叹”而已。二、充分肯定金圣叹对《西厢记》文本的鉴赏性分析,认为“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三、指出金批的性质与局限。他认为金圣叹是把《西厢记》作为案头文学读物来分析批评的,其理论亦仅限于这一范围,若从戏剧理论的角度看,金批便无足称矣。四、暗示金批有刻意深求之弊。由于笠翁对圣叹十分钦服(《偶寄》中三次提到金批,均赞誉不已),故这层意思讲得比较婉转。

这四条意见可说相当全面而准确,给《第六才子书》以十分恰当的定位:一部精彩的案头文学读物,其精彩既源于《西厢记》原作,又源于金氏别具只眼的批评。从这个意义来说,《第六才子书》确实达到了新的高度。批评家不是把自己局限在诠释者的身份上,而是作为无拘无束的对话者,与文本及背后的作者进行智者间的交谈。这样,在深究作者“苦心”的同时,批评家的灵感也被激活,也投入了别具一格的文学创作。一部《六才子书》,风格自由而意味隽永的随感小品随处可见,正如山阴道上目不暇接。这些散文妙笔却又极自然地与文本阐释结为一体,圆融自在,了无造作痕迹。作为再创作后的复合型文学读本,《第六才子书》比《第五才子书》更成熟,更富阅读魅力;对文本的分析,也更为圆通、细致;但在理论建树方面,却未能超过旧作。这不仅表现为戏剧理论的阙如,也表现为新思路的缺乏。可以说,《第六才子书》的理论命题大多已见于《第五才子书》,不过变换提法而已。即使所论更为深细,毕竟非昔日创说立论所可比。

就整个批评工作而言,《第六才子书》也基本循旧路而行,这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批本体例。也是前有序言纵谈古今,后列读法总论全篇,中以章节总批与夹批相互配合。第二,自改自评。也是对文本多有润饰增删,包括题目、文字以及情节(前文已论及其类似“腰斩”的手法),然后对改动文本大加评赞。第三,注重“文法”。有“临文无法,便成狗嗥”之语,同时也归纳出“移堂就树”、“羯鼓解秽”等一系列“文法”。

至于其创新之处,主要在两端,一是圆熟活泼的散文笔法,二是某些理论观点。前者最为脍炙人口的是三十三则“不亦快哉”,已见上文不赘,兹再举两则:

吾读世间游记,而知世真无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岳、洞天福地,固不辞千里万里,而必一至以尽探其奇也。然而其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至于海山方岳,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然吾每每谛视天地之间之随分一鸟、一鱼、一花、一草,乃至鸟之一毛,鱼之一鳞,花之一瓣,草之一叶,则初未有不费彼造化者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后结撰而得成者也。谚言:“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彼造化者,则真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鸟、一鱼、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鳞、一瓣、一叶,殆无不用尽全力……一略彴小桥,一槎枒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得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桥一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皱、极透、极瘦者也;我亦定不能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其秀处、皱处、透处、瘦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已多多也。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于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见之洞天福地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盖圣叹平生与其友斫山论游之法如此,今于读《西厢》红娘请宴之一篇而不觉发之也。

斫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羲之。”或有征其说者,斫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二言;王羲之,吾见其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斫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斫山云:“吾知之。”盖斫山之奇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斫山,倾倒其风流也。

前段可作一篇“旅游论”来读,但意蕴又不止于旅游的道理。衡文赏艺、消遣人生,似都可从中悟出些什么。与《西厢》之评,不即不离,亦不乏相互发明之功用。后段列于《世说》之“言语篇”当无逊色。言简而神出,亦颇耐咀嚼也。

其实,这种“六经注我”的写作方式在经学著作中并不鲜见,以致朱熹反复批评道:“晋人则不然,舍经而自作文”。“今人解书,且图要作文……故今人观者,更不看本经,只读传。”“解经不必做文字……说来说去,只说得他自家一片道理,经意却蹉过了。”若对照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所讲:“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简直就是针锋相对。而金圣叹批评中的这种实践,更是把经学中“六经注我”的另类阐释传统,发挥到了极致。

理论观点之创新主要表现为某些新的命题。虽然未必开拓疆域,但所论的为新问题,见解也颇有精到之处。兹举几例以见一斑。

“灵眼灵手”说:

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细思万千年以来,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觑见,却不曾捉得住,遂总付之泥牛入海,永无消息。

仆今言灵眼觑见,灵手捉住,却思人家子弟何曾不觑见,只是不捉住。盖觑见是天付,捉住须人工也。今《西厢记》实又会觑见,又会捉住。然子弟读时,不必又学其觑见,一味只学其捉住……

这涉及到创作构思的多方面问题,如灵感的存在与特性,审美直觉与艺术表达的关系等。其见解之透彻、表述之生动,在我国批评史上是不多见的。

“极微”说:

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昔者圣叹闻之而甚乐焉。夫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论。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之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人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谿之一声,必有文也;书涂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搁笔耳。我既适向曼殊室利菩萨大智门下学得此法矣,是虽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将涓涓焉压得其浆满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题,能缚我腕使不动也哉?

这是典型的金氏论文风格:出入儒学佛理,略带夸张之语气。但所论确属文学创作的重要问题,即如何获得创作素材及如何挖掘素材的文学内涵。金圣叹的看法分为两个层面:一是观察生活要深入细致,体察其内在规律、细节;二是构思时通过虚构、描写某些细节,可以发展出富有文学意味的情节。虽未见得说透,却不乏启发性。

“那辗”说:

吾尝春昼酒酣,闲坐樱桃花下,取而再四读之,忽悟昨者陈子豫叔曾教吾以此法也。盖陈子自论双陆也……圣叹异日则私以其法教诸子弟曰:“吾少即为文,横涂直描,吾何知哉!吾中年而始见一智人曾教我以二字法,曰‘那辗’。”至矣哉!彼固不言文,而我心独知其为作文之高手。何以言之?凡作文必有题,题也者,文之所由以出也。乃吾亦尝取题而熟睹之矣,见其中间全无有文。夫题中间全无有文,而彼天下能文之人,都从何处得文者耶?吾由今以思而后深信“那辗”之为功,是惟不小。何则?夫题有以一字为之,有以三、五、六、七乃至数十百字为之。今都不论其字少之与字多,而总之题则有其前,则有其后,则有其中间。抑不宁惟是已也,且有其前之前,且有其后之后,且有其前之后而尚非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且有其后之前而既非中间而已为中间之后。此真不可以不致察也。诚察题之有前,又察其有前前,而于是焉先写其前前,夫然后写其前,夫然后写其几几欲至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夫然后写其中间。至于其后,亦复如是。而后信题固蹙,而吾文乃甚舒长也;题固急,而吾文乃甚行迟也;题固直,而吾文乃甚委折也;题固竭,而吾文乃甚悠扬也。

金氏由双陆之法悟出了创作的技巧:如何在无“文”之题中发掘出“文”来。这与前述“极微”是类似的问题,不过“极微”指把题目固有的空间放大而细察之,从中寻求或制作“文”的生长点,而“那辗”指的是把题目的内容在时间的维度上延展,而延展性的描写自身就形成了“文”。这两个论题都带有明显的技巧论色彩,而这正是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读法》中声明的“金针度人”评点方针的体现。

归庄《诛邪鬼》所加于金圣叹的罪名有两条:“倡乱”、“诲淫”。这后一条就指的是评点、刊刻《第六才子书》。可见,金氏此举亦属冒大不韪的越轨行为。看看他如何对待社会压力,也是很有意思的。

与《第五才子书》一样,金氏开篇先为自己抢占地步。《读法》的前六条皆论“淫”之一字:

一、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二、《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三、人说《西厢记》是淫书,他止为中间有此一事耳。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之?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自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一部书有如许洋洋无数文字,便须看其如许洋洋是何文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开,如何捏聚,何处公行,何处偷过,何处慢摇,何处飞渡。至于此一事,直须高阁起不复道。

四、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只须扑,不必教。何也?他也只是从幼学一冬烘先生之言,一入于耳,便牢在心;他其实不曾眼见《西厢记》。扑之还是冤苦。

五、若眼见《西厢记》了,又说是淫书,此人则应扑乎?曰:扑之亦是冤苦,此便是冬烘先生耳。当初造《西厢记》时,原发愿不肯与他读,他今日果然不读。

六、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有大功德。何也?当初造《西厢记》时,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骂是淫书时,其势必至无人不读,泄尽天地妙秘,圣叹大不欢喜。

与《第五才子书》卷首的自我辩解之词比较,这六条显然更强硬、更透彻。《西厢记》是“天地”的作品,反《西厢》就是反“天地”;且“文者见文,淫者见淫”,一下子封住论敌之口。虽有耍蛮、无赖之嫌,却也因冬烘先生逼迫所致。

金圣叹本人虽无闻有风流韵事流传,但气质上近于“多情种子”。他自称幼年读《西厢记》便深受感动,竟至于“焚香拜伏于地,不敢起立焉”。而读到《酬韵》一出时,竟在想像中进入了角色,为张生愁闷多日不能自休。他青年时有诗描写幽会情态:“星河将半夜,云雨定微寒。屧响私行怯,窗明欲度难。一双金屈戍,十二玉栏干。纤手亲扪遍,明朝无迹看。”[2]情景体察入微,很可能有自己现实生活的影子在其中。

在对性的态度上,金氏既以“才子”自诩,也便自然地接受了“才子”这方面的放纵传统——至少在语言文字中。如以男女构精比喻乾坤阴阳之道,以父母交合生子比喻佛学的“因缘生法”。诗文集中亦时有猥亵意味的言词,如《第六才子书》谓“半截美人……妙处不传”,《沉吟楼诗选》有诗:“手采莲花浸满盆,夜凉月下供中元。道心却被尘心动,诵至玄牝众妙门。”这种“才子”习气虽不免流于轻薄,却是道学的克星,也是推动金圣叹越礼教之“轨”,勇敢地“诲淫”的一份原动力。

《西厢》批语中,与礼教、道学的对抗,有时很强硬,如上述之《读法》,有时却很巧妙,“拉大旗作虎皮”。如关于《酬简》一折的性描写,实在是赤裸裸的“淫”笔。金圣叹便拿来《诗经》作比较,公然提出“好色即淫”的观点。他讲,“好色”与“淫”并无二致,皆为人之天性,“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吾得因论《西厢》之次而欲一问之:夫好色与淫相去则真有几何也耶?”[3]他巧妙一转,拈《国风》来作挡箭牌,指出《国风》比《西厢》更甚,“淫者不可以悉举”,并无所谓“止乎礼义”,“夫《国风》采于初周,则是三代之盛音也,又经先师仲尼氏之所删改,则是大圣人之文笔也。而其语有如此,真将使后之学者奈之何措心也哉!”这其实是对儒家传统的权威性理论——“乐而不淫”、“好色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批判。但由于确实捉到了对方的破绽,又利用了经典、孔圣的权威,这一批判虽使冬烘道学矫舌不下,却也使其难以奈何。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如此正面为性描写正名、辩护的,似不作第二人想。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金圣叹的越轨也是自有“雷池”的。如《琴心》之批语:

红娘之教张生以琴心何也?圣叹喟然叹曰: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坊天下也……先王制礼,万万世不可毁也。《礼》曰:“外言不敢或入于阃,内言不敢或出于阃。”斯两言者,无有照鉴,如临鬼神。童而闻之,至死而不容犯也。夫才子之爱佳人则爱,而才子之爱先王则又爱者,是乃才子之所以为才子;佳人之爱才子则爱,佳人之畏礼则又畏者,是乃佳人之所以为佳人也。是故男必有室,女必有家,此亦古今之大常,如可以无讳者也。然而虽有才子佳人,必听之于父母,必先之以媒妁,枣栗段修,敬以将之,乡党僚友,酒以告之。非是,则父母国人先贱之;非是,则孝子慈孙终羞之。何则?徒恶其无礼也。

“先王”之“礼”,就是圣叹的雷池。这如同《第五才子书》中的“君臣大义”一样,是他不敢,不愿,也不可能超越的限度。虽然他的具体言论已离开了这些原则,但对这些原则本身的权威性,却无法否认或怀疑。这一点,与前文所述之“亚文化群”、“边缘心态”问题,是同样的道理。《杜诗解》有一段专门论礼的文字,突出表现了圣叹二律背反式的态度:

一肚皮诗、礼,方可作巢、许。

“礼不为我辈设”,自是千古透底语,然未尝不为儿子辈设也。幅巾鞶带,曾不挂身,而岁时拜谒,男女必敬。诚以汝辈非我境界,且须谨守圣贤遗教。不然,其父报仇,其子行劫,万一荡而不返,真为老大害事也。一解,写尽礼法外人最爱礼法,遂为嵇、阮诸公吐气。

用大力于七个字中,写得内外礼节井井然。(卷之三)

一方面,“我辈”人物可以不为礼法所拘;另一方面,礼法本身却是必要的,是多数社会成员(特别要包括自己的“儿子辈”)“且须谨守”的,否则“真为老大害事也”。

金圣叹在《绝命词》中写道:“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前一句是欣慰,后一句是遗憾。欣慰的是,顺治十七年春应儿子金雍之请,一鼓作气完成了“唐诗六百首”[4]的选批,并在当年夏季整理定稿后付梓。而这一工程,是他“律诗分解”理论的一次系统实践。遗憾的是,魂牵梦绕一生的“六才子书”尚有四部未竣——《庄》,曾于顺治初“解衣露顶快说”一番,然终未成篇,仅存《南华释名》、《南华字制》两篇零札;《骚》,今存亦仅《序离骚经》一篇文字,此为“读骚总论”之类,或云为晚年所作“第二才子书”的总纲,虽属揣测,当与事实不远;“马”,虽未单独成书,《才子古文》中却收有七十九篇,几占全书四分之一,可视为“第三才子书”的雏形;只有“杜”情况特殊,须细加分说。

据金昌《叙第四才子书》,金圣叹在少年时“便醉心斯集”。而后陆续有所评点,且有相当数量的“拟杜少陵”之作。至顺治十七年,“所批殆已过半,以为计日可奏成事也”,但未如愿。圣叹罹难后,金昌整理其遗稿,第一部就是“第四才子书”,经“多方搜辑”,得一百六十余首,以《唱经堂杜诗解》名义刊行。细玩其批语,且参以《鱼庭闻贯》,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为晚年所批,也有一部分为易代前后的作品。这部书可视做“第四才子书”的半成品。

总体衡量,《杜诗解》在理论批评方面的成就远不能与《水浒》、《西厢》之批相比,但也不失为一部有特色的评论专著。其主要价值在三个方面。一是认识价值。由于金圣叹惯于“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所以此书批语中既有他生平行迹的回忆,也有他心态的不自觉流露,是了解金圣叹(特别是入清以后)的重要材料。二是理论价值。《杜诗解》的理论建树不多,因为金氏着力的是鉴赏、诠释。但也有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如:

余尝谓唐人妙诗,从无写景之句。盖自三百篇来,虽草木鸟兽毕收,而并无一句写景,故曰“诗言志”。志者,心之所之也。“诗”字,从言从寺。先生集中,都是忠孝切实之言,往往有所寄托而愈见其切实,如《孤雁》诸篇是也……因读先生咏物诗,附见于此。(卷三)

此虽为矫枉过正之词,但在强调诗中有我、景中有情方面,却可给人以特别深刻的印象。又如:

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闹,境字静;景字近,境字远;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卷一)

这在研究“境界”说内涵及演变过程时,是十分重要的一条材料,比起泛泛的“情景交融”说深刻许多,惜尚未引起足够重视。又如:

王宰此图满幅纯画大水,却于中间连水亦不复画,只用烘染法,留取一片空白绢素……看他不着笔墨处,便将太史公一篇《封禅书》无数妙句妙字一一渲染尽情,更无毫发遗憾。

这是金圣叹一贯主张的以虚胜实、以无当有的道理,而由于兼论诗、画,便有了一些美学的哲理味道。

如是等等,但皆穿插于鉴赏、诠释中,故不成系统。稍有系统的是“分解”说,且留待下文专题评述之。

第三方面价值在于其批评方法。金圣叹在评《水浒》时就提到过要从“极好处”读出“极坏”之真义,也就是索隐发覆的批评方法。《杜诗解》中,这种方法有相当普遍的运用。如《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圣叹认为“初诵之,极是谀语;细寻,乃见其讥极”,故“最得讥讽之体”。此诗钱笺以“语语指斥”解,似不及圣叹之恰如其分。但圣叹将此种方法运用过当之处亦颇为不少,如《江村》一首,杜诗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二句,本为“萧闲即事之笔”(《杜诗心解》),而圣叹竟解作:

“老妻”二句,正极写世法险巇,不可一朝居也。言“莫亲于老妻,而此疆彼界,抗不相下;莫幼于稚子,而拗直作曲,诡诈万端”。

刻意深求如此,真是白日见鬼。但是,倘若我们研究清初文学思想史的话,对此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因为由于那个时期的特殊政治、社会背景,隐曲抒怀成为相当普遍的创作倾向,也相应地表现到了理论批评领域。金氏上述批评方法,无论其运用的成效如何,都是我们研究这个大题目的极好范例。

与《杜诗解》时间相近,内容亦相类的是《唐才子诗》。这部书中,金圣叹对具体作品的鉴赏分析或有独到之处,但总体观之,其选篇标准、批评方法与诗歌理论,都未见十分高明。他选评此书原为实践其“律诗分解”说,可实践的结果似乎也并未证明这种理论的价值,甚至看不出明显的特异之处。当然,近六百首诗的评论中毕竟有些较有见地,兹举一二:

写女郎,写来美,是俗笔;写来淫,是恶笔;必要写来憨,方是妙笔。又写女郎憨,写女郎自道憨,是俗笔;写女郎要人道其憨,是恶笔;必要写女郎憨,不自以为憨,方是妙笔。今先生此诗是纯写憨,是纯写憨极不自以为憨,此始为真正写女郎妙笔也。(卷之三上)

虽无证据直接证明《红楼梦》作者及批者受到金氏此批影响,但若移此批于《红楼梦》之史湘云笔墨处,则称得上相得益彰的“妙文妙评”。

写山僧必写其置酒,写美人必写其学道,写秀才必写其从猎,写武臣必写其读书,谓之翻尽本色,别出妙理也。(卷之四下)

这并非必然之通论,但却是一切文学式样塑造人物的有效“变招”。

不过,这都不是严格意义的诗歌理论。金氏诗歌理论主要只有“律诗分解”说。其说分别见于《杜诗解》、《唐才子诗》与《鱼庭闻贯》,而以《杜诗解·秋兴》别批为最详:

诗本以八句为律,圣叹何得强为分解?须知圣叹不是好肉生疮,正是对病发药。唐制八句,原止二句起,二句承,二句转,二句合,为一定之律。徒以前后二联可以不拘,而中四句必以属对工致为选,因而后人互相沿习,徒竞纤巧,无关义旨。至此代作诗,竟以中四句为身,而头上倒装两句为起,尾上再添两句为结。夫人莫不幼而学、长而以为固然。自提笔摇头,初学吟哦,以及倨坐撚髭,自雄诗伯,莫不以为此断断不易之体。抑岂知三、四之专承一、二,而一、二用意高拔,比三、四较严;五、六转出七、八,而七、八含蓄渊深,比五、六更切。宁可以起、结二字抹却古人无数心血耶?圣叹所以不辞饶舌,特为分解。罪我者,谓本是一诗,如何分为二解;知我者,谓圣叹之分解,解分而诗合,世人之溷解,解合而诗分。解分前后,而一气混行;诗分起结,而臃肿累赘。盖有不得不蒙讥力诤者,千载而下,或能见谅也。

在这里,金圣叹把自己新理论的缘起、要点解释得很清楚。他认为流行的对律诗结构之认识——中四句为身,上安头,下接尾——不妥,既不合律诗初创本意,也有害于全诗意脉贯穿。他提出的新结构认识则打破以中间两联为律诗核心的成见,把全诗分为前后两解,表现情感产生、发展、转折、深化的发展过程,以取得“一气混行”的效果。

但是,这个新理论并不能被多数人接受,《四库全书总目》的看法可视为代表性的:“分解之说始于乐府……所说乃歌之节奏,非诗之格律……以分解之说施于律诗,穿凿附会,尤失古人之意。”严格说来,金氏的理论确有穿凿处,与古乐府之“解”的比附较为牵强,因律诗不合乐,与乐府之乐段——“解”——并不相干。但他的用心是好的,以分解来纠正某些作者先凑中间两联而后穿靴戴帽的习惯思路,也非无益。只是人微言轻,而表述上也确实显得牵强(如以“庖丁解牛”来为“解”作依据等),故只在少数朋友中,如徐增、金昌等,找到了信从者。

此外,金圣叹在诗歌批评方面,还有《释小雅》七篇、《古诗解》二十篇,以及《欧阳永叔词》十二首。正如他本人自称,多为“不过随俗训解耳”,故不详论。

圣叹编订的选本还有《才子古文》。就选篇的眼力而言,此书优于《唐才子诗》。后吴楚材、吴调侯略加增删而成《古文观止》,风行海内二百余年,而金氏原编反湮没不彰了。

以毕生的主要精力投入文学批评之中,且在诗、文、小说、戏曲批评各领域均有涉足,这在中国两千余年的文学史册上,只能找到“金圣叹”一个名字。在大半生的文学批评生涯中,金圣叹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这既表现于他的批评观念,也表现于具体的批评方法。

《第六才子书·读法》道:

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

此说乍看狂态可掬。贬金派颇有以此为口实者,如董含之《三冈识略》:“吴人有金圣叹者……曰‘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直欲窃为己有。噫,可谓迂而愚矣!”其实,这类斥骂适暴露了自家的“迂而愚”,因为他根本没读懂。金圣叹此说在于强调一种异于传统笺疏诠释式的批评,即批评者加强主体介入的程度,进行再度创作。这与“著作权”并无半点瓜葛,因为金圣叹接下去又讲:

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

《西厢记》不是姓王字实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

总之,世界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

显然,金圣叹所谈的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阅读、鉴赏、批评法则。对这种法则,可从两方面来认识。一是文学活动具有超越个体的特性。金圣叹论文学,一向重“表现”而轻“再现”,视创作过程为“胸中之文”的外化、物化。但是,他不轻视读者,并把阅读与写作紧密相连。在《恸哭古人》与《留赠后人》二文中,他是把写作与阅读看做沟通古今心灵以求生命不朽的桥梁。所以,“胸中之文”既属于作家自身,又不仅属于自身,只有真正起到沟通人我心灵作用的,才称得起“妙文”。他曾论诗歌写作与阅读的关系:

作诗须说其心中之所诚然者,须说其心中之所同然者。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滴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5]

“诚然”指所写体验之真切,注重于写作的表现性;“同然”指所写体验之普遍,注重于阅读的沟通。兼顾主体的高扬与超越,这就是金圣叹的基本文学观念,也是其批评观的基础。

另一方面,批评活动因此而有了相对的独立性。它既负有“眼照古人”的责任,又有自行发挥的权利。故而,金圣叹自述批点动机时竟说:

我自欲与后人少作周旋,我实何曾为彼古人致其矻矻之力也哉!

这样一来,准确地得古人之初衷固然很好,就是错解误释,只要是我所欲言者,便也不妨。如他评杜诗时讲:

先生此句不必如此解,然此解人胸中固不可无也。且端木“切磋”之诗,亦断章取义久矣。

公然提倡断章取义、自是其是,这实在是把批评的主体性推到了极端。

不过,这其实只是金圣叹批评观念的一面,还有较为平实的一面也不应忽视。清人周昂论圣叹之批点道:

吾亦不知圣叹于何年月日发愿动手批此一书,留赠后人。一旦洋洋洒洒,下笔不休,实写一番,空写一番。实写者,《西厢》事即《西厢》语,点之注之,如眼中睛,如颊上毫;空写者,将自己笔墨,写自己性灵,抒自己议论,而举《西厢》情节以实之,《西厢》文字以证之。[6]

“空写一番”即上述之主体性、创造性云云,“实写一番”则指金批相反的一面:对文本的诠释,“点之注之”等等。关于这后一方面,金圣叹自己也有很明确的表述。如《水浒》之批开宗明义:

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

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材,又复若干年经营点窜,而后得脱于稿,裒然成为一书也。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于是古人书中所有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水生波处,翻空出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处,倒插在前处,无数方法,无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此批也。

《西厢读法》亦然:

仆幼年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君”之二句,谓此必是贫汉自称王夷甫口不道阿堵物计耳。若果知得金针,何妨与我略度?今日见《西厢记》,鸳鸯既绣出,金针亦尽度。益信作彼语者,真乃脱空谩语汉。

《杜诗解》讲得更明确:

先生既绣出鸳鸯,圣叹又金针尽度,寄语后人,善须学去也。

综合这两个方面,便可认识金圣叹文学批评观念的全貌:既是指导他人阅读与写作的实用性很强的诠释工作,又是抒发自家胸臆的文学再创作。

在这样的观念指导下,金氏的批评便同时采用了两种方法:联想——发挥法,细读——阐释法。两种方法相反相成,互补地支撑起圣叹的理论批评大厦。

这两种方法的交替运用,使金圣叹的批评经常在空灵与质实间保持着适度的张力,空灵而不浮泛,质实而不死板,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

当然,金氏的批评观与批评方法并非尽善尽美,至少在以下四个方面不无推敲的余地:一、擅改文本,自改自赞。这是强调批评者主体性、能动性过分的表现。在当时,小说、戏曲处在“等而下之”的地位,刊刻者、批点者皆不妨染指文本,这本非圣叹一家的伎俩。且圣叹之改动也颇有增色处。但作为一种文学批评方式,终非正当。二、任意发挥,离题过远。金氏在批点中任意挥洒,时有妙笔,但也有离开文本过远,或发挥过多的情况。虽不妨偶一为之,然不可视做通例。三、金氏“细读”之着眼点一在文法,二在底蕴。而这两个方面都有求之过细、究之过深的地方,如前述《杜诗解·江村》之批。四、金圣叹于各书之批点用力不均,第五、第六“才子书”之外,皆有随意、即兴太过之病,而缺少必要的理论思考。

综观金圣叹所批各书,虽有上述参差不齐之憾,但理论成就还是相当可观的。在中国理论批评史上,堪与比肩者实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关于他的具体理论观点,留待外篇专述,这里只就其整体的特色稍加介绍。

受佛学的影响,圣叹的思辨能力高出侪辈,表现在文学理论方面,就形成了一个很突出的特色:立论富于辩证色彩。兹举二例:

“缓中生急”。小说的情节有急迫有平缓,而叙事一般也应随之有急有缓。金圣叹却从“急”与“缓”的表面对立中,看到了彼此的联系及转化的可能,并提出了“写急事须用缓笔”的主张。理由是“急事”以引起读者的紧张感为目的,若叙述过于匆促,读者就来不及感受、品味这种紧张,“其急亦遂解矣”;如果放慢叙述,读者反而因悬念感到紧张,平缓的笔墨便产生出急迫的效果。

“动心”与“无与”。作家塑造各类人物时,要刻画其心理、描写其言行,那么就有一个是否和描写对象认同的问题。金圣叹通过“动心”和“无与”这一对矛盾的概念,来解决这个复杂的创作心理问题。“动心”,就是认同,就是作家须在想像中对象化。“无与”则正相反,作家应高于对象,按照生活的规律把握人物性格,清醒、冷静地写作。金圣叹认为,这两方面是互补的:局部地看,“既已动心则均矣”,人物与作者在想像的世界里等同起来;但从整个创作过程看,作家清醒地支配、安排着一切,任何一个人物都与作家自身的性情、心理无关,“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是耐庵固无与也”。

作为晚明文艺浪漫思潮的殿军,金圣叹的理论另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强烈的主体性。诗论方面,他反复强调的是:

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

胸中无所甚感,而欲闲取景物而雕镌之,岂非诗之蠹蚀哉!

昨承尊教云:诗在字前。此只一语,直如海底龙吟。

一字未构以前,胸中先有浑成之一片。此时无论云山乃至虫鱼,凡所应用,彼皆早已尽在一片浑成之中乎!

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

小说、戏剧理论方面,他的看法是:

古人非吃自己饭,管别人事,故费此等笔墨也。实为佳时、妙地、闲身、宽心,忽然相遭,油忽自动,因而借世间杂事,抒满胸天机。

(作者)胸中自有一篇绝妙文字……特无所附丽,则不能以空中抒写,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离合之事,借题作文。彼其意期于后世人见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见也。

(拍摄手记:2011年初,隆冬祁寒,受陈洪兄嘱托,去苏州郊区木渎拍金圣叹墓。不意当地人多已不知。辗转访及某长者,引领爬上五峰山脚下一荒坡。几经周折,拨藤分葛,终于寻见。金氏之墓已经完全被灌木遮蔽,摄影者须钻入林莽拍照。墓碑本甚小,周边自然也没有什么纪念亭、说明牌之类。一代文豪,身后寂寞如此,令人不禁唏嘘感叹。苏州大学罗世进。)

这样的文学观念在诗学领域并不鲜见,但推广到小说、戏剧这种叙事性、再现性很强的文体,更进而贯穿于“六才子书”的评点中,便形成了金氏理论鲜明的特色。这种重主体、重表现的理论倾向虽有时失于片面,却也使得圣叹的理论自成体系,在明清汗牛充栋的评点中卓然不群。

金圣叹文学理论的另一个特色是对文艺心理的关注,这包括欣赏心理与创作心理两方面的分析、研究。

金圣叹总是把行文技巧与读者的阅读期待联系起来,以后者作为前者的依据。如:“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每每看书,要图奇肆之篇,以为快意。今读至此处,不过收拾上文寥寥浅语耳,然亦殊以为快者,半日看他两番大闹,亦大费我心魂矣。巴到此处,且图个心魂少息。”分析都相当准确,今天仍不失其启发作用。

创作心理方面,他对灵感问题、想像问题、创作动机问题,也都有深入的分析,详见外篇。

纵览两千余年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发展史,这样关注文学活动的心理表现,并有多方面深入论述者,金圣叹之外,几不作第二人想。

金圣叹文学理论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出入三教,为自己的观点寻找哲理的依据。“因缘生法”、“忠恕”、“格物”、“极微”、“忍辱心地”、“无”……这些佛学、儒学,以及老庄的理论命题,都被金圣叹借到文论领域,并贯注了新的内涵。如此大胆的做法,使他的很多观点不再停留于现象的描述,而是根究其所以然。但同时也带来了概念使用牵强、理解困难等弊端。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既有金圣叹本人治学的“一以贯之”的思维习惯的原因,也反映出了一个理论家无可奈何的局限:思维的超前与理论武器的滞后。

当然,剖析这些深奥而略显怪异的理论命题的工作,仍然留待外篇吧。


[1] 《葭秋堂诗序》,陆林校《金圣叹全集》散文杂著卷下。

[2] 《第六才子书》卷七。

[3] 这段话,有的研究者认为是金氏的“徘徊莫解”、“深深的矛盾”,实未明其真义。金氏此问为反诘,并非自己困惑。细玩上下文,其义了然而毫无歧解。

[4] 此为金圣叹《唐才子诗》序言中所言,准确地讲为595首。

[5] 《鱼庭闻贯·答沈匡来元鼎》。

[6] 《此宜阁增订金批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