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柳那边碧江春
一
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兵进北京,明帝自缢于景山。次年五月,清兵下江南,福王被擒,南明小朝廷覆灭。金圣叹时年三十八岁。
两次大事变,号称“天崩地解”,江南士人死难者甚众。《南都死难纪略序》专论士之赴死,而于自裁殉国者特加表彰:“士既策名,报国之途非一,而身殉者其一端。杀身之道亦非一,而能死国者,其大义也。或进退由我,从容自裁,是为死节……”仅《甲申朝事小纪》中,所列死节之士即近百人。这在改朝换代频繁的中国历史上,是仅见的现象。而在苏州,在金圣叹的同窗中,亦颇有几位慷慨赴死的“节士”。
如长洲秀才顾维寰,闻崇祯自缢后,感叹“祖宗养士三百年”云云,自缢于树。吴县秀才许琰欲兴兵讨“贼”为崇祯复仇,因无人响应而自缢,三次被救三次再死,最后在身体上书“崇祯圣上”数处而绝命。长洲秀才顾所受,清兵渡江的消息传来,“至学宫,拜先帝及先圣讫,投泮池中死”。苏州府学秀才许王家,清兵入苏城后威胁其予以合作,他嘱妻代养父母,“肃衣冠再拜,赴湖水死”,等等。另外,秀才陆世钥、沈自炳等起兵反抗剃发令,兵败身殉。
此时,金圣叹在做什么呢?
有研究者称其“怀光复明社之志”,并举某几首诗相证。其实只是一厢情愿之词。在对待新朝,对待异族统治者的问题上,如同前述对晚明政权的态度一样,金圣叹的态度也是复杂、矛盾而变化的。
鼎革之际,圣叹的处境可从诗文中略窥一二。他在《唐才子诗》的批语中,有一段关于兵乱的描写,可视为自身经历之写照:
夫寇从南来,斯北避可也。寇自北至,斯南避可也。乃今南北西东,寇来无向,然则不免移家入舟,团团摇转,终食之顷濒死数十。此其仓皇窘迫,固非未经乱人之所梦见也。
由此观之,金圣叹当时似避乱于太湖,同众人一样苟全性命于乱世,并无特别“壮烈”的举动。他有一首作于动乱之际的《兵战》诗[1],为当时之实录:
兵战兹初试,凶危敢道过。
旧人书里失,新哭巷中多。
天子宜长寿,将军厌宝戈。
定当逢此日,黔首竟如何?
据《东塘日劄》,清兵初下江南时,本用钱谦益之谋,传檄而定苏州,兵未血刃。安抚使至苏,“所过辄降”,“百姓结采于路,出城迎之”,“郡人多为之耳目”。除了少数义烈之士,大多数人皆存做顺民之想了。不料,多尔衮突然变卦,认为汉人懦弱易驯,悍然命令剃发。于是,激化了民族矛盾,反抗之师蜂起。苏州秀才陆世钥率领的义军竟攻入城中,焚烧了抚、按、府、县等五座衙门,结果导致了清兵屠城,由盘门直杀到饮马桥。金圣叹诗中的“新哭巷中多”当与此次屠城有关。但是,我们奇怪地发现,诗中无论对移鼎之大局,还是抗清之义举,均无正面涉及。词气哀而不愤,归之于无可奈何。若将同时同类的他人诗作比较一下,这一点尤显突出。如归庄《悲昆山》记苏州府昆山县之被屠城:“悲昆山,昆山诚可悲!死为枯骨亦已矣,哪堪生而俯首事逆夷!”顾炎武《上吴侍郎旸》记苏州屠城及抗清义军事:“蕃文来督府,降表送苏州。杀戮神人哭,腥汙郡邑愁。依山成斗寨,保水得环洲。国士推司马,戎韬冠列侯……曹沫提刀日,田单仗锸秋。军声天外落,地势掌中收。征虏投壶暇,东山赌墅优……”前者之悲愤,后者之热情,与金诗皆成鲜明对照。当然,金诗为刊本,也许亦有悲愤、热情如彼者而被避祸刊落。不过,那只是“莫须有”式的推测。何况,在根本点上,归、顾与金完全不同。归、顾的情感基点在国破鼎覆、政权更易,是所谓“大节”;金圣叹此诗却着落在百姓的存亡生计,所关心的是烽烟早息,所期待的是百姓安居而已。这种差别若跳出过去以“气节”为中心的思维模式来分析,则可以得到一些新的认识。
与《兵战》诗约略同时的,还有一首《贺吴县汪明府涵夫摄篆长洲》:
鸣鹤于阴子和之,鲂鱼孔迩父无私。
昔襦今袴非迟暮,越陌度阡真等慈。
杼轴东方无大小,榛苓西望足歌思。
从今禴祭同承福,南北蒸尝万寿期。
这个汪涵夫在《吴县志》有传,名爚南,明朝举人,清兵苏州屠城的当月,被豫亲王多铎选派为吴县知县。次年二月,长洲县令出缺,他奉命代理。金圣叹此诗即贺其代理之事,当作于顺治三年二、三月间。汪某是随清兵铁蹄上任的,若在归、顾辈眼中,应属“汉奸”之流吧。不过,此类“汉奸”情况各异,恣睢贪暴者固然不少,如土国宝、朱国治等;勤政怀柔者亦不乏人,即在苏州官员中,如安抚使周荃便以收揽人心受到欢迎。这个汪涵夫亦属后者。据县志载:“时兵燹未息,流亡载道,招徕安集,人民始定。”他还是有些政绩的。金诗中“鸣鹤于阴”、“鲂鱼孔迩”句,赞美汪言善政劳;“非迟暮”句则称赞其带给吴县民众的恩泽;“真等慈”云云乃希望他同样施仁政于长洲。综观全诗,基调是赞扬政绩,对其人也是加以肯定的。当然,此诗为应酬之作,未必完全由衷。不过,证之以县志,诗中所述基本属实。且金氏此诗绝非一般颂谀应酬的作品,因为其中隐有讥刺意。“鲂鱼”典出《诗·汝坟》:“鲂鱼
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父母孔迩。”其中既有赞汪某勤政意,也同时寓有暴政酷烈的内涵,曲折表达对清政府的不满。“杼轴”典出《诗·大东》,更是直接表达对赋敛苛重不满之词。“榛苓”典出《诗·简兮》:“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表面看,是思贤者之词,正切题旨。但据朱熹所解,此章为“贤者不得志于衰世之下国,而思盛际之显王,故其言如此,而意远矣”。可见圣叹此处,在捧汪某的同时亦暗含不满时政之意。
二诗相证,可以看出金圣叹对清兵的暴行及清政权确有不满,但这种不满的基点是他自身以及民众受到的压迫、损害,而不满的表现是较为曲折隐蔽的,而非直接对抗。因此,当清朝的官员有勤政爱民之举时,亦不妨贺之颂之。
金圣叹这种态度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思考。
前文曾引述过他批点杜诗时的这段借题发挥文字:
夫秦不失德,则今日犹秦;汉不失德,则今日犹汉。乃今秦汉何在?遂至有唐。则岂非“浮云”、“平野”之故哉?因言我从来读史如是事,未尝不临文嗟悼,惜当时之无人。不谓今日遂至目睹其事。盖忧惧无出之至也。[2]
杜甫原诗《登兖州城楼》伤今吊古,亦属常见的登高临远之作,本无深意。金圣叹则强加古人,称之为“此诗全是忧时之言”,并拈出个“失德”问题大做文章。虽属曲解,却表达了比原作更深的意旨。他认为王朝的更迭与“德”之所在相关,“失德”者理应失位。他把杜诗之“浮云”解作贪官污吏,“平野”解作贫瘠之民生,而“失德”之表现即在这两个方面。这既是他的历史观,也是对明清易代这一具体事件的看法。上文我们曾提到金圣叹批《水浒》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语,亦含此意。这句话,他在《语录纂》中又重申之,更表明是对时局的基本看法。在《才子必读书》的批语中,有这样一段批语:“一段极写秦毒之深,一段写陈王倡义之响应,然后一段鼓励诸县豪杰:其笔一低一昂,使读者至今尚欲推案大呼而起。”与评杜之语印证,同样包含了对明清鼎革的反思。
明王朝的覆亡使一些有识之士重新思考、认识君主政治的某些根本问题,如黄宗羲、唐甄等。金圣叹也对此形成了比较明确的见解,他认为:
未有王者之前,民享天地自然大利,原来如此富厚;便想得王者处天地之后,只是略略补救,虽说费尽心力,于民实无增加;便想得民之不望王者尽心之事多,其望王者尽心之事最少。(《释孟子》)
尽世间人,但凭他喜,但凭他怒,自有乾元为之节。若唱了顶调,自然去不得了。末世之民,外迫于王者,不敢自尽其调;内迫于乾元,不得不尽其调,所以瞒着王者,成就下半个腔出来……弑父弑君,始于犯上,乃是别调。(《语录纂》)
他的思考集中在君与民的关系上,由孟子的“民贵君轻”说又进了一步,主要形成了三个观点。一是民本位,天地间先有民后有君,民不妨无君,君却不可无民。二是有君无利,君主对民生“实无增加”,反而压迫民众,使其不能尽享“天地自然大利”、不能尽天地所赋的本性、欲望。三是动乱之源在君不在民,是末世君主阻遏了百姓的生机,压抑了他们的天性,才激发矛盾,酝成动乱。这些看法有老、庄思想的因素,但主要是对现实思考的结果。比起评点《水浒》时,金圣叹的思想无疑更加深刻、系统了。
正是由此出发,金圣叹认定明及南明两个政权自有取死之道,故此未把一家一姓之兴亡看得太重。可以说,金圣叹之所以没有成为义烈殉国者,原因之一是他对朱家王朝并无多深留恋之情。站在今天的高度看,金圣叹比那些盲目追随崇祯、福王而投水、悬梁之同窗们,思想行为无疑是要明白得多了。
金圣叹社会政治思想的核心是“民为贵”,对已亡之明及新兴之清,他都用这同一把尺子来衡量,以定臧否。这在长诗《下车行》中表现得很明显,诗云:
君不见,今年春风至今吹不休,百花合沓生长洲……父老引领垂素发,传呼妇女观诸侯……“阖闾遗黎去四方,东南岂是无良畴。虎冠飞择遍诸县,县县大杖殷血流……我从都门闻,恶卧通夜忧。小臣无廉隅,得非大臣羞……且得
粥聊汝生,灵雨一至驱畊牛。十年疮痍果苏息,然后便宜无不求。”嗟乎下车第一章,仁君之言何宽柔。照临万万沟中人,朗如晶壶悬素秋。儿童合掌妇女拜,三年有成我能讴。白太傅、韦苏州,千秋万岁,肸蚃与俦。
此诗乃顺治九年为秦世祯按吴事作。秦世祯,《清史稿》卷二四○有传:“秦世祯,汉军正蓝旗人……八年,甄别台员,列一等,寻命巡按江南。世祯察淮扬各郡蠹役害民,严治其罪。”他按吴三年,主要政绩之一是惩办贪官污吏。关于当时吴地吏治情况,《苏州府志》记载甚详:“巡抚土国宝以下江南功再莅吴,贪纵骫法。其吏沈碧江……索富民财,不遂者辄指为盗,周内之,远近震恐。”常熟知县瞿四达、嘉定知县隋登云,“凡获盗,令指富人为窝党,逮系狱,入财即释”。“漕卒骄横,每米一石索加银二三钱”。圣叹诗中“虎冠飞择遍诸县,县县大杖殷血流”,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秦世祯按吴后,弹劾土国宝,杖毙沈碧江,法办瞿、隋,“诸冤滥久系者系清出之,自是民得安枕”。“方农时,半月无雨,人以为忧。世祯一日雪数囚,雨大降,民呼为‘御史雨’”[3]。圣叹诗中所云“十年疮痍果苏息”、“灵雨一至驱畊牛”,皆非泛泛之词。他这首诗对秦某实是颂扬备至,竟以白太傅(香山)、韦苏州(应物)相期许。而这个秦某人为旗人且不论,本身乃清廷能吏,在对付郑成功等抗清力量时颇有手段。可见,金圣叹此时对官吏的评判,已不存在“故国”、“新朝”之畛域,而是采取了封建时代通行的标准——廉或贪。至于诗中“虎冠”、“疮痍”云云,与颂秦之词为同一问题之两面。正由于“虎冠”、“疮痍”竟至十年,所以顺治前期,金圣叹对清政权的基本态度是不满、抵触的。
二
也有研究者根据金圣叹的片言只语,断定“他和清朝新政权并无对立情绪”。这同样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且看金圣叹为自己的一首诗所写的按语:
此非道人语。既满目如此、生理偪侧,略开绮语,以乐情抱。昔陶潜自言时制文章自娱,颇示其志。身此词岂非先神庙末年耶?处士不幸,丁晋宋之间;身亦遭变革。欲哭不敢,诗即何罪?不能寄他人,将独与同志者一见也。
诗为《上元词》,是怀旧之作,本身并无违碍内容。而从按语看,当作于清初数年间。按语中很可注意的一点,是他把自己与陶渊明所作的比较。他认为自己与陶令有数端相似:同处在王朝兴衰更替的乱世,同有悲愤而难诉,同于无可奈何之下以文自娱。在人们心目中,金圣叹狂放玩世,似乎和淡泊沉潜的陶渊明了不相涉。殊不知,金圣叹所仰慕的古人,“六才子”以外,首推陶令。一部薄薄的《沉吟楼诗选》中,以陶令自比之作就有十五首。不仅以陶自喻,且相期许于友人,如赠王斫山:“孤松底下青篱竹,五柳边头白板门。一个先生方醉卧,四围黄菊并无言。”此前后诗中凡“孤松”、“五柳”、“桃源”字样甚多,皆为慕陶心理的流露。金氏鼓吹“六才子”,主要着眼于其“才”;而他仰慕陶渊明,原因却有多端:既有对身世、时运感慨之情的寄托,又是为自身寻一精神依托,还包含着对隐逸生活模式的向往。而这些原因归结到一起,是基于对清朝新政权的抵触情绪——这些诗集中作于顺治前期五、六年间。
从金圣叹一系列哀时伤乱之作中,反映出清兵铁蹄给他的家庭、亲友带来了种种不幸。如写其妹境况的《外甥七日》:
乱离存舍妹,艰苦得添丁。
敝宅人常说,啼声我既听。
四郊方斩馘,七日尔生灵。
造物真轻忽,翻欢作涕零。
写其弟境况的《忆舍弟》:
舍弟西风里,流离数口家。
近闻栖水泊,托庇在天涯。
火食何由得,儿童那不哗!
何须逢盗贼,多恐化泥沙。
写某侄甥遭遇的《讹传境哥被虏》:
我有无边誓,山泉正碧滋。
秋风闻鼠窜,夜雨失麟儿。
走卜皆云吉,来人更问之。
祖宗无失德,天地或偏私。
所以他有“亲友几人兵甲后”的哀叹之语。至于写自身贫病交加的就更多,如《病中承贯华先生遗旨酒糟鱼各一器寄谢》、《道树遣人送酱醋各一器》、《病起过道树楼下》、《妇病》、《乙酉又病》等,可知清军占领苏州、松江一带时,金圣叹正患疟疾,亲友亦多有流离失丧,一家人竟到了“无盐三月”、“瓶空罍倒”的境地。而他的咏陶诗中,如“饥驱陶令叩山门,慧远慈悲出酒樽”、“老去看看非越石,穷来渐渐逼柴桑”、“范叔一寒方至此,陶公冥报正茫然”之类,都是在慨叹乱世困境这一点上,以陶自况的。
因此,对于伴随着暴力而来的清政权,金圣叹曾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他的亲友中有名元晖者,似乎是接受了南明王朝的某项使命而渡江北上,后脱险逃归。金圣叹为之写有《元晖渡江》、《元晖来述得生事》等诗,其中“豺狗方骄横,鸾龙总破残”之语,分明是对清兵的斥骂。他又有《休问》诗:
休问园林今若何,柳期花事已全过。
胡蜂尽取青虫子,昏鼠明穿社燕窠。
岂有薰风来户牖,更无闲地坐笙歌。
作书何计通天上,自别青皇堕泪多。
顺治二、三年间,南明的福王、鲁王、唐王几个小政权陆续覆亡,明宗室亲王先后被擒杀,圣叹此诗明显影射时局,“胡蜂”、“明穿”云云,隐覆之义不难揣度,倘稍迟几年,实难逃文字狱。而“柳期花事”句也透露出对往昔的留恋。
金圣叹的愤激,除去憎恨暴政的因素外,道德、人格的因素也不应忽略。他虽因前述之认识、性格等而未死节、未抵抗,但对气节之士是同情乃至赞赏的。他有《题徐松之二首》:
徐子伤心事,斯文似九章。
客虽乘白马,臣且牧羝羊。
近事多难说,传闻或未详。
副车皆不中,三户又沦亡。
恸哭竟无极,归来且别图。
榛苓人最美,冰雪道方孤。
海水为多少,莲华定有无。
君文能绣淡,恃此足欢娱。
“副车”用张良博浪沙狙击秦皇事,“三户”用“亡秦必楚”典,二者联用,所指十分显豁。《明亡述略》称:“当是时(顺治二、三年间——今按),江南北州县起兵相应者:苏州徐汧、松江沈犹龙……不可胜数。”但皆举事数日,多者不过月余便遭镇压。“副车皆不中”当指此。而弘光、隆武相继败亡,“胡蜂尽取青虫子”,即为“三户又沦亡”之所指。至于徐松之,生平未详,但曾参与抗清无疑。从诗中看,金圣叹同情其举动,惋惜其失败,而更突出的是对其人格的高度评价。“徐子伤心事,斯文似九章”,比之屈原;“客虽乘白马,臣且牧羝羊”,比之苏武;“榛苓人最美,冰雪道方孤”,更是对其品格操守的全面赞誉。
与此适成对照的,是金圣叹对急于谄事新朝者的讥刺。如《村妇艳》:“西施尽住黄金屋,泥壁蓬窗独剩依。”又如拟杜之《湘夫人祠》。杜之原作为:“肃肃湘妃庙,空墙碧水春。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
。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据《杜臆》,此以湘妃思舜寄托思君之意。无论是否如此,老杜之诗为正面作品,为同情赞美湘妃挚情贞节则无疑。金圣叹全反其意,其作为:
缘江水神庙,云是舜夫人。
姊妹复何在?虫蛇全与亲。
搴帏俨然坐,偷眼碧江春。
未必思公子,虚传泪满筠。
诗有题注:“刺亡国诸臣。”老杜原作着意于“思”与“节”,圣叹也便在这两方面作文章,但全由反面落笔,化庄严为可笑。写“节”,看是“俨然坐”,实则“虫蛇全与亲”;而已堕落犹嫌不足,还更“偷眼碧江春”。写“思”,则尽属“虚传”而已。这首讽刺之作,虽为刺某几个人物而作,却十分生动地写出了在易代之际,多数读书人的尴尬处境与矛盾心态。一边是良知与操守,一边是生计与富贵,“偷眼碧江春”,极生动地写出前者的虚伪和后者的诱惑。
金圣叹虽从人格的角度赞美徐松之一流人物,但似乎并不鼓励其继续抗争。“归来且别图”,这个“别图”是“君文能绣淡,恃此足欢娱”,说透了就是退出抗争,退隐而以文自娱。这和他对几个南明小朝廷的看法有关。前文指出,金氏对朱姓天下之亡不甚悼惜,而以“失德”、“失道久矣”视之。对南明政权的抗清之举,他也颇有微词。在《乙酉又病》一诗中写道:
君臣辛苦无方药,奴竖荒唐荐老巫。
如此纷纭欲图好,悬知不死只须臾。
从《水浒》金批中,我们知道金圣叹对“绵里藏针”一类隐覆笔法最为赞赏。此诗正是用了这种笔法。“君臣辛苦”,可指药方之“君臣佐使”、药性之“辛苦温凉”,也不妨兼指时局。“荒唐老巫”云云亦然。此诗写于乙酉秋季,正是唐王监国于福建,鲁王监国于浙江之时。史载二王皆不成器,所用匪人,政局昏乱。唐王政柄落在郑芝龙手中,搜刮民财、卖官鬻爵,以致百姓反望清兵早至,竟有民谣曰:“清行如蟹,曷迟其来!”因此,金圣叹之“悬知不死只须臾”,真是旁观者清。
死节不值得,仕清损人格,抵抗无出路——剩下的路似乎只有做“逸民”之一途了。
金圣叹有两首题画诗,所题同为“陶渊明抚孤松图”,画面取《归去来辞》中“抚孤松而盘桓”之意。二诗分别为:
后土栽培存此树,上天谪堕有斯人。
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
三迳岁寒唯有雪,六年眼泪未逢春。
爱君我欲同君住,一样疏狂两个身。
先生已去莲花国,遗墨今留大德房。
高节清风如在眼,何须虎贲似中郎。
诗中意旨表述颇巧妙:慕松者渊明,慕渊明者圣叹,一则以显,一则以隐。陶渊明在《归去来辞》中多次写松,皆隐喻己之节操。圣叹二诗亦着眼于此。“不曾误受秦封号”,反用“五大夫松”之典,实指陶未仕刘宋。“何须虎贲似中郎”,用蔡邕欲为董卓死节之典,作陶“高节清风”的反衬。二诗写不受秦封、不为董死,看似咏陶,实为表达自己的现实抉择,也就是第一首诗中明白标出的“逸民”。
金圣叹有《赠许升年》,描写“逸民”生活:
舍南舍北吴淞水,年尾年头天竺书。
身值义熙无号后,人当欢喜发心初。
莲花滴漏声声切,木槵为珠粒粒疏。
便有桃源最深处,那知秦汉事何如。
诗以逸民相许,也含以逸民自况意。义熙为东晋末年的年号,“义熙无号”即刘宋代晋之意,此乃陶渊明隐居的时代背景,而借指明清易代及彼此立身之背景,同时也就兼有以陶比拟自己和许升年的意思。“桃源深处”用陶之《桃花源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语意。桃花源是陶渊明的理想国,也是隐逸情调的集中表现。金圣叹甚喜此篇,诗中屡用“桃源”之典,如“曾点行春春服好,陶潜饮酒酒人亲。沉冥便是桃源里,何用狺狺更问津”、“桃花水深深千尺,由是不洗尘心客”等等。用在此处,既申明自己洁身自好,又表达了不问时事的决心。至于诗中“欢喜发心初”、“莲花滴漏”云云,是说“桃源”不在别处,只须潜心佛理,自会忘情世事,市朝即是“桃源”。不过,这位许升年在顺治十一年出仕,任禹城知县,终于走出了“桃源最深处”,却是圣叹作此诗之时所不能料及的[4]。
三
金圣叹为自己选择了陶渊明式的生活模式,但到头来并未能获得陶渊明式的静穆,这除了客观环境的差别外,更主要的是二人性格、气质上的不同。金圣叹虽能超脱一般的利禄俗见,却实不能忘情于“名”。“逸民”的寂寞是他所难以长期忍受的。
在明清易代后的十余年间,他的心境经常处于抑郁状态,当年登坛说法、游戏科场的豪情已难得一见。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为儿子时,蚩蚩然只谓前亦不往,后亦不来,独有此身,常在世间。予读《兰亭序》,亦了不知佳定在何处。殆于三十四五岁许,始乃无端感触,忽地惊心,前此犹是童稚蓬心,后此便已衰白相逼。中间壮岁一段竟全然失去不见。夫而后咄嗟弥日,渐入忽忽不乐苦境。[5]
在这“苦境”之中,他惟一的快乐是批书和著述。但是,金圣叹虽劝他人“恃此足欢娱”,自己著述却不能满足于自娱,他要刊行、宣讲,自不免毁誉齐至,而且总是毁多誉少,所谓“一国之人皆狂,反以不狂者为怪”。他在《南华字制》中记述了这种情况:
前岁长夏,欲就舍下后堂,开局建标,延诸道士,并共论撰述,为《童寿六书》,大都一百卷。而迁延两月,竟亦中辍。所以然者,行年四十,心血虽竭,黾勉著书,尚不敢爱,独是日夜矻矻,须发为之尽白。而书一成,便遭痛毁,不惟无人能读,乃至反生一障,是为无救于上圣,而反有累于后来也。今年二三学者,请以夏九十日,解衣露顶,快说漆园遗书。于谊莫辞,竟受斯托。话言既多,诠释略具,存之未全,弃之可惜,则命儿子释弓掌而记之,别题为《南华字制》一卷。此则庄氏一家之经用,并非仓帝字海之备观。同学传写,藏而读之,不可以之示人。何则?锦心绣口,世岂真有其人哉!设真遇之,是彼其人必能多方购索,乃至判命相要,募贼来窃。审若如是,是真此人,然后可与观之。如或不尔,即是成群而生成群而死之徒,彼不能益我书,我书亦不益彼。一概与观,谓之大枉,欲速流行,反成陷害。故须郑重如受诅盟也。
不过是写一些小学方面的东西,何以竟至于如此患得患失,举棋不定?看来,此时之圣叹,与“贤人君子”们的关系已相当紧张了。这在其他诗文中也可看出,如《宴胡侍御书堂》“天下吾侪事,文章举世非”,《杜诗解》“不必真正犯难,但使姓名在人齿颊,即当不保”等等。于是,金圣叹陷入了矛盾境地:既希望被人欣赏、崇拜,“姓名在人齿颊”,又畏惧舆论的“痛毁”、非议。由于不能忘情于声名,故终不能如陶令般超然、静穆,而是边做“逸民”边抱怨命运之不公:
自古有才决是无命。(《唐才子诗》)
若才子以才而终至于饥饿以死,回首思之,我何逊于屠沽儿而一至于是?真不怪饥饿,怪杀有才矣!(《杜诗解》)
哭杀天下才子也!(《杜诗解》)
他对人生是否有确定的是非标准也怀疑起来:
得失成败、是非赞骂,一总只如电拂。(《唐才子诗》)
陶令门前白酒瓢,亚夫营里血腥刀。
春风不管人间事,一例千条与万条。(《沉吟楼诗选·柳》)
怀疑与失望促使金圣叹回顾自己的人生道路,反思人生价值的取向。他借评杜诗来描述这种心理状况:
即我当时,自谓挺拔,立登要路,一样闻鸡起舞。无奈许身太愚,为计太拙,直欲返俗唐虞,次躬稷契,老大无成。世既弃我,我亦弃世。颓然放废,形为槁木心成灰,纵横失计,妻子堪羞,衣里嫌身,人前短气。夜中千思万算,左计不成,右计不就,耿耿不寐。及到晓来,仰视屋梁,欲起无味,反复沉沉睡去,致令早起绝少。
金圣叹所评杜甫《早起》原诗为:“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帖石防聩岸,开林出远山。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僮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本为抒写闲居幽情的轻松之作,正是“逸民”生活的情景。不料金氏竟从中读出了如此沉重、困窘的内涵。其实,这段评语完全是借题发挥,与老杜原作毫无关系。批语对“世既弃我,我亦弃世”者的社会处境、心理活动的描写,生动细腻到极点,若非亲身体验绝不可得,故可视做金圣叹“逸民”生活陷入危机后的自况。“妻子堪羞,衣里嫌身”是产生心理危机的重要根源,也就是上文在提到“偷眼碧江春”的普适性时,所说的生计问题。其实,陶令当年也是“贫富常交战”的,心理危机之困扰亦时时袭来,只不过终于“道胜无戚颜”罢了。做“逸民”是要具备物质与心理两方面条件的,否则有点“逸民”情调自不妨。而坚持做下去却不会很愉快。社会青目的是功名富贵,人生必需的是柴米油盐,做“逸民”久了,前者绝缘不说,后者也日见匮乏。即使本人坦然,无奈妻子难耐、儿女可怜,于是家庭中絮聒日增,久而久之,逸民之超逸便所剩无多了。金圣叹批杜,颇有类似入手之处,如《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批语:
闷,莫闷于他人闹热之至,而自己寂寞之极;乃闷尤闷于因自己寂寞之极,转觉他人闹热之至。
人而至于晚节,发既苍苍,视既茫茫,成名乎?就利乎?老妻可以免于交谪,稚子可以免于饥寒乎?要之无一也。然则闷极矣。乃顾盼自雄,鼓腹自诩:独不知我诗律之渐细乎!不知者谓是满足自夸,岂知全是十成无赖。
杜诗“晚岁渐于诗律细”虽有些百无聊赖的意味,却远未凄凉、寂寞如此。金批又扯上“老妻交谪”、“稚子饥寒”的话题,且解“诗律细”为自欺语,均与《早起》批语同一机杼,实为金氏自况。在明清易代的十数年间,这样的人生困惑、心理危机,当非圣叹一人所独有,不过或隐或显、或暂或久不同。顺治年间的《豆棚闲话》中,有一篇《首阳山叔齐变节》,把读书人这种尴尬处境与矛盾心理写得淋漓尽致。
金圣叹是个个性强、自我意识牢固的人,所以并没有一下子转向,而是“千思万算”之后,讲出了“世既弃我,我亦弃世”的负气话。他这时的心态在《夜宿月氏堂》中有同样的流露:
头毛稀少灯亲见,心事离迷酒不知。
一枕两行千点泪,三通鸡叫五更时。
也是“左计不成,右计不就,耿耿不寐”,被空虚、苦恼困扰而失眠。
这样的心境也为“逸民”所共有。与金圣叹年龄相近的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自述:“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
为野人……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同样选择了“逸民”之路,同样反思既往,又同样归于失望与空虚。而随着清政权逐渐站稳脚跟,街市恢复了往昔的太平,支撑“逸民”精神的道义之柱随之削弱、动摇,妥协与转向是迟早的事。即使如黄宗羲、顾炎武那样积极抗清的斗士,也不再反对子侄辈入仕新朝。故“逸民”们在苦闷之后,“夷齐队队下首阳”也就自然而然了。
金圣叹的转向是较迟的,因为他在经过种种变乱、焦虑之后,固有的冥思、感伤特质滋长而成为其人生观的主导,对积极人生彻底怀疑其价值,认为:
日月不停,兴亡交臂,一朝瓦散,万古灰灭。今日独来,但见水云。呜呼!人生真有何据而必争霸业鼎图耶?
世上头等英雄,到头终有销散。建大功,垂大名,自是偶然游戏之事。
世上事毕竟做不尽,莫如撒手一去。(《唐才子诗》)
他为了摆脱焦虑与苦闷,对人生的归宿进行了透彻的思考,并写到《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两篇序言中,一名为《恸哭古人》,一名为《留赠后人》。两个题目都很别致,给风流香艳的《西厢记》冠以感慨悲凉的序,这仍是金圣叹好作惊人语的老习惯。但序言却非肤浅的惊人哗众之词,而是饱经沧桑的智者对人生最根本的问题的认真反思。这就是:我是谁?我由何处来?将向何处去?我应如何对待生命?
序言很长,兹节录如下:
今夫浩荡大劫,自初迄今,我则不知其有几万万年月也。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然而,幸而犹暂有于此。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则我将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
我比者亦尝欲有所为,既而思之:且未论我之果得为与不得为,亦未论为之果得成与不得成;就使为之而果得为,乃至为之而果得成,是其所为与所成,则有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耶?夫未为之而欲为,既为之而尽去,我甚矣,叹欲有所为之无益也。
然则我殆无所欲为也?夫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倾刻尽去,而又自以犹尚暂有为大幸甚也?甚矣我之无法而作消遣也。
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先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曰:“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凉?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
乃古人则且有大过于我十倍之才与识矣。彼谓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真无奈也。欲其无生,或非天地;既为天地,安得不生?夫天地之不得不生,是则诚然有之,而遂谓天地乃适生我,此岂理之当哉?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为“我”,则是天地反当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谁属也。夫天地真未尝生我,而生而适然是我,是则我亦听其生而已矣。天地生而适然是我,而天地终亦未尝生我,是则我亦听其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而已矣。我既前听其生,后听其去,而无所于惜,是则于其中间幸而犹尚暂在,我亦于无法作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而已矣。
得如诸葛公之躬耕南阳,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既而又因感激三顾,许人驱驰,食少事烦,至死方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愿折腰,飘然归来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既而又为三旬九食,饥寒所驱,叩门无辞,至图冥报,亦可也,又一消遣法也。天子约为婚姻,百官出其门下,堂下建牙吹角,堂后品竹弹丝,可也,又一消遣法也。日中麻麦一餐,树下冰霜一宿,说经四万八千,度人恒河沙数,可也,亦一消遣法也。何也?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既已非我,我欲云何?抑既已非我,我何不云何?且我而犹望其是“我”也,我决不可以有少误;我而既已决非“我”矣,我如之何不听其或误,乃至或大误耶?误而欲以非“我”者为我,此固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误也,非我之误也。又误而欲以此“我”作诸郑重,极尽宝护,至于不免呻吟啼哭,此固大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大误也,非我之大误也。又误而至欲以此“我”,穷思极虑,长留痕迹,千秋万世,传道不歇,此固大误之大误也;然而总之非“我”者则自大误大误也,非我之大误大误也。既已误其如此,于是而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以非“我”者之左手,误为我摩非“我”者之腹;以非“我”者之右手,误为我撚非“我”者之须,可也。非“我”者撰之,我吟之;非“我”者吟之,我听之;非“我”者听之,我足之蹈之、手之舞之;非“我”者足蹈而手舞之,我思有以不朽之,皆可也。
圣叹在观照历史中寻求人生的意义。在这巨大的标尺之下,他痛感自我的渺小,生命的脆弱与人生的无价值。在《恸哭古人》中,他表现的是理性之我,在深究穷索后导向了主体的消解。在《留赠后人》中,他表现的是意志之我,在顽强的执着精神下导向了生命自我实现的愿望。金圣叹此文文风甚为奇特,其回环缠绕的意味恰好用来表达思辨中自我与非“我”的无尽纠缠:“我固非我也”,“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二者之中,“非我”是永恒,是绝对,是本质,“自我”则是暂存,是相对,是现象。由此,金圣叹得出结论:对人生的意义不必看重,对人生的道路不必执着,对生命的价值不必矜持,对主体的存在不必认真。可是他又指出,“自我”一经存在,就有“我”之意志,于是就要有所表现,要把精神留存后世,以抗拒“水逝云卷”的命运。显然这种矛盾情势,正是金圣叹那段时间心理活动的实录。而最后他为自己找到的摆脱矛盾的出路是:自我不但应有所作为,而且要抓住匆匆的生命过程,留下主体的痕迹;但是自我既然不是绝对之存在,那便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性所之而不计后果可也。
这一番关于人生价值、存在底蕴的思考,是达到了相当深度的。结论也有积极的一面:不甘寂寞,率性而为,由主体消解始而以强化自由意志终。但作为人生观,基调无疑过于灰暗,其消极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生命本质归结为虚幻,消解一切人类行为的真实意义;二是视一切为“消遣”,人生成了一场无聊的游戏,不但放弃了对社会的责任,而且放弃了对自我的责任。
作为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金氏此序以其浓厚深沉的感伤情调开了百余年文坛感伤风气之先河。作为个人对人生道理的全面思考与总结,金圣叹晚年的转向与赴死,都可从中窥见征兆。
四
金圣叹在临终前一年,终于为“碧江春”色所动,离开了五柳先生的松菊之径。
那是在顺治十七年,金圣叹五十三岁。起因是他的文友邵点(字兰雪)由北京带回一条消息,说是顺治帝见到金圣叹批点的“才子书”(似当为《天下才子必读书》)很欣赏,降旨翰林:“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金昌听到后立即转告圣叹,圣叹大为兴奋,泫然下涕,马上毕恭毕敬地向北叩首谢恩,然后“敬赋”了《春感八首》:
绛县涂泥不记春,江南梅柳漫惊新。
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
合殿近臣闻最切,九天温语朗如神。
昌黎好手夫何敢,苏轼奇逢始信真。
半夜虚传见贾生,同时谁会见长卿。
卧龙只合躬耕死,老骥何由仰枥鸣。
岁晚鬓毛浑短尽,春朝志气忽峥嵘。
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
三十年中蜡烛催,桂花开又杏花开。
至公堂下千行泪,千佛灯前一寸灰。
短短青蓑连夜织,萧萧白发满头来。
水云深处钓鱼去,谁识磻溪王佐才?
一江春水好行船,二月春风便到天。
尽卷残书付儿子,满沽清酒酌长年。
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长安指日边。
借问随班何处立?香炉北上是经筵。
东方对仗诉臣饥,便是三冬学总非。
实有五丝来补衮,敢将八口仰垂衣。
云霞开曙趋龙阙,笔墨承恩近凤帏。
干禄旧曾闻圣训,进身早已畏天威。
不愿双牙鼓角喧,并辞百里簿书繁。
点朱点墨官供笔,论月论年敕闭门。
万卷秘书摊禄阁,一朝大事属文园。
勒成盖代无双业,首诵当今有道恩。
张得朱丝久不弹,钟期更比伯牙难。
何人立悟空山雪,似汝芳香竟体兰。
千里归来尘未洗,一天欢喜泪无端。
眼看梅蕊添春色,心识松枝保岁寒。
维、缙冬春学佛期,瞻、由风雨对床时。
何曾袖里无玄草,所至堂中有白椎。
欲去非为藏凤德,适来岂是斗蛾眉。
平生性不求闻达,除却家兄说与谁?
这组诗前六首写闻讯后的感恩之情及万千思维,后两首分赠邵点与金昌,对前者致谢,对后者表白心迹。八首诗所包含的心理活动是很复杂的,既不是如某些研究者断言的那样,只不过暴露了金圣叹“奴才文人嘴脸”;也不是如另一些研究者所说,是“似颂实讽”,表现怀才不遇的牢骚。
诗中涉及到一系列古人,如韩愈、苏轼、贾谊、诸葛亮、司马相如、扬雄、姜子牙、东方朔、俞伯牙、王维及苏辙、钟子期、王缙等,其中大多用来自比。诸葛亮、姜子牙比己之大才远志兼君主非常之眷顾,贾谊、苏轼、司马相如等比己之文才,等等。往昔备遭白眼的屈辱,如今似乎青云有路的得意,未来辅佐圣主的雄图,都在这一系列的比拟中传达出来。那种长期压抑的功名心一朝勃发,显得是那样强烈,以致显得颇有几分可笑。读这组诗,自然会联想到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与杜甫的“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同是在命运的转折关头,同是抒写喷发的喜悦之情,金圣叹从李、杜诗中取境是很显然的。但是,李诗使人痛快,杜诗使人感动,金诗却使人感到可笑且可怜。原因何在呢?表面一层看,他的这些比拟颇有些不伦。无论金圣叹怎样自负,他与“王佐才”之间还是距离甚大的。同时,这条消息不过道路传闻而已,即令属实,赏其文亦未必用其人,仅凭捕风捉影一句话,便“感而泪下”,便“叩首敬赋”,便以“几个曾经御笔评”而傲视侪辈,骨头显得过于轻了一些。另外,做官的事情“八字没有一撇”,他竟把自己的具体职守都设想出来,“不愿双牙鼓角喧,并辞百里簿书繁”尤为一厢情愿的呆话。而深入一层看,他这些浅薄轻率之词否定了自己大半生的言行,给既成的“金圣叹”形象涂上了极不和谐的一笔油彩。“至公堂下双行泪,千佛灯前一寸灰”,把自己写成一个伤心欲绝、灰心丧气的科举失败者,全不顾当年游戏科场时的豪情。“半生科目沉山外,今日长安指日边”,也是表白对科举失意的惋伤,而庆幸终于有了通达之路,全不顾当年对五柳先生的追攀。
在人生的最后一页,金圣叹何以写下了如此的败笔呢?
回顾金氏一生,强烈的求“名”欲是支配其言行的重要心理动力。不仅登坛说法、装神弄鬼等明显具有轰动效应的行为如此,就是漠视科举、埋头著述之类看似走向淡泊的行为,也不乏自炫之意。现在,忽然被皇帝赏识,获得了“最高权威”的承认,名扬天下指日可待,自然喜出望外了。而身边的“共隐”之友许升年们已纷纷在新朝中找到了体面的位置,对他也不能不产生刺激。
其次,金氏中年以来,贫病交加,如前文分析,妻小怨怅给他造成了巨大心理压力。更难以忍受的是“贤人君子”与庸众的攻讦与蔑视。他评杜诗“乱世轻全物,微声及祸枢”时,感慨良深地写道:“先生如此等诗,何忍多读!然又不可不读。”他伤心地诉说:“一开口便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这更使他心情抑郁,甚至陷于某种恐惧之中。现在终于有了翻身的机会,“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正是对平日疑谤者的诘嘲,而从中分明可感扬眉吐气的兴奋。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古文高手”云云,恰搔到痒处,使金圣叹产生了知己之感。金氏平生自负而视为名山事业的,是他对古文文法的研究。他的整个文学批评事业就建筑在这种研究的基础上。而古文与时文在一定程度上的对立,是明中叶以迄晚清的普遍现象,古文家大多藐视时文的浅陋。金圣叹所批《天下才子必读书》又称《才子古文读本》,是正面讨论古文写作科律的。《第五才子书》、《第六才子书》的主要批评视角,是以古文章法为基点的。甚至他的“律诗分解”说,实质也是以古文的眼光批评时文模式对诗坛的侵蚀。因此,顺治帝讲“莫以时文眼看他”,金圣叹顿觉平生心血终于得到承认,得到公正评判了。诗中“张得朱丝久不弹,钟期更比伯牙难”所流露的对知己的渴求,竟以近于神奇的方式突然满足,他的感激涕零应是可以理解的。
邵点带来的这条亦真亦幻的消息在金圣叹心中激起无边涟漪,不难想像,在金氏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是如何被盼望、期待与失望交互困扰着的。在这一年秋天,他写诗自况:“已阑未阑长短更,小窗月昏还月明。听梧似飘一二叶,闻雁何堪三两声。乱世黄泉应有路,愁人孤枕总无情。起来搔首忽长叹,一院霜华太瘦生。”与《春感》对照来读,时隔半载,心绪迥异,当时期望过殷,此刻自然失望也甚。转年春天,他又写下了一首《春感》。即以题目而论,也可看出是照应一年前同题之作的。诗云:
入春春望转萧条,龙卧春寒不自聊。
正怨灵修能浩荡,忽传虞舜撤箫韶。
凌云更望何人读,封禅无如连夜烧。
白发满头吾甚矣,还余几日作渔樵。
“虞舜”云云指顺治驾崩事。这一来,金圣叹一年间的文学侍从梦破灭,“大人赋”、“封禅书”之类构思已全无用处,于是人生的信心随之丧失。值得注意的是,当年“喜讯”传来时,金圣叹感激之余还是发了几句牢骚的,如“卧龙只合躬耕死”、“至公堂下千行泪”等。此时彻底失望,诗中反无丝毫怨怅之意,倒是满怀对顺治帝悼惜眷恋心情,可见金圣叹对其感戴之深、之诚。
对于此前此后自己人生态度的戏剧性转变,金圣叹也是略有愧恧之意的。他“绝意仕进”、向慕五柳的话讲得太满了,友人们也深信不疑,且多加赞叹,到头来猛然转向,虽说有感念知己意,但毕竟不能一贯。所以《春感八首》中,金圣叹特地为此作辩解:“眼看梅蕊添春色,心识松枝保岁寒”、“欲去非为藏凤德,适来岂是斗蛾眉”、“平生性不求闻达,除却家兄说与谁”等。这些辩解之词虽然苍白无力,但可以看出金圣叹对自己大半生所塑成的形象及名誉(当然是在小圈子中),还是很在意的,虽在得意忘形之时,也仍不肯完全遗弃过去。
检点金氏离五柳、桃源而向碧江春色投去一瞥的经过,我们在哂笑、惋惜之余,也应指出,金圣叹此举之不妥,不在于欲仕清,而在于轻率地自我否定。这在研究中国士人时,实为一个经常碰到的问题。就在此前不久,钱谦益、吴伟业这样的文坛巨擘也刚刚失足。虽然每个人的原因有所不同,但反映出的文化人格的某种缺欠却是共同的,也是现代读书人应深长思之,时加惕厉的。
当然,就金圣叹一生而论,这毕竟只是瞬间的迷失。美梦之幻灭导致了惨烈的结局,虽是大悲剧,却完成了他的自我回归。而这瞬间的迷失,亦无损于他用毕生心血构建的文学理论之殿堂。
[1] 《沉吟楼诗选》。以下金氏诗作不另出注者,皆见该集。
[2] 《唱经堂杜诗解·登兖州城楼》,陆林校《金圣叹全集》诗词曲卷下。
[3] 《苏州府志》卷六八。
[4] 参看陆勇强《金圣叹友人生平事迹探微》,《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4期。
[5] 《唱经堂杜诗解·三绝句》,陆林校《金圣叹全集》诗词曲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