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第六章 “诲盗”之是非

第六章 “诲盗”之是非

崇祯十四年,金圣叹三十四岁,所评点的《水浒传》以“贯华堂第五才子书”的名目刊行。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大关节,可说“千秋功罪”均系于此。

对评点《水浒传》的经过,金圣叹自述道:

吾既喜读《水浒传》,十二岁便得贯华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钞,谬自评释,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嗟乎!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于手也。夫固以为《水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

这段话历来为研究者所疑。疑点有二:一是这样一项浩大工程,竟是十二岁少年五个月内的成绩——其中还包括抄录全书的工作。这未免“大言炎炎”,过于离谱了。二是所谓“得贯华堂所藏古本”。这不仅没有版本学方面的丝毫旁证,文中亦颇多改窜的马脚。但是,近年来,有的学者为金氏抱不平,认为“古本”未必没有,早慧亦有可能。此虽为个别看法,却也应稍加辨明。

金圣叹这段话是典型的“英雄欺人”语,目的既为炫才,也为兜售“新版本”。只要细读全书,就会随处发现破绽。略举一二如下:

吾幼见陈思镜背八字,顺逆伸缩皆成二句,叹以为妙。稍长,读苏氏织锦回文,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化工肖物之才也。幼见希夷方圆二图,参伍错综,悉有定象,以为大奇。稍长,闻诸葛八阵图法,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纵横神变之道也。今观耐庵二打祝家一篇,亦犹是矣。(四十七回评)

此“幼”、“稍长”与“今”,时序分明;再证以各阶段阅读之内容,批《水浒》之“今”,断断非少年之时。

佛灭度后,诸恶比丘于佛事中,广行非法,破坏象教,起大疑谤,殄灭佛法,不尽不止。我欲说之,久不得便,今因读此而寄辩之。(四十四回评)

痛恨僧人在“佛事”中的恶行,此绝非少年儿童的思想、情感,况此情感“久”已有之,至“今”方有宣泄的机会。“今”之非十二岁,不辨自明。

此点既明,抄录“古本”云云也就不攻自破。稍微令我们意外的是,金圣叹竟以此欺世之言教子,其做戏的欲望真是根深蒂固!

关于金圣叹的评点工作,还是其友人徐增的描写较为客观:“圣叹性疏宕……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拉之去矣。”[1]金昌谈及其评杜诗的情况,也与此相合:“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风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纵横。不数年,所批殆已过半。”[2]由此,我们知道,金圣叹的评点是即兴进行的,是时断时续的,是拖延较长时间的[3]。这在《水浒》评点中也可得到印证,至少其中明显的自相矛盾处可因此得到部分的解释。

关于金圣叹伪称“古本”,还有一个小小的旁证。在这《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的卷之四,有一篇署名“施耐庵”的序。施耐庵其人,向来缺少生平的材料(那些涉及所谓“故里”的发掘,学术的因素甚少),几乎蛛丝马迹也难得一见。可是这篇序却相当细致地描写了他的生活情景,所以一度被关注施耐庵的人们视为至宝,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曾出现在一些甚有影响的文选中。这篇序言是这样描写施耐庵的生活与心态的:

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此,中后可知。一日如此,三万六千日何有?以此思忧,竟何所得乐矣?……以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

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有时风寒,有时泥雨,有时卧病,有时不值——如是等时,真坐牢狱矣。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身不能饮,吾友来需饮也。舍下门临大河,嘉树有荫……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先止,各随其心。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

是《水浒传》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经营于心,久而成习……

呜呼哀哉!吾生有涯,吾呜乎知后人之读吾书者谓何?但取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读之而乐,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后身读之谓何,亦未知吾之后身得读此书者乎?

有趣的是,施耐庵是否如此,除却这一篇“孤文”,再无旁证;而参看金圣叹本人的其他文字,却与金氏自己的生活状态、心态甚为相合。大端而言,这几方面几乎就是金圣叹的自我写照:一、朋友间以快意谈话为乐。他在《西厢记》的评点中,以很大篇幅追记二十年前与好友“赌说快事,以破积闷”的情形。其时正当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之时,也就是撰写此文前后。而千余字的评点文字,其中“快”字竟出现三十八次之多,足见其对“快意”的追求。这恰与本文“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的意趣相合。二、生活环境与生活状况。同一评点文字中,写其理想居所:“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与本文描写的所谓“施耐庵”的居所“门临大河,嘉树有荫”几无二致。而“以谈为乐”、“灯下戏墨”,也正是金圣叹生活的主要内容。三、写作状态。本文描写的这种游戏式的写作,与前文提到的金圣叹友人们对他写作状态的描写完全一致。四、上面引文的一、四两段皆写其心态,即对于人生无常的伤感,以及把写作当做抗拒无常时的矛盾心理。而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的两篇序言中,金圣叹再次把这种伤感与矛盾淋漓尽致表现出来。两篇文字对照,不仅观点相同,连文字风格、遣词造句也十分相近,如“以往之吾,悉已变灭”、“后身”等。

有鉴于此,这篇伪托的施耐庵序言,实可视为金圣叹的“夫子自道”,也就是他批点《水浒传》的思想动机与工作状态的自述。

这种自我作古、盗名欺世的做法,在古代并不鲜见。即以流传甚广的《孔子家语》论,宋人便怀疑其“四十四篇之家语,乃王肃自取《左传》《国语》《荀》《孟》‘二戴记’割裂织成之。孔衍之序亦王肃自为也”。(此书为金圣叹挚友王斫山的高祖王鏖所重视)自己纂集或改窜成书,然后再伪托古人之名作序以证实之,这种手段和金圣叹的“古本”制作过程何其相似。

金批《水浒》,在现代研究者中最引起争议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所谓“腰斩水浒”,一个是“独恶宋江”。而他批点《水浒》的复杂心态在这两个问题上也表现得最为典型。

先来看“腰斩”问题。这与《水浒》的版本演变牵缠在一起。《水浒》已知版本十余种,大略分繁简两个系统。繁本又有百回、百二十回与七十回三类。最接近原貌的是百回本,流行于嘉、隆、万时期。至万历后期,始有百二十回本。金圣叹自称得到“古本”,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施耐庵《水浒》正传七十卷,又楔子一卷,原序一篇亦作一卷,共七十二卷。”是为七十回本。此本一出,他本尽废。将近三百年间,世人所言《水浒传》,皆指金氏七十回本,正如郑振铎先生所言:“金氏的威力真可谓伟大无匹了。”

金本出于百二十回本,而圣叹所做的工作除批点与文字润饰外,主要一项是将书终止于梁山泊英雄聚义,而将招安及以后情节一概删却。由于所删近半,故有金圣叹“腰斩”《水浒》之说。具体说来,“腰斩”包括对原书的三个改动加工。

一是改动了聚义的誓词。原书为:

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兄弟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察鉴,报应昭彰。


五才子书

金圣叹改写为:

维宣和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梁山泊义士宋江、卢俊义……同秉至诚,共立大誓:窃念江等昔分异国,今聚一堂,准星辰为兄弟,指天地作父母,一百八人,人无同面,面面峥嵘;一百八人,人合一心,心心皎洁;乐必同乐,忧必同忧,生不同生,死必同死。既列名于天上,无贻笑于人间;一日之声气既孚,终身之肝胆无二。倘有存心不仁,削绝大义,外是内非,有始无终者,天照其上,鬼阚其旁,刀剑斩其身,雷霆灭其迹,永远沉于地狱,万世不得人身!报应分明,神天共察!

两相比较,其异有四:一、气派不同。原词较为拘谨,特别是开端“鄙猥小吏”云云,虽深合宋江一贯口吻,却不合于大聚义的场面。金词则有高眄四海的气势与肝胆相照的豪情,“准星辰”、“指天地”、“面面峥嵘”、“心心皎洁”,表现出原词所未有之豪侠气派。无怪乎此本行世后,此誓词被江湖大帮会“天地会”采作誓词,而天地会的名称则由誓词中“指天地作父母”一句而来。二、文采不同。原词质木平淡,实不足以衬起前面波诡云谲之文。其原因是“大聚义”一段在百回、百二十回本中均不甚重要,是过渡性段落,作者自不会十分着力。而金圣叹却要在此结束全书,非“豹尾”不足以收煞,所以特地代庖,亲自一逞才思。三、思想观点不同。原词主调是等待招安,“著功勋于国”、“保境安民”是誓约的中心。词义以宋江之思想为思想,故形成平稳而近于畏葸的风格。金词则完全剔除了招安之类观点,誓约中心转移到“义气”方面。词义中流露出金氏本人心底的英雄狂放之气,故形成了酣畅淋漓的风格。四、对作品的理解。金词不仅表达了聚义好汉当时的誓愿,还在无意中流露出金圣叹对作品艺术特色的理解。“天地作父母”、“人无同面”、“人合一心”云云,乃他在序言及读法中所强调的人物个性化及相关的“因缘生法”说的延伸(详见外篇有关章节)。

金圣叹的第二个改动是撰写了一个“惊噩梦”的尾巴。他写卢俊义与众人聚义后,大醉归帐,夜得一梦,梦见一个自称嵇康的人,“手挽宝弓”,前来剿捕。卢在梦中挣扎不得,被打伤捉去。宋江等用苦肉计救他,一齐自缚投案,请求招安,被嵇康斥骂一通,全部处斩。卢魂不附体,见堂上悬一匾,上书“天下太平”。金圣叹自述如此结尾的动机道:“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书以终,不可以训矣。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案,以为卒篇也。”[4]

第三处改动是在“惊噩梦”之后,金圣叹赋诗一首结束全书,诗云:

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但见肥羊宁父老,不闻嘶马动将军。叨承礼乐为家世,欲以讴歌寄快文。不学东南无讳日,却吟西北有浮云。大抵为人土一丘,百年若个得齐头。完租安隐尊于帝,负曝奇温胜若裘。子建高才空号虎,庄生放达以为牛。夜寒薄醉摇柔翰,语不惊人也便休。

这首诗寄托了金圣叹的社会理想与人生态度,他自己十分得意,称之为“极大章法”、“好诗”。我们研究“腰斩”公案,应将此诗与“誓词”、“惊噩梦”联系起来,视做一个整体。这样才能窥见金圣叹微妙、复杂、矛盾的心态,也才能理解这个问题聚讼纷纭的原委。

对于“腰斩”的评价大致可分三类:褒、贬、半褒半贬。褒之者认为,“腰斩”之后,《水浒传》的人民性、革命性得到加强,也由此获得了“保护色”,从而广泛流行,推动了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5]。贬之者指责金圣叹站在反动立场,用反招安的“腰斩”诅咒农民起义,为明朝统治者镇压张献忠、李自成献策[6]。第三种观点则调合二说,认为政治上固然反动,艺术上不无可取[7]

三种评价分歧虽大,根本点却一致,即主要从政治态度的角度观察分析。然而,这虽然是一个重要的角度,却不是惟一的角度——特别是如果考虑到金圣叹之评点改窜的基点是所谓“才子书”的话。

有趣的是,金圣叹对另一部“才子书”——《西厢记》,也施行了“腰斩”手术,“腰斩”后的作品同样终止于“惊梦”。这不能以偶合来解释。其原因乃在于金圣叹的某种艺术观念。他针对《西厢记》的“惊梦”结尾,有两段批语:

《周易》六十四卦之不终于《既济》,而终于《未济》。

夫所谓“妙处不传”云者,正是独传妙处之言也。停目良久睇之,睇此妙处;振笔迅疾取之,取此妙处;累百千万言曲曲写之,曲曲写而至于妙处;只用一二言斗然直逼之,便逼此妙处。然而又必云“不传”者,盖言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乃既至妙处,即笔墨都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处。然而后人欲寻我得意处,则必须于我笔墨都停处也。

后面一条可视为对前一条的阐释。金圣叹这种艺术观点类似于德国美学家莱辛在《拉奥孔》中表述的见解,即“最有魅力的艺术作品并不表现情感的顶点、事情的结局,而是指向这个顶点,终止于通向结局的过程中”。在《西厢记读法》中,金圣叹也反复申说这种思想,可见他对《西厢》的“腰斩”是在明确的艺术观念指导下进行的,是为了在情节结构方面改进艺术效果。在他“腰斩”《水浒》时,这种艺术观念虽明而未融,但也有所表述。如:

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其丑也!

石碣天文……作者亦只图叙事既毕,重将一百八人姓名一一排列出来,为一部七十回书点睛结穴耳。盖始之以石碣,终之以石碣者,是此书大开阖;为事则有七十回,为人则有一百单八者,是此书大眼节。(七十回批语)

这至少表明,金圣叹在考虑全书终止于聚义时,情节结构是他关心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从实际效果看,金本在流传中淘汰了其他版本,主要原因正在情节结构的优长——删除冗弱,仅存精华。应该说,“腰斩”的效果首在于此。

至于“惊噩梦”的意义,则当由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噩梦”的内容,一方面是以“梦”结束全篇所产生的意味。金圣叹讲:“晁盖七人以梦始,宋江、卢俊义一百八人以梦终,皆极大章法。”便是从艺术手法的角度谈“以梦终”的意味。关于“以梦始”,他还有一长批:

一部书一百八人,声施烂然,而为头是晁盖,先说做下一梦。嗟乎!可以悟矣。夫罗列此一部书一百八人之事迹,岂不有哭,有笑,有赞,有骂,有让,有夺,有成,有败,有俯首受辱,有提刀报仇,然而为头先说是梦,则知无一而非梦也。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辱梦事,众生梦魂,岂惟一部书一百八人而已,尽大千世界无不同在一局。求其先觉者,自大雄氏以外无闻矣。真蕉假鹿,纷然成讼,长夜漫漫,胡可胜叹!(十三回批语)

金圣叹认为,人生既已如梦,写人生的文学作品自当如梦;作品乃虚构成文,尤应突出梦幻的意味。这一思路在金氏的文学批评中屡见不鲜,可谓“思维定势”。如《西厢·惊梦》的批语,以近两千字的篇幅来论梦,大意是说文学世界乃“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的虚构,而现实世界亦如梦幻,故同属“因缘所生法”,不必执着求实。明乎此,就可以理解金圣叹使两部“才子书”终了于梦的用意:既化实为虚,又为作品涂上些许迷离恍忽的哲理色彩。

当然,噩梦的内容也是不容回避的。不过其效果也非尽属消极,因为这一笔确有“保护色”的作用。金氏对此是有清醒认识的。他在噩梦之描写处批道:

呜呼!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后其书得传者也。吾观《水浒》洋洋数十万言,而必以“天下太平”四字终之,其意可以见矣。

以肆意横口、狂放无忌之金圣叹,忽然大讲“小心恭慎”之道,这不能不使我们考虑到背后的真实想法。其实,他的意思很清楚,若不以“天下太平”之噩梦终结,其书将不得传也。

其实,为自己的作品涂“保护色”,在中国文人中久有传统。可以说,这是一种与文化专制彼此依傍的共生现象。如汉赋多铺陈声色,而结尾却诫以节俭,虽皆知“劝百而讽一”,但仍心照不宣地“劝讽”下去;唐宋传奇、宋元话本,乃至明末的“三言”、“二拍”,则多采用“穿靴戴帽”手法,明明写情写欲,开头结尾却必缀以道德说教。这在作者,无论其用心如何,事实上都是顺应社会规范的表现,起到掩盖作品本身越轨倾向的作用。金圣叹刊刻《水浒》在一定程度上也属越轨之举,涂一层“保护色”当在情理之中。

但是,噩梦的描写又不纯然是“保护色”。噩梦之“噩”的思想内容也必须予以正视。应该说,它与誓词、结尾诗一起构成“腰斩”的手术。誓词——噩梦——结尾诗,三者在思想脉络上存在着“正——反——合”的内在逻辑关系,反映出金圣叹在造反民众与封建统治之矛盾面前的复杂微妙心态。不过,这一点且留待后面详论。接下来,先看看与“腰斩”相关联的另一公案——金圣叹何以“独恶宋江”?

宋江是梁山的领袖,故明人褒赞《水浒》者,必首赞宋江。其中以李卓吾的赞词最有代表性:

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耳。

这种观点在明后期有广泛影响,议论《水浒》者多从此说。

金圣叹却大唱反调,斥卓吾的观点为“村学究见识”,自称“独恶宋江”,“宁恕群盗不恕宋江”。凡书中有宋江出场的地方,金氏皆斥骂之不遗余力,如:

村学先生团泥作腹,镂炭为眼,读《水浒传》,见宋江口中有许多好语,便遽然以“忠义”两字过许老贼,甚或弁其书端,定为题目,此决不得不与之辩……夫宋江之罪,擢发无穷,论其大者,则有十条。而村学先生犹鳃鳃以忠义目之,一若惟恐不得当者,斯其心何心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

从宋江的行为,到宋江人格的方方面面,一概予以否定,正如金氏所自承:“深著宋江之穷凶极恶。”不仅如此,他还声称这才是施耐庵的本意,并在批点中随处指出,何处是“作者书宋江之恶,其彰明昭著也如此”,何处是明褒暗贬的“绵里针”手法。

这种看法大异于常人的阅读感受,故向来被率然否定,或曰“用心险恶”,或曰“荒诞不实”。偶有为之辩解者,似也未中肯綮。其实,金圣叹的见解不无道理,这要从宋江这个文学形象的演变谈起。

关于历史人物宋江,正史与野史都语焉不详,特别是其为人、性格,似乎只有“勇悍狂侠”[8]四个字,这与《水浒》的文学形象相去万里。而元杂剧中的宋江也是性格模糊的形象,除却“山大王”的身份,几乎是个并无面目的影子。今天为广大读者所熟悉的“孝义黑三郎”,主要是施耐庵的笔下创造物。施耐庵塑造宋江的形象是以《史记·游侠列传》的郭解为原型的[9]。郭解的很多品行被移植到宋江身上,如排难解纷、好交游、仗义疏财、名满天下等。这些品行比起“勇悍狂侠”来,更利于塑造领袖形象,而且可与作品中的武松、鲁智深、李逵、石秀、三阮等“勇悍狂侠”形象形成对比。应该说,作者不采野史之宋江而取郭解为《水浒传》宋江之原型,这个基本思路是很正确的。不过,我们从作品中可以看出,施耐庵并不完全认同于司马迁“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的立场,又把儒家某些人格理想加到宋江身上,这便是“忠孝”。于是,宋江这个形象便兼具了三种来源不同的成分:一是“山大王”,这是来自史实的基本身份,是整个故事不可变更的出发点。二是由郭解而来的义侠精神。三是儒家人格理想中的忠孝思想。这三种成分的组合,使宋江的形象比《水浒》中任何一个人物都要复杂。推想作者本意,必无“塑造复杂人物”之想。只是怀怨毒、慕义侠的创作冲动与封建伦常的基本观念同时支配了他的创作而已。

这样一来,宋江形象便不可避免地有了先天的裂痕:很难想像一个忠孝双全的人会预先安排与父亲脱离关系,挖好藏身的地窖备用,会为“强盗”通风报信,会萌生“恰似猛虎卧荒丘”、“敢笑黄巢不丈夫”、“血染浔阳江口”的念头。这种裂痕反映了作者,以及作者所代表的一类下层士人的心态:仇恨封建社会的黑暗吏治,不满于社会的种种不公,却极认真、极虔诚地对待封建伦常。

相比而言,金圣叹的认真与虔诚已大为削弱,因此,对书中此类描写自生反感,特别是在宋江言行中出现明显矛盾的时候。如三十五回宋江对父亲讲,他并不愿与江湖朋友见面,惟恐有碍于孝道。金圣叹便揭露其言行不一:“于清风山收罗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及燕顺等三人纷纷入水泊者,复是何人?方得死父赚转,便将生父热瞒,作者正深写宋江权诈,乃至忍于欺其至亲。而自来读者皆叹宋江忠孝,真不善读书人也。”又如同一回宋江发配路遇花荣,花荣要给他除去刑枷,他一本正经地拒绝:“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金圣叹批道:“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说此话;于李家店、穆家庄,偏又不然。写尽宋江丑态。”

应该说,金圣叹捉到的这一类“破绽”是很准确的,确是宋江形象固有的矛盾。但他由此前进了一步,便使问题复杂化了。如前所述,宋江形象的裂痕是作品的缺欠,是作者未曾处理圆通所致。但金圣叹一口咬定,作者是有意写一个言行不一、“权诈不堪”的伪君子。如三十五回评:

盖此书写一百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若写宋江则不然……史不然乎?记汉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非是,则是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岂易作哉!岂易作哉!

三十六回评:

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为了证实“独恶宋江”确为作者本意,金圣叹不惜代庖来“修整”宋江形象,把一个有内在矛盾的宋江变为一个彻底的“奸雄”。他改动的文字并不多,只是在原书描写宋江“忠义”的地方稍加点染,便使虔诚、迂阔化为了诈伪。如三十六回,宋江夜宿穆家庄,见穆太公临睡前处处照看,忽然想念起自己的老父,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都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里亲自点看。”这虽为闲笔,却写得入情入理。金圣叹把宋江的感叹改动为:“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不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都要”改作“定要”,“未曾”改为“不肯”,“一地里”改为“琐琐地”。虽仅数字之别,却把忆念的语气变为嫌憎。金圣叹还怕此意不够显豁,又加上一段批语:“闲中无端忽然插出宋江不满父亲语,暗与人前好话相射,热攒冷刺,妙不可言。”这类例子随处可见。金圣叹“修整”宋江形象,由“好劣相半”而至“全劣无好”[10],实在花费了很大精力。他之所以如此,有艺术上的考虑,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也有个人心理原因。

艺术上的考虑已见前文,即欲将一分裂的形象修整、解释为统一。用心虽可嘉,做法却不无可议。由于金氏抱定一偏见(“宋江权诈”),故深文周纳、强行入人以罪之处颇多。

政治上的原因则类似于“腰斩”。他要通过对宋江的斥骂来消解“诲盗”的罪名,掩饰自己同情、激赏梁山好汉的立场,所谓“歼厥渠魁,其余便饶恕了”。

至于心理原因,就比较复杂了。与金圣叹强烈的表现欲望、自命不凡的抱负、对传统观念的矛盾心态,都有一定的关系。

金圣叹的表现欲望常常要通过大唱反调、标新立异来自我满足。如秦始皇焚书,千古指责,早有定论,他偏要为其翻案,说是与孔子“同志”[11],等等。在当时的《水浒》读者中,李卓吾的观点是有权威的,金批也明明是深受李批影响的,但金圣叹不但不肯承认这一点,反而搜寻机会来抨击李批,以此耸动视听。李批的核心观点之一就是称赞宋江忠孝侠义俱备,金圣叹便偏要批他个一无是处。有趣的是,李卓吾也看到了宋江形象的内在裂痕,个别地方亦有揭露其诈伪的批语。而金圣叹对此仍大唱其反调。如“梁山泊大聚义”一节,天降石碣,上刻一百零八人姓名及次序,李卓吾在批语中,指出是“以鬼神之事愚弄”,“得他死心搭地”。金圣叹却评道:“或问石碣天文,为是真有是事?为是宋江伪造?此痴人说梦之智也。”可见金圣叹压倒李批、显扬自家的欲望强过“独恶宋江”的见解。

金圣叹自命不凡,对历史风云人物甚感兴趣,经常流露出对他们的认同、理解或妒忌、敌视。如:

为儿时,自负大才,不胜侘傺,恰似自古及今,止我一人是大才,止我一人独沉屈者。后来颇颇见有此事,始知古来淹杀豪杰,万万千千,知有何限!青史所纪磊磊百十得时肆志人,若取来与淹杀者比较,乌知谁强谁弱……呜呼!才子以才而建功垂名,则诚才之为贵;若才子以才而终至于饥饿以死,回首思之,我何逊于屠沽儿而一至于是?真不怪饥饿怪杀有才矣。(《杜诗解·黄鱼》)

如汉高纵观秦皇帝,喟然叹曰:“大丈夫当如此矣!”岂非一肚皮妄想?及后置酒未央,玉卮上寿,却道:“季与仲所就孰多?”此时心满意足,不过当日妄想圆成。陈涉辍耕之垄,曰“富贵无相忘”,此时妄想,与汉高无别。到后“为王沉沉”,不过妄想略现。阮嗣宗登广武,观刘、项战处曰:“遂使竖子成名!”亦是此一副肚肠,一副眼泪。后来身不遇时,托于沉冥以至于死,不过妄想消灭。或为帝王,或为草窃,或为酒徒,事或殊途,想同一辄。因忆为儿嬉戏时……羊车竹马,意中分明国王迎门拥彗,县令负弩前驱;尘饭涂羹,意中分明盛馔变色,菜羹必祭;桐飞剪笏,榆落收钱,意中分明恭己垂裳,绕床阿堵。其为妄想,与前三人有何分别?(《杜诗解·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

金圣叹少年自负大才,野心、妄想超过常儿;年龄渐增,妄想破灭,但内心对“得时肆志人”仍不肯俯首,而欲在才力上比个“谁强谁弱”。这种心理在批点的文字中时有流露,如《天下才子必读书》的批语,屡屡赞美司马迁的“眼力”,称道他对刘邦、陈平等机谋的透彻认识:“史公眼色,比他人煞是奇绝”、“早自看透,史公眼力如许”、“觑破高帝大才大略”,等等。引司马迁为同道,其意则在表明自己的见识亦同样高明。

金圣叹对宋江种种“诈伪”手段的揭露,也有类似的心理原因。多数场合,金圣叹“揭露”宋江都带有表现自家才智的意味,他很得意地宣称:“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而只有他这样的才子才能够“由全好之宋江而读至全劣”,“可不谓之善读书人哉!”他的这种心理在五十一回评语中有很典型的表现。这回书写宋江与高廉交兵,欲借助九天玄女所赐天书破敌,反遭败绩。金圣叹批道:

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心,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至于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

他把宋江前后言行一一对比,从中挑剔破绽,揭露诈伪,真是津津有味。而又把这与陈胜的“大楚兴,陈胜王”伎俩相比,颇以“觑破”此类“英雄(或奸雄)欺世”手法而自豪。

可怪的是,金圣叹一面把宋江视为“斗智”的假想对手,指斥其“一片权术”、“纯是权诈”,然而一面又时而流露出赞美之意,如十七回批语:“看他只是口头狡狯语,便令天下人奔走效死,宋江真权诈之雄哉!”“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权术真正可爱!”“真乃人中俊杰,写得矫健可爱!”二十二回宋江初遇武松一段,金批:“真好宋江,令人心死!”“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五十九回批语:“写宋江权术过人处,真是非常之才。”如此等等,皆显示出金圣叹心底里对宋江另有欣赏之潜蕴,不留意便流露出来,这可视为“惺惺相惜”式的认同。

今天的学者们对《水浒》的主题见仁见智,起义说、市民说、侠义说、流民说、民族反抗说等等,多年来相持不下。而在封建时代,特别是对于统治者来说,这是十分简单而明确的事情。早在李卓吾入狱时,其已刊未刊著作全被查禁,其中便包括他评点的《忠义水浒传》。崇祯年间,有刑科官员奏请禁毁《水浒》,称此书“以破城劫狱为能事,以杀人放火为豪举……邪说乱世,此贼书也”。结果得旨:“大张榜示,凡坊间家藏《水浒传》并原板,尽令速行烧毁,不许隐匿。”清代屡将禁绝《水浒》列入律令,如《钦定吏部处分则例》:“凡坊肆市卖一应小说淫词《水浒传》,俱严查禁绝,将板与书,一并尽行销毁。如有违禁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职;买看者,系官罚俸一年。”《钦定学政全书》:“《水浒传》一书,应饬直省督抚学政,行令地方官,一体严禁。”在各地开列的查禁书目上,几乎无一没有《水浒》者,且多注明“即第五才子书”。而思想稍微保守、正统些的读书人也多持类似看法。如袁小修:“《水浒》,崇之则诲盗。”归庄:“此倡乱之书也!”可见,就基本性质而言,在封建统治者眼中,《水浒》倡乱诲盗,不利于统治;相对于封建正统思想观念而言,《水浒》为越轨异端之作:这都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而金圣叹却评点、刊刻了这部书,并将其与《史记》、《杜诗》等并称为“才子书”,这一基本事实说明他在情感、态度上认同于这部作品[12],并为此做了一件越轨的事情。

金圣叹在情感、态度上对《水浒传》的认同,不仅有“《水浒传》真为文章之总持”一类理性表述,而且有热情洋溢之词。如:

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歇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分外之绝笔矣!(二十五回批)

读水泊一节,要看他设置雄丽,要看他号令精严,要看他谨守定规,要看他深谋远虑,要看他盘诘详审,要看他开诚布忠,要看他不昵所亲之言,要看他不敢慢于远方之人,皆作者极意之笔。(三十四回批)

这种赞誉固然不乏审美的成分,但也确有思想感情共鸣的因素。其共鸣点主要在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

崇祯年间,赋税日增,天灾频仍,富庶的江浙地区也陷入民不聊生的境地。据《吴县志》,崇祯六年,春秋两旱,又逢雹灾;七年,地震,又逢虫灾;八年,洪涝成灾,又生蠓虫;九年,大旱,大热;十一年,蝗旱并作;十三年,大饥馑;十四年,蝗旱又兼风灾,且生五色大虫。真是天不祚明!天灾如此,而“横吏索钱……比盗贼更剧”。于是,民变蜂起。崇祯十一年,苏州有宋毛三,“据山依险,将谋举事”。又有唐左耕等,“借蝗灾为由,约佃农勿得输租……操戈执械,鸣金伐鼓,聚及千众。”十三年,“米价腾贵,奸民聚乱……分路掳掠米肆面铺。”其中有些情况近于《水浒》中情节,如唐左耕等在太湖聚众抗租,对催索者“沉其舟,毙其人”,依稀有石碣村阮氏三雄的影子。

此时,金圣叹家境日衰,本人也深为天灾人祸所苦。他在《辛巳大饥,无动惠米志谢》诗中写道:“先生奇策不堪论,亭午清斋水一盆。彭泽妻孥相对饿,鹫山主伴自称尊。”辛巳,崇祯十四年。金圣叹也许有些夸张,但既须友人“惠米”,可见处境之不妙。如果说,他对抢米、抗税的饥民有些同情之心,则是十分自然的。明乎此,再来看其《水浒》批语,就很好理解了。如阮小五对吴用讲起官差扰民的情况,金批云:“千古同悼之言!《水浒》之所以作也。”“作者胸中悲愤之极!”差役们去石碣村捉人,被阮小二“一锄头一个”打下水去,金批云:“快事快文!乡间百姓锄头千推,不足供公人一饭也。岂意今日一锄头已足!”辞气之激烈,分明是有感于现实而发的。而直指《水浒》主旨为官逼民反,亦甚为透辟。这种对贪官污吏的憎恶,也见于此际诗文中,如《癸未秋兴》:“蚊子秋来大如蜂,衣裳郎亢冠蓬松。咬人人不计较汝,岂得数日还相逢!”甚至对整个统治集团,金圣叹也颇有怨愤。如《甲申秋兴》:

即看米船塞江去,将谓捷书连夜来。

昨日辕门大封拜,搀臂唱歌登将台。

燕子燕子汝竟去,莫拟春至还来归。

雕梁绣户都在眼,微命未知何处飞。

虾蛆先死大鱼继,惟有螃蟹日彭亨。

先生破斋买蟹吃,怪他着甲能横行。

今冬无米又无菜,何不作官食肉糜。

邻舍纷纷受甲去,独自饿死欲底为。

甲申为崇祯十七年。是年三月明亡,五月福王即位南京,是为南明。此诗即讽刺南明小朝廷。南明小朝廷是马士英凭借四镇武力拥戴建立起来的,故对骄兵悍将百依百从,主要将领皆封侯封伯。四镇互争地盘,竞相搜刮,而小朝廷也以搜刮、挥霍为急务。太后赏赐,一掷万金。北上犒劳吴三桂(近乎资敌),一次运米十万石,银五万两。这些负担自然落到江浙百姓头上。无怪乎金圣叹要“破斋买蟹吃”,要叹息“微命未知何处飞”。

金圣叹明确指出,小说具有讽时骂世干预现实功能——其实也包含了他的批点在内。十八回批语云:

是稗史也。稗史之作,其何所昉?当亦昉于风刺之旨也。今读何涛捕贼一篇……捉船以捉贼,而令百姓疑其以贼捉贼,已大不可,奈何又捉船以乘凉,而令百姓竟指为贼要乘凉,尚忍言哉!尚忍言哉!世之君子读是篇者,其亦恻然中感而慎戢官军,则不可谓非稗史之一助也。

第一回批语亦云:

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

金批中,体现“风刺之旨”、“庶人之议”的议论甚多,大要可归为四类:

一、对政局,以至朝廷的批判。如“只是顺手从楔子写来,却将从来国步升降,天运循环,一笔提尽。使读者便有‘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之痛也”。(一回批)“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限之几肉,填不可限之谿壑,而欲民之不叛,国之不亡,胡可得也!”(五十一回批)

二、对贪官污吏的抨击。如“官是贼,贼是老爷。然则官也,贼也;贼也,老爷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十八回批)“以杀尽赃酷为报答国家,真能报答国家者也”。(同上)又如五十八回鲁智深行刺贺太守被擒,原作写鲁掩饰不成而受拷打,十分窝囊。金圣叹改为鲁痛骂赃官,骂得他气急败坏“做声不得”。所改为:“你这害民贪色的直娘贼,你敢便拏倒洒家……量你这等贼头鼠眼,专一喜欢妇人,也做不得民之父母!若依得此三事,便是佛眼相看;若道半个不的,不要懊悔不迭!”加批道:“八个字骂尽千古。”“不知是墨,不知是泪,不知是血!写得使人心痛,使人快活!”

三、对压抑人才的愤懑。如“‘朝廷贵官’四字,驱却无数英雄入水泊”。(楔子批)“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二回批)“呜呼!才难未必然乎?是何背后之多人也!然则之三人亦幸而得遇朝廷多事,尚得有以自见;不然者,几何其不为堂堂宰相、衮衮枢密院官、三衙太尉之脚底下泥,终亦不见天日之面也……读竟,为之三叹”。(六十二回批)

四、对反抗者的赞誉。如“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二回批)“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三十一回批)

此类内容,当属金批的主调。当我们推敲“腰斩”、“独恶”之意味时,不能忽略了这个更基本的事实。

一方面,与《水浒》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热情、大胆地“诲盗”;一方面,又造出“天下太平”之噩梦,一再声明“歼厥渠魁”。显然,二者之间存在矛盾。前面说过,金批有为自己涂“保护色”的用意。不过,“噩梦”与“独恶”之类内容,又非纯然为“保护色”。何以见得?这可以从一个细节谈起。

在“惊噩梦”一节,卢俊义“梦见一人,其身甚长,手挽宝弓”前来剿捕。金圣叹在“甚长”与“宝弓”下特意加点,示意此人影射张叔夜(弓长为张)。但可能出于巧合,金圣叹有位友人名字恰是“宝弓”。《沉吟楼诗选》有《送李宝弓司理钦召考选》诗六首,与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恰好有些关系,录三首于下:

丹凤初闻出帝廷,花骢先已避行人。

六年冬日为慈父,两袖清风作客星。

天子固应求执法,诸生哪可罢谈经。

感恩欲向登闻借,多恐时危急大屏。

为政云间成六载,得书天上入三台。

神羊不独乘骢马,乌府悬知接凤台。

主泽远从漳水合,相材新向朔方开。

中原近日闻多事,快看楼船下濑来。

多年屏扆题名姓,此日夔龙入法筵。

手结皂囊将有告,自听金钥不能眠。

久知北斗天喉舌,真信严霜帝敕宣。

但得圣人怜水国,为言牲璧遍山川。

李宝弓,字瑞和,漳浦人,进士出身。崇祯七年任松江府推官,平反了不少冤狱,百姓十分爱戴,为他建立生祠。松江与苏州相邻,其政绩,金圣叹自当知晓。“为慈父”、“两袖清风”并非虚誉。李宝弓“在郡七年,征拜监察御史”,临赴京前,奉旨以此身份巡按苏州,金圣叹与他有过一段短暂的交游[13]。史载崇祯十三年夏秋江浙大旱,而诗中有“牲璧(代指祈雨仪式)遍山川”,组诗另一首又有“秋风忽作美人怀”语,故可知这组诗作于崇祯十三年秋季。金圣叹刊行《水浒》在崇祯十四年二月,此时当处于杀青前夕,故此诗流露的思想倾向对评判“噩梦”公案颇有参考价值。

首先可以看出,此时他对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尚抱有希望,“但得圣人怜水国,为言牲璧遍山川”,盼君主体察民生疾苦,垂怜赐恩。其次,金圣叹是希望这个王朝能够维持下去:“中原近日闻多事,快看楼船下濑来。”所指为李自成河南复起之事,而其同情自在朝廷一边。另一首作于此后不久的《微生》诗云:“叶底青虫叶上霜,微生到此最堪伤。愿将厚地高天力,令汝千秋万岁长。”尽管他看到明王朝这片枯叶已在严霜下丧失了生命力,却仍把它看做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二诗印证,金圣叹对明王朝的基本态度是很清楚的:心知已近末日,但不希望末日真的来临。复次,金圣叹对李宝弓寄有扶颠济危的希望。“乌府悬知接凤台”、“感恩欲向登闻借,多恐时危急大屏”云云,虽有吉言客套的成分,但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金圣叹的真实想法。这从他对李宝弓的评价可以得到证明。他希望,这张“宝弓”能够解决李自成等问题,重振朝纲而致太平。

联系“惊噩梦”中加了着重点的“宝弓”字样,难道不是很有趣的巧合吗?当然,噩梦中的“宝弓”可能只是影射一个“张”字,但那也不排除李“宝弓”久萦脑际而自然流露。何况,金圣叹文学批评的得意方法就是细读,最擅字缝里作文章。因此,把“噩梦”中加了着重号的“宝弓”(注意,不是习用的“雕弓”之类)看成一石二鸟的有意牵合,也不是完全无根之谈。

《送李宝弓》与“惊噩梦”的写作时间当相去不远。以此诗证彼文,可以看出,金氏造梦既有“恭慎传文”的保护色意义(其实,送李诗也有“官话”成分),也确实流露了他的一些真实思想:维护封建统治,镇压强盗以致太平。这种思想在“噩梦”、“独恶”中都有反映,而且如同前述之造反赞辞一样,贯穿于整部评点,形成褒贬混杂、自相矛盾的状况。此类贬词如:

吾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吾读《孟子》,至“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太公避纣居东海之滨”二语,未尝不叹:纣虽不善,不可避也;海滨虽远,犹纣地也,二老倡众,去故就新,虽以圣人,非圣节也。彼孟子者,自言愿学孔子,实未离于战国游士之习,故犹有此言,未能满于后人之心。(楔子评)

为了维护“君臣大义”,竟至于批评孟子。“纣虽不善,不可避也”,僵化、迂阔令人吃惊。当然,这也有故作惊人之语的动机,不过,看重封建伦常的思想意识,还是真实的。又如:

今(阮)小五只有胸前一搭花绣,盖寓言胸中有一段垒块,故发而为《水浒》一书也。虽然,为子不见亲过,为臣不见君过,人而至于胸中有一段垒块,吾甚畏夫难乎为其君父也。谚不云乎:虎生三子,必有一豹。豹为虎所生,而反食虎,五伦于是乎坠地矣。(十四回批)

在“五伦”面前,曾被金圣叹赞颂不已的好汉忽然成了恶兽。从这个角度看,“恶兽”被“宝弓”剿灭,岂非理所应当吗?所以,若顺这一思路演绎,“噩梦”从思想内容、政治倾向看,不仅为满足外在的“检察官”(广义的),也是内在的“检察官”——伦常意识——所要求的。

综上所述,金圣叹批点《水浒》是在矛盾心态下进行的,这一矛盾表现于整部书中,尤集中于书末的“腰斩”处。誓词为褒为赞,噩梦为贬为斥,而结尾诗则调合之。这种矛盾心态在《百草》诗中有典型表现,可以相证:

百草欲借尚方剑,仰抉浮云寻日光。

百草在春亦思长,尔云何为浩茫茫?

为我谓天善处分,尊礼白日除浮云。

柳舒花放民既乐,击鼓吹笛天亦闻。

百草为小民,浮云为权奸,白日为君主,这是最常见的兴寄之作,无甚高明处。但“尊礼白日除浮云”一句却简而明地概括了金圣叹在明末的政治态度,也是我们解开金批内在矛盾的锁钥。

《沉吟楼诗选》中还有一首诗亦可作为旁证,即《赠顾君猷》,略云:

舒公持论真奇绝,浩荡东吴云无人。昨日忽然称顾子,四座答迟便欲嗔……手持顾子三太息,奈何于此生悲辛?圣学久传至今在,我尔独赖为其薪。呜呼!只今天下大乱殊未已,我终欲尔持人伦。

顾猷,字若昔,嘉兴人,年齿约长圣叹二十(据《王介人传》,顺治十年顾“七十余”)。其人工诗能词,性狂放,好交游。王庭的悼亡诗称其“啸傲平生剩酒樽”。《王介人传》称其“不轻许与人”。其《桂枝香》词云:“几回长啸话前朝,古今来是非谁定?而今看破,高歌清夜,尽拼酩酊。”也尽显疏狂意态。从圣叹的诗句看,似乎这位狂士误把圣叹认作知己,流露出了际会风云的野心。所以圣叹才有“我终欲尔持人伦”的告诫。应该说这是很严厉的警示,特别是对年长于自己的一位名士。而顾猷之所以讨此没趣,想必是受了金氏平日异端言行以及揄扬《水浒》的误导——他没想到平日里牢骚满腹的金圣叹到了关键问题竟如此“立场坚定”。

金圣叹的矛盾心态在晚明有一定的代表性,那些带有或多或少异端倾向的读书人,莫不陷于类似的矛盾中。如李卓吾盛赞现实中的强盗林道乾及《水浒》中的“强盗”,但最终还是要他们归顺朝廷,成为“忠义”之士。冯梦龙有“民何以堪!无怪乎其化为盗贼矣”之论,却又痛斥闯王义军。凌濛初写过“盗贼有英豪”的诗句,却又亲自率众与义军血战。

若再深入一层来看,这与儒学在实践层面上暴露出的内在矛盾直接相关:从“仁”学出发,苛政当反,小民当恤;从“礼”制出发,伦常不可犯,名分不可违。因此,以儒学为评判社会问题基本武器的金圣叹们,自然不可能跳出自我矛盾的泥淖了。

金圣叹批点、刊行《水浒传》,更主要的原因在艺术方面:“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水浒传》真为文章之总持”,“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14]而金批《水浒》的主要价值也在艺术方面:把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批评推向成熟。

中国的小说理论批评远远滞后于创作,直到明中叶,小说的艺术理论还几乎是完全空白。李卓吾的《水浒》评点揭开了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理论的第一页。随后,冯梦龙、凌濛初、袁于令等人在这方面也各有建树。但是,只有到了金圣叹,才对小说创作理论进行了全面的探索与阐发,不仅提出了一系列相当深刻的命题(详见外篇),而且形成了一套极有特色的批评方法,这对后代的小说创作与批评产生了很大影响。

有关金圣叹小说理论的具体阐释,留待外篇。下面就他在几个主要方面的贡献略作介绍:

一、对小说的文体特性的判断。由于“稗官”说的影响,人们长时间里把小说视为史籍的支脉、近亲,而对其独立的文体特性缺少明确的认识。金圣叹提出“事为文料”说,从文体的角度对小说作出了相当严密的界定:虚构的艺术化叙事文。

二、对小说创作基本法则的概括。金圣叹以“因缘生法”与“忠恕”来概括小说创作的基本法则,具有丰富而复杂的内涵。其中有关作者心理体验、情节与人物性格的关系、发展情节的方法等内容,皆为不刊之论。

三、人物个性化的主张。对小说人物提出个性化要求,始于李卓吾,但高度强调、大力鼓吹,则以金氏为最。他首先指出,《水浒传》的最成功之处在于个性鲜明的人物描写,然后具体分析了主要几个人物形象,并指出个性化的创作方法,即“性情”、“气质”、“形状”、“声口”四方面的独特描写。金圣叹小说理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一方面。

四、细读法的运用。对作品文本精研细读,这是金圣叹小说批评的重要方面。他认为,“才子之文”创作时呕心沥血,章句之间都蕴藏着极高明的“文法”,须经批评者一一指点,读者方能充分享受阅读乐趣,也才能从中学到写作技法,体认艺术规律。他运用这种方法揭示出的“文法”有“草蛇灰线法”、“犯中求避法”、“影灯漏月法”、“弄引獭尾法”等数十种。其中大多含有对小说情节、结构、叙事等方面的真知灼见。

五、对小说创作、欣赏中的审美心理的关注。由于金圣叹长于思辨,很多问题皆欲根究其所以然,于是便把探索的思路延伸到审美心理的范围。如对悬念之所以具有艺术魅力的原因,他就指出:“读书之乐,第一莫乐于替人担忧”、“偏是急杀人事,偏要故意细细写出,以惊吓读者。盖读者惊吓,斯作者快活也。读者曰:‘不然。我亦以惊吓为快活。不惊吓处,亦便不快活也。’”[15]又如对情节的节奏感问题,他指出是基于阅读者张弛相间的心理需要。在创作心理方面,他对设身处地、心理认同等问题的论述亦很可观。可以说,不仅在小说批评史上,就是全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如此关注审美心理问题,也是不多见的。

除此之外,金圣叹对小说的细节描写、背景描写、结构安排、对话描写等具体问题,亦有一些很好的见解。以理论的广度及深度而言,古代小说理论批评史上,无出金批之右者。当然,金批的缺欠也毋庸讳言。它受批点这种形式的制约,往往失于散碎。另外,论述时有牵强、繁琐之处。不过,我们似乎不必苛求了。


[1] 徐增《〈天下才子必读书〉序》。

[2] 金昌《叙第四才子书》。

[3] 其中有的批语是少年人口气,如四十八回:“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丧,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

[4] 《续资治通鉴长编》:“盗宋江犯淮阳及京西、河北……知州张叔夜设方略讨捕招降之。”上文“嵇康”隐指张,因其字为“叔夜”。

[5] 见张默生《谈谈〈水浒〉》(《西南文艺》1953年3期),张绪荣《金圣叹是封建反动文人吗》(《新建设》1964年4期)。

[6] 如公盾《不要美化封建反动文人》(《新建设》1963年7期)。

[7] 如野马《从金圣叹谈起》(《湖南文学》1961年10期)。

[8] 陈泰《江南曲序》。

[9] 郭解的状貌为人、遭遇等皆可在宋江身上窥见影像。详见拙文:《说宋江原型》。

[10] 见《第五才子书》三十五回批语。

[11] 《第五才子书·序一》。

[12] 金批激赏《水浒》之语不胜枚举,并记有圣叹与“快友相聚”时,赌赛背诵《水浒》之文章段落之事。其着迷程度竟至于此。

[13] 《送李宝弓司理内召》(其二)有“公代豸冠来接事,我从鹢首得陪游。心于夫子初诚服,名动君王已诏求”。

[14] 《第五才子书·序三》。

[15] 《第五才子书》三十九回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