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五章 求“才子”之名,创“异端”之说

第五章 求“才子”之名,创“异端”之说

陆勇强在《金圣叹友人生平事迹探微》一文中[1],揭橥一条材料,即金圣叹同时人谢良琦《醉白堂文集》的《才子必读书序》,其中讲道:

生平不识金圣叹。戊戌冬,从阳羡徐二玉所读《五才子书》,方慨然想慕其人。圣叹于书率称才子,《五才子书》者,其所评阅《水浒传》也。今年秋,过吴门书肆,见圣叹所选古人之文,又曰“才子必读书”。余谓古之人之有志于道者,皆谓之学,其曰才者,材也,谓材具之美也。凡古之著书立言,传天下垂后世者,必其才美,又加学焉,故得至此,似不宜仅以才子名。然圣叹谓之必读书,则其意犹将以教天下之为才子者,其取类固不谬也。

戊戌,即顺治十五年。谢良琦,广西全州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入清后,先后曾任常州府通判。顺治十六年因涉郑成功事——所谓“通海”——落职闲居。而作此文时,则为圣叹罹难两年之后。文中又称:

先是,余既知圣叹,因思识其人,每扁舟到吴门,必问圣叹。或曰:“噫,狂士也,且不见贵客。”或曰:“圣叹敢为异说高论,往往醉饱酒肉,登坛说佛法,所谓离经叛道,虽其言时若可喜,其人不足称也。”其后再至、再问,终不得见,则圣叹已罹法死矣。圣叹既死,妻子流离,家所藏书狼藉散失,求其遗文,只字不可得,独是书去其死后二载,方行于时。

余尝考古贤人所为,如圣叹者多有。苟其言语议论有可传,则后世犹不废黜。然则圣叹之书,亦学者所宜观览也。圣叹于书好出新意,独于古人之文,毅然一归于正。盖圣叹之为人,少时如奇禽怪兽,悍然出其羽毛鳞甲以惊骇当世。及其遇网罗,逢缴矰,退而息于深林大泽,然后饥食渴饮,以顺适其翔游之性。特其不幸蚤死,不然,或且为凤为祥麟不可知。而其论说古今,亦纷华险远,渐造平实,其可传也宜哉!

由于此人与圣叹同时代,且在较长时间任职、闲居于常州(落职后居于常州武进),又对金圣叹抱有浓厚兴趣,故而所论比起那些身处异地、相隔百年的道听途说之野史杂记可靠许多,甚至比起廖燕撰写的《金圣叹先生传》,其材料也更扎实一些。

上面所引述的文字,信息量是相当丰富的,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由此可知,金圣叹身后不久,他的著作就重新“上市”流行了。

第二,圣叹在社会交往方面,确有蔑视权贵的一面(近年,随着对金圣叹周围人物了解的增加,似乎其交游亦无异于常人)——一位邻近州府的地方官,且是他的欣赏者,数次来访而未得见,至少说明金圣叹交游还是有些傲骨的。

第三,所云“少时如奇禽怪兽”,“退而息于深林大泽,然后饥食渴饮,以顺适其翔游之性”,“论说古今,亦纷华险远,渐造平实”,都是合乎金圣叹入清后思想、性格转变的实际情况的。而这种分析,对于我们全面认识金圣叹应有所启发。

第四,对金圣叹标举“才子”说的关注与评价。

这最后一点是我们要特别提出的。因为金圣叹一生最大的情结就是“才子”,这也是他有别于李卓吾,有别于毛伦、毛宗岗等人的显著标志。青年时代的“装神弄鬼”是炫耀自己“才子”的特质,而其后的文学批评活动则进一步拈出“才子”的观念,把古代的“才子”之文与自家的“才子”之文混融为一,使自己得以厕身于古代“才子”之列。

综合有关材料,金圣叹的“装神弄鬼”并非“长期经营”,大约搞了一两年的时间[2]。此后,他的兴趣转移到了两个方面:一方面以“才子书”为“卖点”,集中批点、删改《水浒》,终于在崇祯十四年付梓;另一方面则热衷于创立、宣讲属于自己的“理论”学说。

金批《水浒》的问世是圣叹文学生涯的大事,它不仅奠定其小说理论批评之泰斗的地位,还把“六才子说”公诸于世。在该书的《序一》中,他提出了一个很奇特的观点:有资格的作家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圣人,一类是“才子”;有价值的著作也只有相应的两类,一类是经典,一类是“才子书”。以此标准衡量,绝大多数作家应该搁笔,绝大多数书籍应该毁弃。而“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虽显贵却不必细加研究。于是,值得鉴赏玩味的只有“才子书”了。至于够资格称“才子”的,金圣叹只列出了六个人:

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

由于金圣叹把所批《水浒》命名为《第五才子书》,故类推而及,庄、屈、马、杜的著作也就依次成了“第一才子书”、“第二才子书”……于是,“六才子书”之说遂得行世,金圣叹也就向世人明白宣示了自己终生的名山事业。

细推敲,金圣叹的“才子”说实有三重意义:

一重在文学观念方面。“六才子书”包括了诗歌、散文、小说、戏曲,正是现代所谓文学四大部类。但《庄子》属“子”,《史记》属“史”,而小说、戏曲又为“贤人君子”所不齿。金圣叹却把它们集在一起,抬到与经典颉颃的地位,实在见解不凡。而他的理由是,这六部书“文心”相通而超妙。这反映出金圣叹的文学观念相当透彻、自觉,已经接近于现代文学观。

另一重意义是在人生道路方面。上一章已提到,“才子”的传统是偏离当时的正统价值体系的。金圣叹以批点“六才子书”为人生目标,事实上选择了疏离于统治集团的道路:

古来至圣大贤,无不以其笔墨为身光耀……彼《庄子》、《史记》,各以其书独步万年。

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第五才子书·序三》)

第三重意义则是求名。金圣叹把“才子”的桂冠给了司马迁、施耐庵等,同时也就隐然以“才子”自居。他口口声声“圣叹于三千年中独以‘才子’许此一人”,把自己摆在“册封者”的地位。批语中,又一再强调惟自己为施耐庵的知音:

嗟乎!读书随书读,定非读书人。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盖才子之才,实有化工之能也。

如此行文,真是画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

吾特悲读者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设,不知心苦,实负良工……而有此批也。

这样,“六才子”之说行世,圣叹不言而喻地也就厕身于“才子”之列。当然,这次与“仙坛倡和”不同,此时已可谓实至名归了。

至于创立、宣讲学说的情况,有《赠顾君猷》诗描写甚详:

今年甲申方初春,雨雪净洗街道新。西城由来好风俗,清筵法众无四邻。圣叹端坐秉双轮,风雷辊掷孰敢亲!譬如强秦负函谷,六国欲战犹逡巡。善来顾子独微笑,三十六齿烂如银。谓我“了不异人意,何用多言摇精神”。手持顾子三太息,奈何于此生悲辛:圣学久传至今在,我尔独赖为其薪。呜呼!只今天下大乱殊未已,我终欲尔持人伦。

顾某何许人,已不可知。就诗中所言,此人口才甚好,被圣叹引为同道,似又怀有野心,故圣叹谆谆告诫之。我们对此诗感兴趣,原不在于顾某(据陆林研究,金圣叹与“长洲唯亭顾氏”交往甚多[3];然未及此人),而是与圣叹有关的两点:一是其登坛说法的情状,二是他说法时的心态。

诗中描写圣叹说法时,众人空巷而他口若悬河。诗句中流溢出对自己“辩才无碍”的得意与对自己学说的自负。

诗中有“西城由来好风俗”之语,金圣叹又有《西城风俗记》之作,收录他本人与道友谈禅的机锋语,可见此类说法论道活动是金圣叹此前一段时间里的主要兴趣所在。

这有廖燕的《金圣叹先生传》为旁证。传云:

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每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先生则抚掌自豪,虽向时讲学者闻之攒眉浩叹,不顾也。

又有尤侗《艮斋杂说》:

吾乡金圣叹,以聪明穿凿书史,狂放不羁,每食狗肉,登坛讲经,缁流从者甚众。

前者虽偶有不确(如“所居贯华堂”),但大端与《赠顾君猷》及尤之《艮斋杂说》完全相合。经廖燕一番描写,把金圣叹争胜好辩、挥洒任意的神态,以及民众之崇拜、道学家之恼怒情状,皆浮现于纸上。尤侗耳目所及,所记应更可靠些。只是关于讲经前须食狗肉的说法,为近人所疑,以为乃尤侗争“才子”之名的诋毁之词[4]。殊不知,此举甚合圣叹个性,亦合乎其登坛说法活动的“总体风格”。

食狗肉而讲佛经,这在禅宗——特别是所谓“狂禅”中,并非不可思议。六祖慧能“但食肉边菜”已开蔑视戒律之先河。诗僧拾得有诗:“我见出家人,总爱吃酒肉。”宋著名禅师宗杲也有“饮酒食肉不碍菩提”的记述。自中晚唐以来,故意违犯戒律,以惊世骇俗的行为证明自己已证“第一义”,已超越俗见之挂碍,在禅僧中屡见不鲜。至中晚明,狂禅与泰州之学并兴,李卓吾便二者兼有。《水浒传》中吃狗肉的鲁智深成佛正果,李卓吾赞不绝口,认为“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金圣叹也很欣赏这一段,评为“索性尽兴,妙文云涌”。而在《西厢记》评语中,他进一步发挥李卓吾的观点,写下专论食肉与成佛关系的大段文字,声称:“今诸秃奴,乃方欲以己之不食肉,救拔我之食肉,此其无理可恨,真应唾之、骂之、打之、杀之也。”因此,金圣叹讲经说法前大快朵颐,以食狗肉来明白表示自己所讲迥异于“诸秃奴”,是很合乎他一贯的风格的。何况,这样做可以产生强烈的戏剧化效果,既迎合了好奇尚怪的社会心理,又适应众多在口腹之欲与免罪祈福间难于取舍的小市民们的需求,自然会“从者甚众”了。而我们则从这一细节中,得以窥见金圣叹求名的热望与越轨的冲动。

金圣叹说法的形式如此,其内容同样大异常态。《赠顾君猷》初言“清筵法众”、“秉双轮”云云,所宣讲当为佛法;后却称“圣学”传薪,则又归结于儒。这一点,廖传说得最明确:“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纵横颠倒,一以贯之”。而尤侗所谓“以聪明穿凿经史”,虽褒贬不同,但揭示的事实与廖传却相合:金圣叹所讲,非儒非佛,亦儒亦佛,其最大特色在于一个“创”字。褒之可称“一以贯之”,贬之即为“穿凿”。

实际上,调合三教之说早已有之,也颇有儒生、佛徒为寻找契合点作了具体的努力。但金圣叹与传统的调合三教者有所不同,他是把自己摆在三教之上,儒也罢、佛也罢,都只是供“圣自觉”者驱遣的东西,是印证独得之“三昧”的材料。他曾自负地宣称:“从来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等语,俱是乡中担粪奴仰信苦学人必有如此鬼怪。其实读书只须沉潜精舍,三年不出户庭,便已极尽天下之无穷。此理只可与董仲舒说也。”[5]显然把自己摆在“已极尽天下之无穷”的地位,所以俯视一切,惟我独尊。这与他的文学观也是一致的。他认为文学创作当“事为文料”,而所谓“文”就是自我的满腹锦绣,高明作家总是“借世间杂事,抒满胸天机”。

如此独特的治学态度,便产生了与众不同的学术成果。在崇拜者眼中,金圣叹有“点铁成金”的手段,如金昌所赞叹:“书凡涉其手者,实皆世人之所并未得见者也。”[6]而在敌视者看来,则穿凿附会,全无家法,属野狐禅一类。金圣叹穷半生之精力钻研佛学、易学与庄学,然学术史上罕睹其名,原因乃在于后一种评价占上风。

金圣叹的学术性著述主要有《易钞引》、《通宗易论》、《圣人千案》、《语录纂》、《随手通》等[7]。略举数例,可见其“一以贯之”的特色,如:

《周易》上下二篇,上篇论意,下篇谈心,合上下二篇,乃得论“识”。竖约现在一意,名之为佛;横约一片心光,名为涅槃。(《语录纂》)

“天地”是因缘法,天为因,地为缘;“山泽通气”,好因缘也;“雷风相薄”,恶因缘也;“水火不相射”,不好不恶因缘也。(《通宗易论》)

“元”者,是造化自然之势也。《易》曰“自强不息”,《诗》曰“於穆不已”,《中庸》曰“至诚无息”,《老子》曰“其曰橐籥乎?动而愈出”,释迦曰“健相三昧,无有休息”,皆谓是也。(《随手通》)

“元”字之上半双钩空处,即孔子所云“寂然不动”,下半象口吐气,即孔子所云“感而遂通”也。上半即老子所云:“无名天地之始”,下半即老子所云“有名万物之母”也。上半即释迦所云“色究竟天”,下半即释迦所云“光音天”也。(《随手通》)

忽以佛学说易,忽以老说儒,忽又以儒、释、道互证。在金圣叹的笔端,前人的学说只是一个颜料盘中的不同色彩,尽可任意蘸取挥洒。

自三国时牟子在《理惑论》中提出“金玉不相伤,精魄不相妨”,主张三教相通而互补以来,我国思想史的大趋势就是儒、释、道的互渗相融。这一趋势在中晚明达到极致。这不仅表现为“阳儒阴释”的王学成为思想主流,还表现为一批思想领袖人物对此的张扬提倡。如李卓吾有《三教归儒说》、《金刚经说》、《道教钞小引》等,紫柏大师有《中庸直指》、《老子解》、《庄子内篇注》等,还有焦竑、袁宏道、汤显祖等亦然。紫柏为高僧大德,著《三教源流同异论》,曰:“余尝以三事自勗曰: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知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知此,可与言学矣。”

但是,在自居正统的士大夫眼里,这种思想言论仍属“异端”。万历三十年礼部尚书冯琦上奏:“……国家以经术取士,自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性理诸书而外,不列于学官……生员有引用佛书一句者,廪生停廪一月,增附不许帮补;三句以上降黜。中式墨卷引用佛书一句者,勒停一科,不许会试,多者黜革。……自南宋以来,于吾道中,自分两歧。又其后则取释氏之神蕴,而阴附于吾道之内。又其后则尊释氏之名法,而显出于吾道之外(原注:如李贽之徒)……”奏上准行,湖广举人董某春闱卷中有“无去无住”、“出世住世”等语,便被罚停试五科。

一般来说,主张融通三教的多为不肯拘守成说、意欲有所创新者。由于社会的发展尚不能提供新的思想材料,他们便把创造力转向旧学说的花样翻新。尽管并未逸出旧思想的大范围,但这种“不安分”的态度已不能见容于正统的维护者。金圣叹青年时血气正盛,又值晚明礼崩乐坏之时,故十分放肆地把自己的新说宣示于世,以图一时之快。中年之后,渐渐感受到社会压力,尝慨叹“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8],而嘱咐朋友们把他的书“藏而读之,不可以之示人”,免得“欲速流行,反成陷害”[9]

平心而论,金圣叹算不得严格意义的学者,而只是一个思想活跃的“才子”,充其量是一个有哲理头脑的文人。不过,由于他勇于标新立异,也由于他确有较强的思辨、联想能力,故在一些论题上还是颇有智慧的火花闪现。略举几例观之:

《南华》何以名“华”?“实”不可说也。云何“实”不可说?本无“实”可说也。云何本无“实”可说?得说即非“实”也……“华”者非他,即是“实”之所开敷也。“华”者无他,至于废落,则仍“实”也。

这是《随手通·南华字制》中的一段。金氏以佛学思路解说《庄子》,而涉及到的则是哲学中本体论与认识论方面的根本性问题。此所谓“实”,即指本体、本质;所谓“华”,即指现象。金圣叹指出,若为本体,即为绝对客观之存在,排除了主观因素介入的可能。但这样势必“不可说”,因为凡经认识、讨论,便已呈现于主观世界,转化为现象,非复本体自身了,也就是所谓“华”。“华”为“实”的表现,“华”的背后是“实”,二者是此岸与彼岸的关系。“实”与“华”同在,却不能够通过一般的思维逻辑来认识,而只能借助于假设与推论——“非起大权道则无由”。金圣叹这一段议论表现出他极强的玄想、思辨的能力,而基本观点则接近于近现代的经验批判主义哲学。

神者,申也;鬼者,归也。一件事体,神体其前半,鬼体其后半。圣人看万物不是物,都是鬼神……识得鬼、神二字,大千世界并无一物。神连忙搬出来,鬼连忙搬进去,并无歇手……视之而见、听之而闻者物,其实体个不见闻底鬼神在里边。神脚不点地走出来,所以有物;一成了物,鬼便接进去。神与鬼交手换手,不曾遗一物在世间。

这是《语录纂》中的一段。宋明理学家最喜语录体,程、朱、陆、王皆有不同名目的语录行世。这自然是模仿《论语》,是“体二希圣”的“圣贤情结”的流露。金圣叹虽被视为异端,且与道学先生不睦,但内心此一情结则同,故亦将心得、议论纂为“语录”。这段议论乃受朱熹论鬼神之语录的影响,理路差相仿佛。不过金氏所论重心不在鬼神为何物,只是借此二字表达自己的世界观。他以《易》理为主,借鉴《庄》、禅,从中汲取辩证思想,把世界解释为一个生灭不已的过程,把经验世界的一切现象看做幻生幻灭的流转运动。从变易的一面看,万物皆“迅疾不可见”,大千世界并无一物;而从不变的一面看,每一瞬间又都有可闻可见之物,“一微尘一微尘皆可见”。尽管所论亦有皮相之嫌,但思想之通达、表述之生动,还是足堪赞赏的。

类似的论断在金氏著作中时有闪现,如“天地无知,但见直行出来,不见郑重。圣人有情,定用捧持弗失”。融通道、儒解释天人之际,言简意赅。又如“天地无一刻不在那边化……化者为天地,不化者为万物”。以《庄》、《易》阐说存在的绝对与相对,颇耐寻味。

有的研究者曾讨论过金圣叹究属儒、释、道哪一家的问题,试图找出其思想主流,结果陷入颇难理清的乱麻之中。其原因大约有二:金氏有意“不着相”,对任一学说皆不即不离;而他的思想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亦有不同的倾向。其实,这个问题应换一个思路考虑,不妨借用西方治思想史者的一种说法,即把思想家分为“刺猬型”与“狐狸型”。前者坚持以一种理论解释世界,自圆其说而较少矛盾,对其他学说则固执地加以排斥。后者则认为世界本有多层次、多侧面,故不妨多种理论并存。在中国思想史上,孟子拒杨墨,已有“刺猬”气息,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成为了典型的“刺猬”。而前述紫柏的那种观点,则可视为典型的“狐狸”派。金圣叹亦当如是观。他身处末世,传统学术思想既不能解决社会问题,又毫无生气,他自不甘心蜷缩于这张“刺猬”皮中,但是又无处寻觅崭新的思想材料,便转而采取“狐狸”型的态度,杂取而旁搜之。所以,指认他属于哪一号“刺猬”必然是徒劳的。

不过,应该指出,金圣叹虽兼取各家、融通三教,完全是“狐狸”的样子,但毕竟不同于现代意义上的“狐狸型”。现代所谓“狐狸型”思想家,强调的是对异己的宽容,而金氏更关心的是“一以贯之”,树立新的权威——金氏学说的权威。所以,他在讲经说法时,对异己者“辄起而排之”。而一旦压倒论敌,自己对“譬如强秦负函谷,六国欲战犹逡巡”的优胜者地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金圣叹此种心态其实与韩愈倡道统时的心态是相似的,就是自居于圣贤地位。他在《水浒》批语中讲:

自仲尼殁而微言绝,而忠恕一贯之义,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欲讲之,而惧或乖于遁世不悔之教。

竟以孔子身后第一人自居,可见圣贤情结之牢固、之夸张。当然,他的学术建树远不能与这样的自我期许相称。


[1] 见《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4期。

[2] 据牧斋之《灵异记》,金圣叹此前已有一段“表演”;而据《列朝诗集小传》,又可知此后仍“表演”了一段时间。但参照其他材料,前后均为时不久。据叶绍袁《天寥年谱别记》,金圣叹在扶乩为叶小鸾招魂前后,和叶家还有一些交往,包括为他人预言休咎,以及预言“十年之后”的“苏州兵火”。不过,这些也都是在崇祯八年(陆林系之于十四年,推算有误)的事情。

[3] 陆林《金圣叹与长洲唯亭顾氏交游考》,见《艺术百家》2002年2期。

[4]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

[5] 金圣叹《唐才子诗》卷四批语。

[6] 金昌《才子书小引》。

[7] 关于金圣叹的著述情况,有两种书目,一为《贯华堂才子书汇稿》所列,二为《沉吟楼诗选》所附。详情参见张国光《金圣叹诗文评选编说明》。

[8] 金圣叹《葭秋堂诗序》。

[9] 金圣叹《南华字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