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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6.4.1 (一)静谧的乡村

(一)静谧的乡村

2003年11月初,我在湖北西北部最偏远的一个小镇子,上津,住了两天。这个镇子深处大山中间,一条小河,甲水,从镇东流过。小镇的生活非常安宁。到的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我的向导陈明惠即带我踏访了上津古城——嘉庆初年白莲教起事之后,当地官绅组织兴建的城,唐时的上津城要在这个城的稍南处。中唐以后著名的上津道即因此城而得名,严耕望先生曾有详细的考证。在月色中回想曾读过的严先生所引述唐人诗文,就想起曾在上津夜宿的唐代文人,与我今天在上津的感觉,会有怎样的不同呢?——月色皎洁如故,甲水波涛依旧,山影憧憧,田畴一如故昔,也许没有太大的不同吧?

我出生在苏北一个偏僻的乡村。小时候看着父辈们在烈日下挥鞭驱牛耕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我自己从未学过做这些农活。读大学时,经过徐州,在博物馆看到汉代画像砖上的耕牛力田图,觉得图上的农人就是我的父辈们,那头牛与我们村里的牛也没什么不同。我仔细地观察画上犁的结构及其构件,觉得与我们村里仍在使用的犁并无根本差别。今天,大部分中国经济史家特别是农业史专家都会承认:在二千多年的时间里,中国农村的基本生产工具并无根本性改变,生产力的提高非常有限。我想,最重要的证据之一,就是耕作土地的工具与方式基本是一致的。

从马王堆所出帛图,到近年所出走马楼吴简,我们对今湘中地区乡村生活聚落情形的认识越来越清晰了:在起伏的低丘平原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村落,或三五户,或十来家,或者只有一家;竹丛掩映着土墙草屋,竹篱围着一个小院落;弯曲的小径联系各家各村。这个图景,与明清民国族谱所见湖南地区的村落情形,有着惊人的相似,让人觉得二千年的时间不过就是昨天而已。汉墓中出土有很多的院落、房屋乃至猪圈模型,其中以河南、陕西、山东所出者为最多。孙机先生曾有综述。我看过很多这类模型的原件。一明二暗的房屋,猪圈里的猪槽,今天,在河南农村,随处还可以见到。

陕西汉中南宋墓中出土过一种陂池模型,是灌溉稻作的缩影。[346]宋代褒水下游的山河堰与壻水上的五门堰,迄今仍在使用。至少,根据宋人的记载,可以明白或想象到农人一年各季乃至主要农作时节的生产活动:晨曦微露,农人扛着工具,离开家,来到田头,放水,或倒堰口,清理水草;日上三竿,回家吃早饭……我曾经试图从大量的文献中清理出这个活动的图画,后来放弃了,觉得没必要,因为你只要到乡村住上一个四季,就都明白了。

不宜对商品经济及其作用估计太高。即便是在最自然的小农经济下,盐与铁农具也大多是买来的,牲畜的交换也相当平常。交换从来就是农业文明的必要组成部分。农人生产的农产品,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部分拿到市场上去卖,然后买回自己需要的东西。但这仅仅是量的不同而已。商品作物的种植,形成或促进了区域分工?我想,这是商人关注的内容。对于农人来说,种棉花、花生、麻,与种小麦、水稻,不都是种田吗?不过是做不同的农活而已。

的确,有的朝代下农人要背井离乡,去服徭役;有的朝代下交钱就可以了。纳粮交钱服役的方式也很不相同:有时要送到县里去,或者更远;有时只要把钱交给保长或里正就可以了。不管怎样,在农人心目中,都是给皇家出力,应当而无奈。直接纳粮,与把粮食卖了交钱,真的就有那么大的差别吗?不过是又增加了一道盘剥而已。今天的中国农民,不用再纳田赋(农业税),但苛捐杂税还是很多。20多年前,我在湖北京山县永兴镇做统计员,曾参加过催征税费的“执法”行动(还有计划生育):夜里开着拖拉机,拖了一帮人,快进村口时熄了火,静悄悄地进村,突然砸门,或者直接翻墙入室,以捕获未交税费的人;没钱?牵牛,扒粮,拿农具;都没有?跟我们走吧,拿钱来赎人!这幅场景,不就是《石壕吏》吗?

当然,最活跃的是人的想法。有很多村里的“明白人”与我谈起百年来的历次政治变动,会有不同的版本,最常见的是:老皇帝老了,还不想给儿子做;或者,小皇帝不孝顺,不听老皇帝的话了。知识分子以为改变中国命运的巨变,被“解构”成这样的故事,你不觉得这与汉武帝时代“山东之人”谈论“巫蛊案”也差不多吗?或者,唐人心目中好几次“玄武门之变”也是这样?至于最基本的思想,对生老病死的看法,那我们就可以来看看墓券了。

这是今见汉墓所出最早的告地策,为荆州高台十八号汉墓所出,置于遣策之前:

七年十月丙子朔,庚子,中乡起敢言之,新安大女燕自言:与大奴甲乙、大婢妨徙安都,谒告安都,受名数。书到为报,敢言之。十月庚子,江陵龙氏丞敬移安都丞。亭手。[347]

“七年”,即文帝前元七年(前173)。350年后的另一件墓券与它非常相似——这是西安和平门外四号汉墓所出初平四年(193)王氏陶瓶上的朱书文字:

初平四年十二月己卯朔十八日丙申,直危。天帝使者谨为王氏之家,后死黄母,当归旧闾。兹告丘丞莫伯、地下二千石、蒿里君、莫黄、莫主、莫故夫人、决曹尚书:令王氏冢中先人,无惊无恐,安隐如故,今后曾财益口,千秋万岁,无有央咎。谨奉黄金千斤两,用填冢门。地下死籍削除,文他央咎。转要道中人,和以五石之精,安冢莫,利子孙。故以神瓶震郭门。如律令。[348]

几乎与它同时而稍早的光和二年(179)王当墓所出铅券内容与此略异:

光和二年十月辛未朔三日癸酉,告墓上、墓下、中央主土,敢告墓伯、魂门亭长、墓主、墓皇、墓臽:青骨死人王当、弟[伎]、偷及父元兴[等],从河南□□[左仲敬]子孙等,买谷郏亭部北佰西袁田十亩,以为宅。贾直钱万,钱即日毕。田有丈尺,卷书明白。故立四角封界,界至九天上,九地下。死人归蒿里,地下[不得]何[止],他姓[不得]名佑。富贵利子孙。王当、当弟伎、偷及父元兴等,当来[入](人)臧,无得劳苦、苛止,易勿繇使。无责生人父母、兄弟、妻子、家室。生人无央咎。令死者无適负。即欲有所为,待焦大豆生、铅卷华荣、鸡子之鸣,乃与[诸]神相听。何以为真?铅券尺六为真。千秋万岁,后无死者。如律令。卷成。田本曹奉祖田,卖与左仲敬等;仲敬转卖□王当,当弟伎、偷,父元兴。约文□□,时知黄唯、留登胜。[349]

又是三四百年过去,这是湖南资兴旧市所出梁普通元年(520)何靖买地券:

□普通元年□□庚子十一月□□□十五日乙□……太上□□符敕:天一地二,孟仲四季,黄神后土,土皇土祖、[土营土府]、土文土武,土墓上、土墓下、墓左、墓右、墓中央五墓主者,丘丞墓伯,冢中二千石,……营土将军,土中……道上□□将军、道左将军、道[右](左)将军三道将军,高里父老……天魁、天罡、太一、[征](登)明、功曹、传送随到十二神等:桂阳郡晋宁县都乡宜阳里女民何靖,年二十九岁,先已□□运墓,旧名曰毛□□堤中。尊奉[太](天)上诸君丈人道法,不敢选日问时,不避天下禁忌,道行正真。丘墓营[域](搏),□东西南北,各有丈尺。丘墓之神,地下禁忌,不可禁诃志[讶](评)。丘墓诸神,咸当奉板,开示亡人地道,安其尸刑,沐浴冠带。亡者开通道理,[无](当)忧患,利护(衬谨)生人。[三会吉日](之曹吾日),当为丘丞诸神言功举迁,各加其秩禄,如天曹[科](神)比。若有禁诃,不承天法,志讶冢宅,不安亡人,依玄都鬼律治罪。各慎天宪,明[承](果)奉行。急急如泰清三天无极大道太上地下女[青](着)诏书律令。[350]

随便选唐代的一种。这是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所出唐大历四年(769)天山县张无价买地木契:

维大历四年岁次己酉十二月乙未朔廿日甲寅,西州天山县南阳张府君张无价,异域安宅兆。以今年岁月隐便,今龟筮协从,相地袭吉。宜于州城前庭县界西北角之原,安厝宅兆。谨用五彩杂信,买地一亩。东至青龙,西至白虎,南至朱雀,北至玄武。内方勾陈,分掌四域。丘承墓伯,封步界畔;道路将军,整齐阡陌。千秋万岁,永无咎殃。若辄忓犯诃禁者,将军庭帐,收付河伯。今已牲牢酒饭,百味香新,共为信契。安厝已后,永保休吉。知见人:岁月主者;保人:今日直符。故气邪精不得忓扰。先来居,永避万里。若违此约,地府主吏自当其祸。主人内外存亡安吉。急急如律令。[351]

这是湖北浠水县所出北宋治平二年(1065)郭五娘买地券:

维大唐国蕲州蕲水县开元乡义丰里中保,今有没故亡人郭氏五娘,年登六十二岁,于治平二年正月初四日殁幸身亡。皇帝约敕此地,今在此山罡里嫄安厝宅地,龙藏之处,其地吉,用银钱九千九万九百九十九贯九文,五色香饭,买地若干,东止甲乙,南止丙丁,西止辛庚,北止壬癸,内方勾陈,分掌四辰。丘承墓伯,千秋万岁,永无殃咎。有柯犯诃禁者,将军停长,收付河伯。今以酒饭,百味香辛,共为契□。□□交付,功匠修营已后,永保安吉。见人:岁月主;保□□:今□直苻。故气精不得扰。光章有居,墓各有分界。若违此约,地苻主吏自当其祸,不干主人之事。内外安吉。急急如奉令敕。治平二年正月初七日戊寅朔日,亡人郭氏五娘状记。书人张坚故,见人李定度。要相见,东海左道边。急急令。[352]

不用再抄下去了,已抄的这几份墓券已经跨越了千余年。你觉得它们变化很大吗?的确,墓券的字数不断增加,表述也各有不同,但其实质却一致的:人死之后,要告知地下神祇,祈求得到地下神鬼的接纳与保佑,如此而已。字数增加的原因,除了华丽而累赘的辞藻之外,是神增加了。

是的,文字越来越繁复,皇帝们在轮流坐庄,当官的换了一波又一波,官家的钱粮算起来越来越搞不明白。但是,乡村依然是乡村,乡民的生活并没有大的改变。当然,静谧的乡村并不意味着完全的静止不动。河流的表面波澜不兴,但泥沙正一点点地沉积在河底,河床在慢慢地抬升。乡村的人口不断增加,田地不断开垦,产量也在慢慢地提高。这些都是静静的变化。但是,都并不是根本性的变化,或“变革”。

什么是“变革”或“革命”?我把它比喻为河流冲决了大堤,发生了改道。那么,北方农民迁移到南方,即便是大规模地迁移,也不是根本性的变革,因为他们还是在种地,虽然可能由种旱地改作了种水田;农民不种稻麦,改种商品作物,也不能谓之为根本性变革,因为他们仍然是在种地。

那么,真正的根本性变革,只有发生在今天:越来越多的农民告别了土地,奔向城市;他们不再种地了,乡村也就不再静谧。


[346]秦中行:《记汉中出土的汉代陂池模型》,《文物》1976年第3期。

[347]湖北省荆州博物馆:《荆州高台秦汉墓》,北京: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22—229页。

[348]唐金裕:《汉初平四年王氏朱书陶瓶》,《文物》1980年第1期;陈直:《汉初平四年王氏朱书陶瓶考释》,《考古与文物》1981年第4期。

[349]洛阳博物馆:《洛阳东汉光和二年王当墓发掘简报》,《文物》1980年第6 期。

[350]湖南省博物馆:《湖南资兴晋南朝墓》,《考古学报》1984年第3期。

[351]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3年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75年第7期。

[352]现藏湖北省浠水县博物馆,出土地点不详。已断为四块,刻痕较浅,书法甚朴拙。碑右侧中间偏上直书“地券文”三字。正文直书,十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