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丁男被甲，丁女转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文学史里一定会讲的，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并赋予了它非常丰富的内涵和意义。一般认为，这里述说的是一位女子，和她的恋人，一个即将远游的士子，情意绵绵的絮语，难分难舍的别离之苦。但是，汉代士子的出游，至迟在武帝以后，已经受到严格的限制，随意的出游，事实上已经不太现实；如果是在武帝之前，这位士子竟然想要北依“胡马”（暗指匈奴），或南巢“越枝”（当指南越国），那更为汉法所不许。所以，如果这首诗是汉代的民歌的话，那么，它更可能是一个女子和一位将去服役的男子之间的离别，那个男子，既可能到北方去戍边，听胡马嘶鸣，在北风里裹衣而眠；也可能到南方去征战，如越鸟一般睡在树枝上。“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讲诗的人会说它写得真漂亮，可我读这首诗，总觉得它与其说是比兴，不如说是实写。当然，对诗的理解，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不必太过认真。

秦时徭役之重，向来为识者所知，秦因是而亡，也得到公认。武帝后期，临淄人严安上书，请息兵安民，说：

（秦始皇）欲威海外，使蒙恬将兵以北攻强胡，辟地进境，戍于北河，飞刍粟以随其后。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攻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地，越人遁逃。旷日持久，粮食乏绝，越人击之，秦兵大败。秦乃使尉佗将卒以戍越。当是时，秦祸北构于胡，南挂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进而不得退。行十余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自经于道树，死者相望。^[337]

严安说秦始皇征战四方，开疆拓土，令“丁男被甲，丁女转输”，当是真实情形。秦汉制度，无论男女，都是十五岁傅籍，称为大男、大女，就要开始给“公家”徭役。直到五十六岁或六十岁乃至六十六岁，才能“免老”，即以年老而免除徭役。也就是说，秦汉时代的人，一生当中，在四十多年甚至五十年的时间里，都有服役的义务。朝廷随时可以征发这个年龄段的男女去服各种各样的徭役。

一般说来，汉代的徭役，包括兵役（役）和力役（徭）两部分。兵役，就是“丁男被甲”。汉代的兵役，有三种情形。

一是到边境去屯戍，即守塞，做戍卒。《资治通鉴》卷十三记高后五年（前183），“初令戍卒岁更”。胡注说：“秦虐用其民，南戍五岭，北筑长城，戍卒连年不归，而死者多矣。自此始令一岁而更。”更，即更替、轮换。则在汉初戍卒也还往往没有固定期限，自此才确定服役期为一年。《汉书·晁错传》载晁错上书文帝说：“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也是说守塞的士卒服役一年就可以轮替。

二是到京师去当卫士，即守卫京都。《汉书·魏相传》载：

（相为河南太守）后人有告相贼杀不辜，事下有司。河南卒戍中都官者二三千人，遮大将军（指霍光），自言愿复留作一年，以赎太守罪。河南老弱万余人守关欲入上书，关吏以闻。^[338]

“河南卒戍中都官者”，颜师古注称：“来京师诸官府为戍卒，若今卫士上番分守诸司。”是指在中都（京城长安）充当卫士的河南郡籍的戍卒。他们的更期本为一年，现在愿意延长一年，以赎自己太守的罪过。屯戍边疆和驻守京都，都是正役，所以称为“正卒”。按照汉制，虽然十五岁即已傅籍，但要到二十三岁才能担任正卒，即到京师或边疆去当兵。

三是在本郡国服兵役，即充当郡国兵。这是地方军，各郡国不完全相同。在大多数的郡、国，称作“材官”、“骑士”；在南方和沿海的一些郡、国，则专门设置了水军，当兵的就称作“楼船”。《汉书·高帝纪》记高祖十一年（前196）淮南王黥布反，高祖“乃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中尉所部，是当时戍守京师的部队；上郡、北地、陇西车骑，是三郡所属郡兵；巴蜀材官，是巴郡、蜀郡所属的地方军队。应劭解释说：“材官，有材力者。”《史记·张丞相列传》附申屠嘉小传“以材官蹶张”句下徐广说：“勇健有材力开张。”如淳说：“材官之多力，能脚踏强弩张之，故曰蹶张。”孟康说：“主张强弩。”那么，材官是步卒，执戟挽弓，长于步战射箭。车骑，颜师古曰：“车，常拟军兴者，若近代之戍车也。骑，常所养马，并其人使行充骑，若今武马及所养者主也。”汉代已基本放弃车战，这里的“车”，可能确实像颜师古所说的那样，就如唐时的戍车，用于两军交锋时固定阵地，所以不会太多。所谓“车骑”，当以“骑”为主，故文献中多以“骑士”为称。汉代文献中又频见有“越骑”，如淳解释说：“越人内附，以为骑也。”未必然。晋灼说：“取其材力超越也。”又不能明其何以称为“越骑”。我以为越骑应当是轻将骑兵，取其轻捷快速而得称为“越骑”，并不一定是南方越人而为骑士者，战时往往用于侦察和突出。楼船是水军，大约主要是在南方诸郡国和山东沿海郡国。庄助曾说“楼船卒水居击棹”，则知楼船卒长年居于船上，以水战为长。在本郡国当兵，无论是做材官，还是当骑士，或者当楼船卒，都离自己的家乡不远，在没有战事发生时，都是轮换着当的，所以称为“更卒”。《汉书·食货志》董仲舒所言“又加月为更卒”句下颜师古注称：“谓给郡县一月而更者也。”则在应役期内的丁男，每年都要到郡县去服一个月的兵役，但因为不可能按每年一月去服役，所以事实上是集中几个月服几年应服的役（比如一年服五个月兵役，完成五年的份额）。到郡县服役，称作“践更”。一个“大男”，从十五岁到五十六岁都是应役期，除去两年到京师与边疆去服“正卒”之役，还有四十年应役期，每年一个月的更卒，合起来有40个月要在郡国服兵役。这样，他的一生之中，就要服五年四个月的兵役，其中一年驻守京师，一年屯戍边疆（边郡的大男，大概不需要到京师去驻守，其服役地点，应当都在本郡），余下的三年四个月，分成若干次，到郡国去“践更”。郡县之役，可以出钱雇人代役，或出钱免役，称作“过更”。《史记·吴王濞列传》“卒践更，辄与平贾”句下注引《汉书音义》说：“以当为更卒，出钱三百文，谓之‘过更’。”就是说一年一个月的更卒之役，可出三百钱来代替。

兵役之外，就是力役，主要包括转输、官府营造及水利工程等。《汉书·惠帝纪》载：惠帝三年（前192）春，“三年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五年春正月，“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339]这两次征发役徒修筑长安城，都不仅包括男，还包括女，说明汉代丁女也是要服力役的。上引居延汉简材料上颇见戍卒随军家属，可以申请官府发给廪食（大女的标准是谷二石一斗六升大），我怀疑她们在边塞也是要从事劳动的，可能也是在服力役，包括转输、屯种等。其中所见的使男、使女，可能也是在从事力役，否则，我们很难理解官府会发给他们廪食。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徭律》规定：

发传送，县官车牛不足，令大夫以下有訾(赀)者以赀共出车牛及益，令其毋訾(赀)者与共出牛食、约、载具。吏及宦皇帝者不与给传送。

事委输，传送重车重负日行五十里，空车七十里，徒行八十里。

免老、小、未傅者、女子及诸有除者，县、道勿敢徭使。

节载粟，乃发公大夫以下子未傅年十五以上者。

补缮邑□，除道桥，穿波池，治沟渠，堑奴苑，自公大夫以［上］（下），勿以为徭。市垣道桥，命市人不敬者为之。县弩春秋射，各旬五日，以当徭。^[340]

大夫是第五等爵；公大夫是第七等爵；宦皇帝者，是指中大夫、谒者、执戟等侍从皇室的侍臣，与吏的地位大致相当；县官即指官府。这里详细规定了转输及邑中之役的类别和执行细节。1.官府运输物资，如果车、牛不够使用，大夫以下爵位的民户，富有资产的，要出资雇用车、牛以补充不足；资产不多的，要共同准备牛的饲料、绳索以及装车用的各种工具。2.运输途中，重载牛车每天要走五十里，空车七十里，（不带车）徒步要走八十里。3.县、道这一级官府，不能擅自征发达到免老资格的老人、年龄尚小还没有傅籍的、女子及其他具有免役资格的人，从事劳役。初看起来，免老、小、未傅籍者、女子皆可免除徭役。但同在《徭律》中，却又规定：“睆老各半其爵，徭□入，独给邑中事。”大意应当是免老只从事本邑的徭役。所以，我理解这条规定，是指县、道不再征发免老、小、未傅籍者、女子从事转输、传送之役。换言之，严安所说的“丁女转输”，至迟到高后二年（前186）以后，女子已不再从事转输之役了。但在一些地方，征发丁女转输，也还时有所见。东汉和帝时，何敞上书说：“比年水旱，人不收获，凉州缘边，家被凶害，男子疲于战陈，妻女劳于转运，老幼孤寡，叹息相依。”^[341]说明凉州女子还是被征发从事转运的。4.如果运输的是粟，就要特别征发公大夫以下有爵位者的儿子，年满十五岁，但未达到其应傅年龄的人（根据《二年律令·傅律》，不更以下四级爵位者的孩子，年满二十岁傅籍；大夫、官大夫、公大夫的儿子廿二岁傅籍），进行转输。5.邑中之役，包括补缮城池、修理道路桥梁、挖掘陂池、疏通沟渠、整治苑囿，都要由公大夫以下的编户齐民负担；只有市场的垣墙道路桥梁，由言行不妥的市人负责。6.县里每年春秋两季，集中县弩（弓箭手），进行两次射箭集训，每次十五天，算在其应承担的徭役时间内。

据此可以见出，力役的范围很广，既包括到都城去修城，也包括在本县修治城垣、道路、桥梁、水利工程等，而最重的，应当是传送，即转输之役。转输之役，不仅自己要备好牛车、草料、工具，还要自备途中的食用，路途遥远，备极艰辛，死于途中者更不鲜见。而郡县之役种类既多，又没有固定、统一的时间，其负担可能差别甚大。上引晁错之言，说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就是说一个五口之家，一人在外服兵役，一人在外服力役，是普遍性的状况，也是常态。换言之，在汉代，一个五口之家，青壮年男子在边关、郡邑服役，老弱妇孺在家里耕田营生，老人、妇女、未傅籍者，也可能临时被征发到离家较近的地方从事力役，乃常见的情形，男耕女织、奉慈养幼的安宁生活，其实是非常难得的。

[337]《汉书》卷六四下《严安传》，第2811—2812页。

[338]《汉书》卷七四《魏相传》，第3133—3134页。

[339]《汉书》卷二《惠帝纪》，第89、91页。

[340]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释文修订本），第64页。

[341]《后汉书》卷四三《何敞传》，第14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