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编户齐民”释义

编户，《汉书·高帝纪》“诸将故与帝为编户民”句下颜师古注说：“编户者，言列次名籍也。”^[293]也就是以户为单位，登记同户成员名字、身份的籍帐。齐民，《史记·平准书》“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句下如淳注称：“齐，等也。无有贵贱，谓之齐民，若今言‘平民’也。”^[294]所以，编户齐民，就是列入国家户籍而身份平等的人民。无论是单独使用编户、齐民，还是编户齐民连用，都是指国家控制的普遍民户。《史记·货殖列传》说：“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295]这里将“编户”与“匹夫”合称，而与“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相对举，显然是指普通百姓。其文又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无论贫富，也无论农、工、商，在官府的管理系统中，都是“编户之民”，也就是“庶民”。太史公又说：“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户百万之家则二十万，而更徭租赋出其中。”^[296]只要是庶民，无论农工商贾，也不管其拥有多少家资，都要服更徭、纳租赋，在承担国家的义务方面是平等的。所以，“编户齐民”的齐等，也是相对于王、侯、君而言的，只具备政治性和法律性的意义，与个体家庭的社会地位、经济财富没有直接关系。东汉末年，仲长统说：

汉兴以来，相与同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君长者，世无数焉。而清絜之士，徒自苦于茨棘之间，无所益损于风俗也。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宾客待见而不敢去，车骑交错而不敢进。^[297]

身份虽然不过是普通的编户齐民，却可“以财力相君长”，也就是凭借财富的力量，控制、使用他人，拥有徒附、宾客，也就是“设财役贫”。徒附，李贤注称：“徒，众也；附，亲也。”并不太洽。盖徒，当作“空手”解；附，应理解为“附从”。徒附，应是指没有田产而依附于豪强富室的人，他们脱离或基本脱离了原有的乡里，成为豪强的“客”，就不再是编户齐民，那些豪强本身，则仍然是编户齐民。

贵族与官员，应当是不纳入编户系统的。昭帝时，在著名的盐铁会议上，御史大夫桑弘羊说：“居编户之列，而望卿相之子孙，是以跛夫之欲及楼季也，无钱而欲千金之宝，不亦虚望哉！”^[298]楼季是魏文侯的兄弟，以善于登山跋涉著称。桑弘羊的意思是说：身为编户齐民，还希望像公卿守相的子孙那样，就如同一个跛脚的人想赶得上善跑的楼季、一文不名却想得到价值千金的宝物那样，那不是痴心妄想吗？显然，在编户齐民与卿相子孙之间，有一道鸿沟。

但还没有当上官的读书人，士，是要编排户籍的，也属于编户齐民。我们知道，士本来是指有职事的人，是贵族阶层的最下层，但不是庶民。春秋战国以来，士的地位不断降低，越来越与庶民相近，从而逐步脱离贵族阶层，成为庶民的一部分。《春秋穀梁传》成公元年三月《经》文“作丘甲”句下《传》说：“作，为也。丘为甲也。丘甲，国之事也。丘作甲，非正也。丘作甲之为非正，何也？古者立国家，百官具，农工皆有职以事上。上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夫甲，非人人所能为也。丘作甲，非正也。”^[299]意思是说包括士在内四民，都要“作丘甲”，也就是都要按照田亩的数量服兵役，这样，士就与商、农、工等一样（请注意这里四民的顺序，商是排在农之前的，这个观念，应当反映了战国晚期到西汉前期的情形），都是庶民了。从云梦睡虎地所出秦简《游士律》中可以见出，秦可能还是有专门的士籍的，所以才特别规定了针对“游士”的律；而《穀梁传》的成书，最晚也不会晚于西汉前期，所以至迟到西汉时代，士已经成为四民之首，和农、工、商一起登记于户籍簿了。贾谊《新书·辅佐》说：“祧师典春，以掌国之众庶，四民之序，以礼义伦理教训人民。”^[300]则至迟到文帝、景帝时代，“四民”已经成为一种常用的概念，士早就与庶民一样了。

[293]《汉书》卷一下《高帝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79页。

[294]《史记》卷三〇《平准书》，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417页。

[295]《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第3256页。

[296]《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第3274、3272页。

[297]《后汉书》卷四九《仲长统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48页。

[298]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二《刺权》，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21页。

[299]范宁集解，杨士勋疏，夏先培整理：《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11页。

[300]阎振益、钟夏校注：《新书校注》卷五《辅佐》，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2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