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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5.3.3 (三)儒家之说,“于道最为高”

(三)儒家之说,“于道最为高”

上引《汉书·艺文志》述儒家之说,谓其“于道最为高”。《艺文志》于儒家之后,自道家以至农家,凡八家,都用“此其所长也”称之,其下便作抑辞。独于儒家,以“于道最为高”表示极力推重,其故何在?

“于道最为高”,这句话的背景,是以为诸子所说,皆有“道”贯乎其中,而儒家所说,也是诸“道”之一种,不过是最高的一种而已。《庄子·天下》篇说: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284]

天下大乱,“内圣外王之道”晦而不明,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各取其好,各用所长,故“道术将为天下裂”。诸子百家,各呈异说,纷纷言“道”,并且都要以其“道”以“易”(改变)天下。那么,儒家拿出来可以“易”天下的“道”又是什么呢?这就是“仁义之道”。《孟子·尽心上》说: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285]

孔子说,“士志于道”,而对于“士”所“志”之“道”却未予详说。孟子提出,士所尚之志,就是仁与义,所以尚志就是尚于仁义,而尚于仁义,就是志于道。“居仁由义”,历来解说不同,我以为当解作“让仁居于心中,所行经由义途,亦即正当的途径”。宅心仁厚,方式方法正当,就可以成为一个得到世人尊重,并能够领导社会的人了。

然则,六艺所传,孔、孟、荀所言及七十二子所述,核心内容就是以仁义为核心的“道”。荀子说: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毕是矣。[286]

意思是说:天下的道,都集中(“管”)在圣人所说的儒家学说里;历来圣王的道,与这个天下之道则是一致的。《诗》《书》《礼》《乐》所讲的宗旨,也都是儒家所说的天下之道,不过是具体表现在志向愿望(“志”)、先王史事(“事”)、行为及其规则(“行”)、心理审美(“和”)以及深层意识(“微”)等不同方面罢了。而天下之道都集中体现在《诗》《书》《礼》《乐》《春秋》之中。

以《春秋》为例。董仲舒说:

《春秋》之所治,人与我也;所以治人与我者,仁与义也;以仁安人,以义正我;故仁之为言人也,义之为言我也,言名以别矣。仁之于人,义之于我者,不可不察也,众人不察,乃反以仁自裕,而以义设人,诡其处而逆其理,鲜不乱矣。是故人莫欲乱,而大抵常乱,凡以暗于人我之分,而不省仁义之所在也。是故《春秋》为仁义法,仁之法在爱人,不在爱我;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弗予为义;人不被其爱,虽厚自爱,不予为仁。[287]

在董仲舒看来,学习、研究《春秋》经的关键,是要抓住人、我二字,而其背后之精髓,则在“仁”与“义”,所以《春秋》给“治人”(对待他人)与“为我”(做我自己)确立了一个法则或标准:仁就是爱人,义就是正我,即以仁爱之心对待他人,以严正之念要求自己。在这里,董仲舒把《春秋》的精义概括为“仁义法”三字,说明研治《春秋》的最高目标,是要明了并确立这种“仁义法”。

再来看看礼与仁义之道的关系。《论语·八佾》里记林放问礼之本,孔子回答说:“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易,作懈怠、松弛解。行礼与其铺张奢华,不如归于俭朴诚实;行丧如果徒守仪文之节,而哀戚之心浸以怠弛,则反而背离了礼的本义。所以,礼只是一种仪式与象征,它的“本”深藏于人的内心;离开了这个“本”,礼便失去了其意义。而这个“本”,就是“仁”。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如果人没有仁爱之心,那要礼、乐又有什么用呢?又怎么能够行礼、乐呢?“仁”是“礼”的内在的精神基础,“礼”是“仁”的外在的表现形式。

成帝建始四年(前29),杜钦在回答成帝“天地之道何贵?王者之法何如?《六经》之义何上?”的策问时说:“王者法天地,非仁无以广施,非义无以正身;克己就义,恕以及人,《六经》之所上也。”[288]颜师古注称:“恕,仁也。言以仁爱为心,内省己志施之于人也。”那么,《六经》所尚之精义,就是仁义之道。因此,学习、研治、传承儒家的经典、学说,就是要保持这种仁爱之心,坚守仁、义、礼、知、信所谓五常之道,并对天地抱持敬畏之念,从而首先达致个人道德的完善,即“内圣”;然后才可以进而“治国平天下”,重建社会与文化秩序,致天下于太平,即“外王”。所以,儒生们学习并传承的,并不仅仅在于那些经典,更在于经典所蕴含的、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的道德观念与社会理念。正是有了这些理念,儒生群体才在社会与政治生活发挥了“导之以德,齐之以礼”的作用;同时,正是在这些基本理念的基础上,某些社会正义才得以确立并维持延续下来,成为维护社会秩序、建立并维护社会组织的基础。顾炎武说:

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于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289]

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对于读书治学的士大夫来说,既难能可贵,又理所当然。儒家所汲汲以求者,就在于此;而儒家之所以能历两千年仍得保持其生命者,亦在于有此辈在。如果儒家都是干求利禄之徒,其说早就湮灭不存了,因为干求利禄,最好的途径是谄上欺下,昧着良心行事,哪里用得着这样奢侈的学问?

在上引《日知录》文中,顾亭林复引范晔《后汉书·儒林列传》论,以明儒家学说之政治与社会意义。范晔说:

自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戢,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嬴粮动有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讹杂。至有分争王庭,树朋私里,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说。……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也。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290]

儒者学习与研讨的乃仁、义,而所传者是圣人之法,其说传播开来之后,“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在社会上普遍确立了以君臣父子为核心的秩序观念,明晰了是非、正邪的分野。所以,到了桓、灵之世,君道秕僻,朝纲日陵,“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者,人诵先王言也,下畏逆顺势也”。章怀太子注:“言政化虽坏,而朝久不倾危者,以经籍道行,下人惧逆顺之势。”范晔把汉室之维系,归功于儒学之兴、儒者之气节及大众深受儒家学说之浸染,所以他说“张温、皇甫嵩之徒,功定天下之半,声弛四海之表,俯仰顾眄,则天业可移,犹鞠躬昏主之下,狼狈折札之命,散成兵,就绳约,而无悔心”。“迹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历年所者,斯岂非学之效乎?故先师垂典文,褒励学者之功,笃矣切矣。”[291]在《陈蕃传》末的论中,范晔也表彰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惛俗”,“驱驰崄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他们“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 [353]其言虽不免偏颇,但将儒学、儒生与汉代一统之局联系在一起,以为其共命运,同生死,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仅如此。儒生们通过师承相传,还将儒家所主张的价值观念逐步渗透到社会意识的深处,并在可能的范围内将之付诸实践。汉末天下大乱,管宁往投辽东公孙度:

宁往见度,语唯经典,不及世事。还乃因山为庐,凿坏为室。越海避难者,皆来就之而居,旬月而成邑。遂讲《诗》《书》,陈俎豆,饰威仪,明礼让,非学者无见也。由是度安其贤,民化其德。[292]

乱离之中,管宁讲《诗》《书》,行礼仪,团聚流民,正是将儒家的治世理念付诸实践。这种仁爱之心与政治理想,在随后而来的社会动乱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对此,论者已多,可不再说。


[284]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一〇下《天下》,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069页。

[285]《孟子注疏》卷十三《尽心章句上》,《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69—370页。

[286]王先谦:《荀子集解》卷四《儒效》,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33—134页。

[287]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卷八《仁义法》,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249页。

[288]《汉书》卷六〇《杜钦传》,第2674页。

[289]《日知录集释》卷十三,《两汉风俗》,第753页。

[290]《后汉书》卷七九《儒林列传》,第2589页。

[291]《后汉书》卷七九《儒林列传》,第2589—2590页。

[292]《三国志》卷十一《魏书·管宁传》裴松之注引《傅子》,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