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游文于六经之中
上引《汉书·艺文志》说儒家“游文于六经之中”,《儒林传》则说“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则六经(六艺)之文乃儒者所必修之课程,是儒家的专业。《汉书·艺文志》总叙“六艺之文”说:
《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262]
《乐》是用来和乐神祇的,是希望得到神明爱佑庇护帮助的表示;《诗》是用来规范言辞表达的,是社会准则的实际运用;《礼》是用来指明具体怎样行为的,相关规定都显而易见,所以不需要再作解释;《书》是用来讲给众人听的,从中可以获取统治的办法;《春秋》是用于判断世事之是非的,据其所著之是非行事,必可得到相应的结果。仁、义、礼、知、信,合起来就是“五常之道”;而《易》究天地之本原,是五常之道的根源。“《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意为不能理解《易》,就不能认识世间万物皆属于乾坤阴阳的道理。专治《乐》《诗》《礼》《书》《春秋》中的一经,也就是专门研究五常中的一“道”;而治《易》经,则是探究天地之本原。所以,治经,最根本的目的,在于研讨仁、义、礼、知、信这五常之性以及天地之原。治经本身并不是目标,研讨经文中所蕴含的五常之道及天地之原,才是目标。那么,汉儒所治六艺又究竟是怎样蕴含着天地之原与五常之道的呢?西汉的儒者又是如何传承、研治这六艺之文的呢?
1.《易》。《汉书·艺文志》说:
《易》曰:“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
这里说伏羲(宓戏氏)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即通达神明的德性,表示世间万物的形态与本质;文王作《周易》,以说明天命之所在,与所当遵行之天道;孔子复作《易传》,则由卜筮之辞,发明其哲理玄义。所以,《易》道之深,是由于其经过三圣(伏羲、文王、孔子)的不断改写,也因为它吸纳了三古(伏羲时代为上古,文王时代为中古,孔子时代为下古)的思想精华。秦虽燔书,但因为《易》为卜筮之书,故不禁,传者不绝。
《易》在西汉时代的传承与研习,据《艺文志》,分为三个阶段:
(1)“汉兴,田何传之。”《汉书·儒林传》称: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成,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263]
商瞿受《易》于孔子,传授给桥庇,后馯臂、周丑、孙虞依次传承,至于田何。田何本为齐人,徙关中杜陵,传《易》于王同、周王孙、丁宽、齐服生四人,四人各著有《易传》数篇。《艺文志》载《王氏》一篇、《易传周氏》二篇、《丁氏》八篇、《服氏》二篇。周王孙所传称为“古义”,或有异于田何所传。丁宽另著《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而已,今《小章句》是也”。王同传杨何(杨何即司马谈所从受《易》者,见《太史公自序》),杨何亦著有传,《艺文志》见有《杨氏》二篇。周王孙所传卫人蔡公亦著有传,《艺文志》见有《蔡公》二篇。即墨成、孟但、衡胡、主父偃或亦学于四人。而周霸则为申公弟子,以治《诗》为主,不专治《易》。《易》在秦时未被禁过,故所传皆为今文经。
(2)“讫于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田何所传四弟子中,盖以丁宽之学问最为融汇、通达古义今说,其所传也最广。《汉书·儒林传》说:“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施、孟、梁丘三家《易》皆列入学官,为博士。《艺文志》录有《易经》十二篇(包括《易经》上下篇和《易传》十篇),施、孟、梁丘三家;另有《章句》,三家各二篇。三家之中,施氏之学传张禹(至丞相)、琅邪鲁伯(官至会稽太守),张禹授淮阳彭宣(官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九卿),鲁伯授太山毛莫如(官至常山太守)、琅邪邴丹;张禹、彭宣皆各自名家,称为张、彭之学。孟氏传东海白光、沛郡翟牧,皆为博士,乃分为翟、孟、白三家。孟氏治《易》,多言阴阳灾异。《汉书·儒林传》说:“(孟)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孟喜收“好小数书”、“持论巧慧”的蜀人赵宾为徒,说明孟喜本人对小数书也是认同的,其持论大概也以“巧慧”为宗。梁丘贺本出自京房门下,后改事田王孙,亦或颇涉阴阳术数卜筮。《汉书·儒林传》载:
(宣帝时,梁丘贺为郎。)会八月饮酎,行祠孝昭庙,先驱旄头剑挺堕墬,首垂泥中,刃乡乘舆车,马惊。于是召贺筮之,有兵谋,不吉。上还,使有司侍祠。是时,霍氏外孙代郡太守任宣坐谋反诛,宣子章为公车丞,亡在渭城界中,夜玄服入庙,居郎间,执戟立庙门,待上至,欲为逆。发觉,伏诛。故事,上常夜入庙,其后待明而入,自此始也。贺以筮有应,繇是近幸,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至少府。为人小心周密,上信重之。
皇帝身边有非常之事发生,即召治《易》的梁丘贺筮之,说明梁丘贺当以善于卜筮为称。梁丘贺传子临,临“专行京房法”,传五鹿充宗(官至少府)、王骏(官至御史大夫),充宗著有《略说》三篇,授士孙张、邓彭祖、衡咸,遂有士孙、邓、衡之学。
京氏之学,则本为别出。《汉书·儒林传》说: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
盖京氏自称其学属于孟氏之学,而孟门弟子翟牧、白生都不承认;至刘向校书,始将之正式从孟氏之学中分出来,单列为京氏之学。然京氏之学与孟氏之学盖颇为相同,皆善谈阴阳灾异,而京氏更重之,所以《儒林传》说京房“以明灾异得幸”。《汉书·京房传》说:“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孟康解释说:“分卦直日之法,一爻主一日,六十四卦为三百六十日。余四卦,《震》《离》《兑》《坎》,为方伯监司之官。所以用《震》《离》《兑》《坎》者,是二至二分用事之日,又是四时各专王之气。各卦主时,其占法各以其日观其善恶也。”[264]《汉书·艺文志》著录京氏著述二种,《孟氏京房》十一篇,《灾异孟氏京房》六十六篇。房授东海殷嘉、河东姚平、河南乘弘。殷嘉与《艺文志》所记之“段嘉”当为同一人,二者当有一误。《艺文志》录《京氏段嘉》十二篇。
费、高二家,未尝立于学官,仅得传于民间。《汉书·儒林传》说费氏《易》“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高氏之学亦无章句,然“专说阴阳灾异”,与京氏大致相同。费、高二家皆晚出,师承不明,又皆无章句,《艺文志》下文说“唯费氏经与古文同”,说明费氏所传,盖为古文经。《汉书·艺文志》著录《古五子》十八篇。刘向《别录》称:“所校讐中易传《古五子书》,除复重,定著十八篇,分六十四卦,著之日辰,自甲子至于壬子,凡五子,故号曰五子。”[265]又有《古杂》八十篇。沈钦韩说:“古杂者,盖年代汗漫,虽有其书,莫究其用,亦未知是周太卜所掌与否,故存疑云耳。或杂说古帝王卜筮之事,如汲郡师春,但取《左传》卜筮事为书耳。”则《古五子》《古杂》皆当刘向校书时据民间所传而编定者。很可能本即费、高二家所传。
(3)“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刘向校书所用古文《易经》,来自“中”,即宫内秘府所藏,可能是从秦朝秘府传承下来的(秦未禁《易》,故其内府或藏有古本)。刘向用秘府所藏的古文《易》与施、孟、梁丘三家所传的今文《易》,费氏所传的民间古文《易》相互比勘,发现费氏古文《易》与秘府古文《易》大致相同,乃参合诸本,重新写定施、孟、梁丘三家《易》。这是汉代《易》学的集大成者,是将以前学官《易》学、民间《易》学及秘府未得传承的《易》汇校整理,而《汉书·艺文志》所记诸家著述,也应当是这次整理的结果。
2.《书》。《汉书·艺文志》说:
《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故《书》之所起远矣,至孔子纂焉,上断于尧,下讫于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秦燔书禁学,济南伏生独壁藏之。汉兴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齐鲁之间。讫孝宣世,有欧阳、大小夏侯氏,立于学官。《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
按照这里的说法,《书》的源头可以上溯至河图、洛书,其性质是“古之号令”,用于号令大众的,它本来应当是有具体所指的,如果没有具体的指事,听受的人不明白,就无法实施。姚明辉《汉志注解》说:“古者左史记言(言为尚书),凡训诰誓命之文,皆号令也。”总的说来,今见《尚书》之文确多属号令之辞,然也不尽然。《甘誓》《汤誓》《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范》《金縢》《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费誓》《吕刑》《文侯之命》《秦誓》等二十六篇,都是号令之辞。然《尧典》(包括今本《舜典》)记尧、舜之事,首记尧所行之政,次记尧举舜,命之摄政,及舜摄政后所行之政,终于舜之死。《皋陶谟》记禹、皋陶、伯益之事。《禹贡》专记大禹治水之事,先分述九州,次总叙名山大川,又次记五服贡赋之制。这三篇都以记事为主,非属号令之辞。
这段小序,讲了两个内容。一是汉代今文《尚书》的传承。据上文所引,今文《尚书》出自济南伏生,传之于欧阳生、大小夏侯,共有三家。关于伏生传今文《尚书》,《汉书·儒林传》记载说:
伏生,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时,求能治《尚书》者,天下亡有,闻伏生治之,欲召。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即晁错——引者)往受之。秦时禁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大兵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张生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弗能明定。是后鲁周霸、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云。
颜师古注引卫宏《定古文尚书序》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晓也,使其女传言教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错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属读而已。”则伏生壁藏之古文《尚书》早已丢失,后乃以口说传授,能够背诵出来的只有二十九篇。伏生不会说“正言”(官话),只能让自己的女儿转译;晁错是颍川人,对伏生女儿的“齐式正言”大概也听不太好,只能明其大意。或因为此故,文景之世直到武帝初年,《尚书》只在山东传习。根据伏生口说录写的《尚书》,当然是“今文”。
据《汉书·儒林传》,伏生传欧阳生、张生。《汉书·艺文志》著录《传》四十一篇,当即后世所谓《尚书大传》,据说就是欧阳生、张生等撰集伏生所说大义而成。欧阳生授兒宽,兒宽复授欧阳生之子,欧阳氏世世相传,至欧阳高时立为博士,《尚书》遂有欧阳氏之学。《汉书·艺文志》著录《欧阳章句》三十一卷,《欧阳说义》二篇,皆当为欧阳氏的学问。欧阳高门下又有林尊,亦得入为博士,并参与石渠阁会议。林尊授平当(官至丞相)、陈翁生(官至信都太傅),于是,欧阳氏门下又分出平、陈之学。欧阳氏之学,或亦颇言灾变。《汉书·平当传》说:“每有灾异,常辄傅经术,言得失。”[266]平当门下鲍宣,言事也颇引灾异。
张生传夏侯都尉,夏侯都尉传族子始昌,始昌传夏侯胜。《汉书·夏侯始昌传》说:“始昌明于阴阳,先言柏梁台灾日,至期日果灾。”《夏侯胜传》也说:“胜少孤,好学,从始昌受《尚书》及《洪范五行传》,说灾异。”则夏侯氏所传,亦颇重阴阳灾异。夏侯胜又传从兄之子建。传称:“胜从父子建字长卿,自师事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胜非之曰:‘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建卒自颛门名经,为议郎博士,至太子少傅。”[267]故世有大小夏侯之别。夏侯胜之正传为大夏侯,所说简易疏阔,盖从大处着眼,重其大义;所传有周堪、孔霸,周堪授牟卿、许商,孔霸传子光。许商、孔光皆名家,故大夏侯又有孔、许之学。《儒林传》说许商“善为算,著《五行论历》”。《艺文志》著录许商《五行传记》一篇,当即《儒林传》所见之《五行论历》。则许商长于五行历数之学。夏侯建所传则为小夏侯,重在章句,逐字逐句地解释,故受“破碎大道”之讥。《汉书·儒林传》说小夏侯系统的张山拊所传弟子中,山阳张无故“善修章句”,“守小夏侯说文”;信都秦恭“师法至百万言”;而李寻则“善说灾异”。《汉书·李寻传》说李寻“治《尚书》,与张孺、郑宽中同师。宽中等守师法教授,寻独好《洪范》灾异,又学天文月令阴阳”。本传所录李寻言事之辞,即颇以阴阳灾异立说。[268]据此,则知小夏侯之学以章句、说文为宗,亦颇说阴阳,而文字繁芜。其说在西汉末年甚盛,有郑、张、秦、假、李氏之学。而《汉书·艺文志》著录《经》二十九卷,大小夏侯二家,《大小夏侯解故》二十九篇,《大小夏侯章句》二十九卷,盖大小夏侯所传解故、章句本当为一,只在口说经义时有所不同,而所据文本或则为一。
二是古文《尚书》的发现与研究。古文《尚书》出自孔壁,孔安国传之。《汉书·儒林传》说:
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
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就是将古文(六国文字)转写为今文(秦系文字)。孔子壁中书自出世之初,即备受质疑,原因也就在这里。然孔安国本《尚书古文经》虽然存在不少问题,但安国确实得到过一部古文《尚书》,应当是可以肯定的。《艺文志》著录《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为五十七篇)。王先谦说:
四十六卷者,孔安国所得壁中古文,以考伏生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共四十五篇,加孔子《序》一篇,为四十六篇,故云四十六卷也。为五十七篇者,据《尚书》孔疏云:“伏生二十九篇是计卷,若计篇则三十四。……其得多十六篇者……《九共》九篇出八篇,又为二十四篇。以二十四加三十四,为五十八篇。”桓谭《新论》所云“《古文尚书》旧有四十五卷,为五十八篇”,是也。云四十五者,除《序》言之也。后又亡其一篇。伪《武成》疏引郑云:“《武成》逸书,建武之际亡”,是也。桓谭没于世祖时,在建武前,《武成》未亡,故云五十八。班氏作《汉书》在显宗时,《武成》已亡,故云五十七也。[269]
其说颇可从。李零先生说:四十六卷是帛书底本,每一篇是一卷;五十七篇是缮写于竹简的校定本,刘向所校初为五十八篇,后亡《武成》篇,故班固所见为五十七篇。亦颇可参照。或者,孔安国由古文转写之今文本即为四十六卷本,刘向则汇合秘府所藏古文本、孔氏古文本及欧阳、大小夏侯三家所传今文本,重新编定为五十八篇。所以,西汉时代的《尚书》,应当有二十九篇本(今文)、四十六卷本(由古文转写为今文)与五十八篇本(古文本)三种。
3.《诗》。《汉书·艺文志》说:
《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三家皆列于学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
诗是用来朗诵的,言志;歌是用来咏唱的,言哀乐之心,即情感。古之王者,遣人采诗,用以观风俗,知得失。所以,诗本身并无刺谏的功用,是王者把它当作谏辞来对待的。汉儒治《诗》者,有鲁、齐、韩三家,为今文,号“三家《诗》”,得列入学官;毛公之学,则为古文,不入学官。
(1)鲁《诗》。鲁诗传自鲁人申公。《汉书·儒林传》说:
申公,鲁人也。少与楚元王交俱事齐人浮丘伯受《诗》。汉兴,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于鲁南宫。吕太后时,浮丘伯在长安,楚元王遣子郢与申公俱卒学。元王薨,郢嗣立为楚王,令申公傅太子戊。戊不好学,病申公。及戊立为王,胥靡申公。申公愧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千余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故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
训故,又作训诂,就是把古时的读音转换为今语。盖申公从浮丘伯受《诗》,还是用古语读的;到了汉代,人们已听不明白古语,所以申公把古语转换成“今语”,才能传授给弟子们。“亡传”,颜师古注称:“口说其指,不为解说其传。”这里的“传”,是在此之前就已存在的解说《诗》的传。这是说申公只教怎么读《诗》,而不教已有的解《诗》的传。“疑者则阙,弗传。”这里的“传”,意为解释。意思是说,遇到有疑问的地方,申公也不加解释,更不作进一步阐发,就让疑问留在那里。换言之,申公既不“传”经,也不“说”经,只是“读”经。
申公弟子甚多,孔安国、周霸、夏宽、鲁赐、缪生、徐偃、阙门庆忌等皆官至守相,传其学最佳者则有瑕丘江公、鲁许生等。江公、许生共传韦贤,贤传子玄成,玄成与兄子赏共以《诗》教授哀帝,贤、玄成并为丞相,故鲁《诗》有韦氏学。《汉书·韦贤传》说:“贤为人质朴少欲,笃志于学,兼通《礼》《尚书》,以《诗》教授,号称邹鲁大儒。”[270]本传录其所撰诗数首,皆为四言,盖仿《诗经》而作。如第一首:
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绂,四牡龙旂。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勋绩惟光。至于有周,历世会同。王赧听谮,实绝我邦。我邦既绝,厥政斯逸,赏罚之行,非繇王室。庶尹群后,靡扶靡卫,五服崩离,宗周以队。我祖斯微,迁于彭城,在予小子,勤诶厥生,厄此嫚秦,耒耜以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宁,乃眷南顾,授汉于京。[271]
观其行文用词,颇似仿写《诗·颂》而来。韦玄成亦以能诗为称,本传说他“守成持重不及父贤,而文采过之”。我揣测申公传鲁《诗》,或多教以诗文,故门下弟子,特别是韦氏之学,多能做诗,而不以解义、释传为长。不仅如此,申公所教鲁《诗》,当仍教其歌,即用“今言”唱《诗》。《汉书·儒林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诏除王式为博士)式征来,衣博士衣而不冠,曰:“刑余之人,何宜复充礼官?”既至舍中,会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劳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为《鲁诗》宗,至江公著《孝经说》,心嫉式,谓歌吹诸生曰:“歌《骊驹》。”式曰:“闻之于师:客歌《骊驹》,主人歌《客毋庸归》。今日诸君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江翁曰:“经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式耻之,阳醉,逿墬。式客罢,让诸生曰:“我本不欲来,诸生强劝我,竟为竖子所辱!”遂谢病免归,终于家。
江公是申公的弟子,王式是许公的弟子,比江公低了一辈,所以江公要压一压王式的风头。他让学官中的诸生唱《骊驹》之诗以羞辱王式,并暗示他是学官的“客”,应识趣离开。《骊驹》,服虔注:“逸《诗》篇名也,见《大戴礼》。客欲去,歌之。”文颖说:“其辞云‘骊驹在门,仆夫具存;骊驹在路,仆夫整驾’也。”王式大概是一位迂腐的夫子,竟然去纠正江公,说:今日诸君为主人,时候尚早,不当歌《骊驹》,而应当歌《客毋庸归》。这说明,学官里的诸生(江公门下的弟子,也是学鲁《诗》的),是要学习《诗》中的各篇并且会咏唱的,而且至少是在一些仪式上,会咏唱部分篇章。
王式门下弟子很有出息,张生、唐生、褚生皆为博士,故鲁《诗》有张、唐、褚氏之学;张生复传许晏,亦入为博士,张氏门下遂分出许氏之学。这样,鲁《诗》遂有韦氏、张氏、唐氏、褚氏、许氏等分支。《汉书·艺文志》著录《鲁说》二十八卷,《鲁故》二十五卷,皆当为鲁《诗》门下后学弟子所作,不当出于申公及江公、韦贤、王式等较早的弟子。盖鲁《诗》传至后来,亦颇受齐、韩二家之影响,不得不为《诗》作说解。
(2)齐《诗》。齐《诗》传自辕固。据《汉书·儒林传》记载,辕固为齐人,“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曾与信奉黄老家言的黄生发生争论,主汤武受命说;又曾得罪窦太后,窦太后使之入猪圈击彘。其门下弟子多为齐人,多显贵,而以夏侯始昌为最明。夏侯始昌传《诗》于后苍。《汉书·艺文志》录有《齐后氏故》二十卷,《齐后氏传》三十九卷。后苍授翼奉(官至谏大夫)、萧望之(官至前将军)、匡衡(官至丞相),匡衡传师丹(官至大司空)、伏理(官至高密太傅)、满昌(官至詹事),于是齐《诗》有翼、匡、师、伏之学。
《汉书·翼奉传》说翼奉“治《齐诗》,与萧望之、匡衡同师。三人经术皆明,衡为后进,望之施之政事,而奉惇学不仕,好律历阴阳之占”。本传录其奏言称:“臣奉窃学《齐诗》,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272]盖以阴阳说《诗》,或以《诗》说阴阳。《汉书·匡衡传》说匡衡善说《诗》,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说《诗》,解人颐。”[273]盖旁引史事近习,以浅俗俚语以解《诗》。揣测齐《诗》颇多用世之意,得所谓《诗》为谏书之意旨。《艺文志》又著录《齐孙氏故》二十七卷,《齐孙氏传》二十八卷,《齐杂记》十八卷,不知所传。然《齐杂记》所录,或者即匡衡所说可以“解人颐”的《诗》说之类。若然,则齐《诗》或比较浅显易懂。
(3)韩《诗》。韩《诗》本自韩婴。《汉书·儒林传》说:
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为之传。燕赵间好《诗》,故其《易》微,唯韩氏自传之。
与鲁、齐《诗》不同,韩《诗》大概较多推演、揣测,以释义为胜。韩婴也治《易》,《汉书·艺文志》录有《韩氏(易传)》二篇。据《儒林传》记其后人所言,韩婴治《易》以“深”为称,而治《诗》则没有《易》“深”。所谓“深”,当是指探微寻幽,深究其理,特别是精研作者之本义。韩婴治《易》《诗》,大抵皆循此路径。《汉书·儒林传》说韩婴“精悍,处事分明”,尝与董仲舒论难,仲舒比不过他。盖韩婴精心覃思,能够洞幽察微,论说条理分明,这是长于大处把握、善于建立理论构架的董仲舒所不能及的。《汉书·艺文志》著录《韩故》三十六卷,王先谦说是“韩婴自为本经训故”;《韩内传》四卷(已佚);《韩外传》六卷,今存本十卷三百一十章,多“杂引古事古语,证以诗词,与经义不相比附”;《韩说》四十一卷,则当为其徒众所传。据《汉书·儒林传》所记,韩婴传赵子,赵子授蔡谊(官至丞相),谊授食子公与王吉,王吉复授长孙顺,皆为博士,故韩《诗》有王、食、长孙之学,徒众甚盛。
(4)毛《诗》。毛《诗》本自毛公。《汉书·儒林传》说:
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授同国贯长卿。长卿授解延年。延年为阿武令,授徐敖。敖授九江陈侠,为王莽讲学大夫。由是言《毛诗》者,本之徐敖。
上引《艺文志》说:“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河间献王即景帝次子德。《汉书》本传说他:
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金帛赐以招之。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274]
毛公之投附河间王、并得立为博士,当在景帝时。毛公自称所学传自子夏,而河间献王好古,故其所献之书,至少自称是先秦旧书,是古文,但是否本系古文,可能就很难说了,或者是将今文改写为古文而献之,亦未可知。但无论如何,毛公所传的《诗》是古文本(虽然可能是他改定的古文本)。《汉书·艺文志》著录《毛诗》二十九卷,当即毛公在河间所传。又有《毛诗故训传》三十卷,即今《毛传》,则历来有不同看法,一说即赵人毛苌(后人称之为“小毛公”)所传,一说是鲁人毛亨(后人称为“大毛公”)所传(《四库提要》证之)。
4.《礼》。《汉书·艺文志》说:
《易》曰:“有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而帝王质文,世有损益,至周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
“有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礼义有所错”,颜师古注:“《序卦》之辞也;错,置也。”礼的主要内容,是安排夫妇、父子、君臣间的上下关系。后世帝王为政,或重实务(“质”),或尚繁华(“文”),时加损益;周代制度周密,每事都制定相关规范,所以《周礼》有三百余官,冠、婚、吉、凶等关于威仪的规定三千余条(“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周室衰微,诸侯逾越法度,认为礼约束自己,妨碍自己的作为,都销毁了记载礼的典籍,所以到了孔子时代,礼就已经不齐备了,秦时则彻底予以毁弃。
(1)“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史记·儒林列传》也说:“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高堂生所传《士礼》,即今之《仪礼》,亦即《艺文志》所著录的《礼经》十七篇,是今文本,后仓、戴氏所传也当是这个本子。高堂生虽然“能言之”,却不会真正地付诸实践,也就是不会真的“演礼”。《史记·儒林列传》说:
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人名——引者)、桓生、单次,皆常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容,《汉书》作“颂”,也是“音容”的意思。苏林说:“《汉旧仪》有二郎为此颂貌威仪事。有徐氏,徐氏后有张氏,不知经,但能盘辟为礼容。天下郡国有容史,皆诣鲁学之。”礼容,当即以音容具体表演礼仪。徐生实际上就是仪式的导演或司仪,虽然会演礼,却并不通经。而诸郡国皆设有容史,职能相当于朝廷中的礼官大夫,应当是专门负责司仪的。后来,徐氏门人弟子向可以言《礼》的萧奋学习,做到了既能“言《礼》”,又能“为容”,也就不仅会演,还会讲说了;萧奋也向徐氏门人学“容”,也是既能“言”,又能“容”。
(2)“后仓最明”。徐氏弟子、萧奋虽然已能“言”能“容”,但大抵还没有融会贯通。萧奋传后仓、闾丘卿,后仓能够融会贯通,上引《艺文志》说“后仓最明”,当即指此。《汉书·儒林传》说:“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则后仓说《礼》,颇多发挥、解释。《后氏曲台记》,当即《艺文志》所录《曲台后仓》九篇。如淳解释说:“行礼射于曲台,后仓为记,故名曰《曲台记》。《汉官》曰:大射于曲台。”晋灼也说:“天子射官也。西京无太学,于此行礼也。”《七略》称:“宣皇帝时行射礼,博士后仓为之辞,至今记之,曰《曲台记》。”[275]那么,后仓所记,或以射礼为主。
(3)戴德、戴圣、庆普,三家立于学官。《汉书·儒林传》说:
(后仓)授沛闻人通汉子方、梁戴德延君、戴圣次君、沛庆普孝公。孝公为东平太傅。德号大戴,为信都太傅。圣号小戴,以博士论石渠,至九江太守。由是《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通汉以太子舍人论石渠,至中山中尉。普授鲁夏侯敬,又传族子咸,为豫章太守。大戴授琅邪徐良斿卿,为博士、州牧、郡守,家世传业。小戴授梁人桥仁季卿、杨荣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荣琅邪太守。由是大戴有徐氏,小戴有桥、杨氏之学。
大小戴与庆氏三家所传,均出后仓,都只有《礼经》(即今之所谓《仪礼》)十七篇。庆普与大小戴是否著有解释《礼经》的记或说解、章句之类,不能确定。《汉书·艺文志》所录,未见有明载出自三人者。今传大、小戴《礼记》,难以确定即出自大、小戴之手。《艺文志》所著录《(礼)记》百三十一篇,旧说以为即合大戴《记》八十五篇、小戴《记》四十九篇而成,实未必然,前人已颇有论述。然小戴所传桥仁,曾著《礼记章句》四十九篇,号曰“桥君学”。[276]这里的《礼记》,应当就是《艺文志》所见百三十一篇的《(礼)记》。据此,或可推测,当大、小戴时,“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之《礼记》已颇有所出,大、小戴曾做过总结整理、考释,其门下弟子如桥仁更因之而撰写章句。而后世所传之大、小戴《记》,则当是其门人弟子杂采众书而成,并非出自大、小戴之手,但可能与大、小戴当年的整理、讲解存在一定关联。
(4)《礼古经》出于鲁淹中及孔氏。《汉书·艺文志》著录《礼古经》五十六卷,当即指此。《礼古经》出自鲁淹中(里名),还是孔氏壁中,有不同说法,或以为淹中与孔壁所出,为两种本子,实未必然。据上引《艺文志》,五十六卷《礼古经》,当即合淹中与孔壁所出而成,并非一家所出为五十六卷。实际上,我怀疑这五十六卷《礼古经》也包括了河间献王所得之《周官》等古礼经,是刘向合淹中、孔壁与河间王府三个来源的古文《礼经》而成的。
《礼古经》较之高堂生所传十七篇今文《礼经》,多出三十九篇。这三十九篇是什么呢?上引《艺文志》说:“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所见,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虽不能备,犹瘉仓等推《士礼》而致于天子之说。”那么,这三十九篇中,应当包括《明堂阴阳》。《艺文志》著录《明堂阴阳》三十三篇,谓其所记为“古明堂之遗事”,应当是古文。我以为《明堂阴阳》应当属于古文经,可能不会是古文记。《北史·牛弘传》录开皇三年(583)牛弘请修立明堂议说:“刘向《别录》及马宫、蔡邕等所见,当时有《古文明堂礼》《王居明堂礼》《明堂图》《明堂大图》《明堂阴阳》《太山通义》《魏文侯孝经传》等,并说古明堂事。其书皆亡,莫得而正。”[277]似乎是把《古文明堂》《王居明堂》等作为礼经。李零先生于《明堂阴阳》之下径加“记”字,或别有所据。三十九篇中“多天子诸侯卿大夫之制”,除《明堂阴阳》之外,还应当包括古文《周官经》六篇。《周官经》即后世所说的《周礼》。李零先生说:
此书是战国人托古讲西周官制的书,《周官》是其本名,王莽始称《周礼》,推崇备至,视如建国大纲(《汉书·王莽传》),后来也叫《周官礼记》(《晋书·荀崧传》)、《周官礼》(《隋书·经籍志》)。……东汉郑玄注《周礼》,此书大行于世,得居三礼之首。[278]
《明堂阴阳》三十三篇与《周官经》六篇,正为三十九篇。这应当就是《礼古经》中比今文《礼经》多出的三十九篇,二者复单行,故《艺文志》为之别出。
弄清此点之后,《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明堂阴阳说》五篇,就应当是对《礼古经》之《明堂阴阳》的解说,《周官传》则是《周官经》的传,二者皆当为今文。至于《古封禅群祀》二十二篇,或者可能是武帝时代好事者造作的古文,未必是古已有之,更非古经。
5.《乐》。乐与诗合,本来就没有经。顾炎武说:
歌者为诗,击者、拊者、吹者为器,合而言之谓之乐。对诗而言,则所谓乐者,八音“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也,分诗与乐言之也。专举乐,则诗在其中,“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是也,合诗与乐言之也。[279]
这里把乐与诗的关系说得很清楚。《汉书·艺文志》说:
《易》曰:“先王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黄帝下至三代,乐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二者相与并行。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六国之君,魏文侯最为好古,孝文时得其乐人窦公,献其书,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也。武帝时,河间献王好儒,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其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时为谒者,数言其义,献二十四卷记。刘向校《书》,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
乐是奏给神明祖考听的,所以起源甚早。它与礼是相辅相与的,后者旨在“安上治民”即确定社会的秩序,前者则是“移风易俗”即改变社会的风俗。周室衰微,礼、乐并坏,乐因为要靠音律来表示节拍,文字不能很好地表达,又被郑、卫之音所扰乱,几乎没有什么留存下来。所以到了汉初,就只有制氏还能记忆雅乐的铿锵鼓舞,却不能阐明其蕴含的大义了。《汉书·礼乐志》也说:“汉兴,乐家有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但能纪其铿鼓舞,而不能言其义。”[280]可见,汉初对古乐已不甚了然。
文帝时窦公献乐一事,不甚可信。颜师古注引桓谭《新论》说:“窦公年百八十岁,两目皆盲,文帝奇之,问曰:‘何因至此?’对曰:‘臣年十三失明,父母哀其不及众技,教鼓琴,臣导引,无所服饵。’”窦公如果自称是魏文侯(前445—前396年在位)时的乐人,到汉文帝时(前180—前157年在位),180岁也还不行。这个故事靠不住。《周官》大宗伯“大司乐”下所记,乃乐师之制,与乐舞之乐并非一事。窦公如果献的是《周官·大宗伯》之“大司乐”章,应当是《礼古经》的一部分,与其乐人身份无关。
因此,汉代对古乐的研究与仿制,应当是在河间献王刘德的主持下进行的。其做法,据上引《艺文志》,是根据其所收集来的古本《周官》及诸子关于乐的言论,撰成了《乐记》,并制作、排演了八佾之舞,据说与制氏所说相差不太远。《汉书·礼乐志》载成帝时平当之言,说河间献王刘德将所制的雅乐献给朝廷,当时的“大儒公孙弘、董仲舒等,皆以为音中正雅,立之大乐”。但“春秋乡射,作于学官,希阔不讲”,很少讲论。“故自公卿大夫观听者,但闻铿,不晓其意,而欲以风谕众庶,其道无由。是以行之百有余年,德化至今未成。”[281]河间献王主持制作的古乐大概不怎么样,只是在学官里偶尔演一次,也没有人能讲明白它的意旨,只能听个热闹;而“铿”之声大概也不怎么好听,所以实际上是没有用的。河间献王刘德所主持编纂的《乐记》,后来传到了王禹手中,当就是《艺文志》所录《王禹记》二十四篇。
《艺文志》另录有《乐记》二十三篇,据《隋书·经籍志》所说,是刘向校书时在秘府所见而加以整理者,是古文本,未必然,至少证据不足。此种《乐记》,应当是当时所传的今文《礼记》的一部分(第十九篇),太史公已得见之,《史记·乐书》中即有大段抄写(今本《史记》卷二四《乐书》“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之下,大抵皆抄自《乐记》)。张守节《正义》说:
《乐书》者,犹《乐记》也,郑玄云以其记乐之义也。此于《别录》属《乐记》,盖十一篇合为一篇。十一篇者,有《乐本》,有《乐论》,有《乐施》,有《乐言》,有《乐礼》,有《乐情》,有《乐化》,有《乐象》,有《宾牟贾》,有《师乙》,有《魏文侯》。今虽合之,亦略有分焉。刘向校书,得《乐书》二十三篇,著于《别录》。今《乐记》惟有十一篇,其名犹存也。[282]
《史记·乐书》与《乐记》之关系,甚为明确。而太史公所见《乐记》,又绝不可能是河间王府所造之《乐记》(《王禹记》)。故刘向所删定之《乐记》,必即太史公所见者,应属今文。
《汉书·艺文志》另著录《雅琴赵氏》七篇,原注称赵氏“名定,勃海人,宣帝时丞相魏相所奏”;《雅琴师氏》八篇,原注谓师氏名中,东海人,传言师旷之后;《雅琴龙氏》九十九篇,原注称龙氏名德,梁人。颜师古说:“刘向《别录》云亦魏相所奏也,与赵定俱召见待诏,后拜为侍郎。”“雅琴”,当作“正琴”解。三家《雅琴》,可能都是琴谱,是宣帝时在丞相魏相主持下,从民间征集来的。其中应当有很多古曲,“古典音乐”,只是汉人可能已很少人能据谱操琴演奏了。《艺文志》著录的《雅歌诗》四篇,也应当是从民间采集而来的。
6.《春秋》。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春秋》出自孔子,自来无异议。《汉书·艺文志》说: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于学官,邹氏无师,夹氏未有书。
《春秋》的来源,是在古史记事,盖记事必编年以为序,年内则分为春、夏、秋、冬四时,因所记多为大事,无须也不可能细致到月、日,而古之大事祀与戎,又多在春、秋二季,故以“春秋”综括所编之大事记(编年记)。以“春秋”名史,非自孔子始,此前即当有之,亦非止一种。“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出自《论语》。杞,夏之后;宋,殷之后;征,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意思是夏、殷二代之礼我能言之,而杞、宋二国之制不足以取以为证,以其典籍、人才均不足之故也。典籍、人才如果足够,我就可以取之以证我之所言。这里引用此句,用以解释孔子删定《春秋》,何以以鲁之国史为底本,而并不上溯至殷、夏。此处说孔子删定《春秋》与左氏作《传》,几乎是在同时,历来有不同看法。《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说: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283]
所说较上引《汉书·艺文志》所言,更为恰当。然《左传》本不释《春秋》经,太史公与班固说得都非常明白。当其时,《春秋》与《左氏传》各别为一书,分别传世。《汉书·艺文志》著录《春秋古经》十二篇,当即单行之古文《春秋》经;《(春秋)经》十一卷,原注称“公羊、穀梁各一家”,则是公羊、穀梁分别传承的今文《春秋》经;《左氏传》三十卷,据许慎《说文解字》序所说,是北平侯张苍所献,可能是民间所传的古文本。
《艺文志》著录《公羊传》十一卷,原注:“公羊子,齐人。”公羊子,即公羊高。据说公羊高出自子夏之门,后世世口耳相传;至汉景帝时,乃与弟子胡母生(子都)一起,著于竹帛,遂得成书。其所传之《春秋》经,即为今文;《传》亦为今文。据《汉书·儒林传》:“胡母生字子都,齐人也。治《公羊春秋》,为景帝博士。与董仲舒同业,仲舒著书称其德。年老,归教于齐,齐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孙弘亦颇受焉。”胡母生门下弟子,有褚大、嬴公、段仲、吕步舒等。嬴公守学不失师法,授孟卿、眭孟。眭孟授严彭祖、颜安乐,于是《公羊春秋》有颜、严之学;颜安乐又授冷丰、任公,颜家遂有冷、任之学。《汉书·艺文志》著录《公羊章句》三十八篇,《公羊颜氏记》十一篇,皆当出自颜安乐等人之手。而公羊一系最著名的大师,自当推董仲舒无疑。《汉书·儒林传》说,武帝时,董仲舒曾与传习《穀梁传》的江公讨论《春秋》经义,江公说不过仲舒。“丞相公孙弘本为公羊学,比辑其议,卒用董生。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诏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兴。”其后世相传,徒众繁盛,官至卿相守令者尤多。所以,《春秋》公羊学,乃西汉时代的显学。
《艺文志》著录《穀梁传》十一篇,原注:“穀梁子,鲁人。”穀梁子的名字,有喜、赤、嘉、寘、俶等不同说法,说明《穀梁传》最初也是口耳相传,非成于一人之手,后来才由传其学者录于竹帛,纂成一书。据说,荀子曾经问学穀梁子,得传《穀梁传》;荀子传浮丘伯,浮丘伯传申公。这个传承世系大概靠不住。总而言之,到了汉初,是鲁人申公传授《穀梁传》。申公传江公,江公传荣广、皓星公;荣广与公羊大师眭孟论说,数困之,争取到很多人来学习《穀梁传》,其中以蔡千秋学得最好。《汉书·儒林传》说:
宣帝即位,闻卫太子好《穀梁春秋》,以问丞相韦贤、长信少府夏侯胜及侍中乐陵侯史高,皆鲁人也,言穀梁子本鲁学,公羊氏乃齐学也,宜兴穀梁。时千秋为郎,召见,与公羊家并说,上善穀梁说,擢千秋为谏大夫给事中……上悯其学且绝,乃以千秋为郎中户将,选郎十人从受。
这是穀梁学发展的一个重要契机,穀梁学因之而得与公羊学并重。《汉书·儒林传》记载了甘露三年(前51)石渠阁会议上公羊、穀梁之学的争论:
乃召五经名儒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大议殿中,平公羊、穀梁同异,各以经处是非。时公羊博士严彭祖、侍郎申輓、伊推、宋显,穀梁议郎尹更始、待诏刘向、周庆、丁姓并论。公羊家多不见从,愿请内侍郎许广,使者亦并内穀梁家中郎王亥,各五人,议三十余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经谊对,多从穀梁。由是穀梁之学大盛。
石渠阁会议最重要的议题,就是评定公羊、穀梁的同异,会议决定更崇穀梁,列入博士,得与公羊并立。换言之,西汉时治《春秋》者,在宣帝以前,以公羊为重;甘露以后,公羊、穀梁并重。
上述六艺,除《乐》甚少有人研治外,其余五经,大抵皆有儒生专门学习研究。《汉书·儒林传》赞曰:
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由于学经与利禄联系在一起,所以学者越来越多,经说也越来越多,遂分门别派,枝叶繁盛。然经既已成为专门之学,则不免越来越支离破碎,学者专研一经,虽然深入,却往往不能得其大义主旨。《汉书·艺文志》说:“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这样的学问,离开治学的本旨,是越来越远了。
[262]《汉书》卷三〇《艺文志》,第1723页。本节下文所引《汉书·艺文志》,不再一一注出页码。
[263]《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第3597页。本节以下所引《汉书·儒林传》,不再一一注出页码。
[264]《汉书》卷七五《京房传》,第3160页。
[265]《初学记》卷二一《文部·经典》,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重印本,第499页。
[266]《汉书》卷七一《平当传》,第3048页。
[267]《汉书》卷七五《夏侯尚始传》《夏侯胜传》,第3154—3159页。
[268]《汉书》卷七五《李寻传》,第3179页。
[269]王先谦补注,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整理:《汉书补注》卷三〇《艺文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908—2909页。
[270]《汉书》卷七三《韦贤传》,第3107页。
[271]《汉书》卷七三《韦贤传》,第3101页。
[272]《汉书》卷七五《翼奉传》,第3167、3173页。
[273]《汉书》卷八一《师丹传》,第3331页。
[274]《汉书》卷五三《河间献王德传》,第2410页。
[275]《六臣注文选》卷六〇,任彦昇《南徐州南兰陵郡县都乡中都里萧公年三十五行状》“至若曲台之礼,九师之易”句下李善注引《七略》,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1107页。
[276]《后汉书》卷五一《桥玄传》,第1695页。
[277]《北史》卷七二《牛弘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96页。
[278]李零:《兰台万卷》,第36页。
[279]《日知录集释》卷五,《乐章》,第287页。
[280]《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43页。
[281]《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71—1072页。
[282]《史记》卷二四《乐书》,第1175页。
[283]《史记》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第509—5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