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意于仁义之际
在上引《史记·游侠列传》中,太史公是把儒与侠并列的,认为“儒”往往根据自己的学说(“文”),对现行的国家法律制度持批评态度。那么,“儒”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汉书·艺文志》说: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249]
“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是儒家最初的职守。“游文于六经之中”,即精研六经,以六经作为为文的依据,这是儒生以六经为业。六经,即易、礼、乐、诗、书、春秋等六艺。《汉书·儒林传》:“古之儒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250]也说古之儒者是博学六艺之文的。“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颜师古注:“祖,始也。述,修也。宪,法也。章,明也。宗,尊也。言以尧舜为本始而遵修之,文王、武王为明法,又师尊仲尼之道。”“留意于仁义之际”,才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留意,当作“专心注意”解;仁义之际,谓在仁、义之间,亦即仁、义相会的领域。“留意于仁义之际”,即心意都放在仁、义相会合的领域,也就是将仁爱之心付诸实践的可行之道。据此,我们就可以这样理解儒家:儒起源于掌理教化的司徒之官(这并非历史事实,在此不论),其最初的职责是协助人君了解、认识自然及其变化的法则,建立符合自然法则的人间社会,向大众宣讲明示自然与社会的秩序法则与道德伦理规范,使他们响应遵守。其专长是博通六经,知识丰富;其学说的主要特征是奉尧舜为始祖,以周文王、武王的制度言行作为效法、治世的榜样与原则,而以孔子所言作为其学说论述的主要根据。其思想核心则在仁义之际,也就是如何将人的仁爱之心落实到具体的可行性实践中去。
那么,儒者所留意的“仁义之际”,又有怎样的具体内涵呢?他们又是如何“留意”呢?《史记·儒林列传》起首说:
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以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251]
“周室衰而《关雎》作”,是以《关雎》作为讽谏之诗。张超(子并)《诮青衣赋》:“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但愿周公,好以窈窕,防微诮渐,讽喻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252]是以《关雎》为刺诗。盖以《关雎》之作,缘于周康王之晚起,哀周室之将衰,其所表达的,是对周王朝命运的担忧。幽厉,指周幽王、厉王。厉王在前,如以时间先后言,当作“厉幽”。“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是说孔子论次《诗》《书》,修起礼、乐,乃因缘于对“王路废”的悲悯。“王路”,当即“王道”,与“邪道”相对而异辞。仲尼干七十余君,是因悲悯之念而欲行之于世;“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非谓期月可致大同,仅谓期月即可使“我”的意图得到展示。“吾道穷矣”,是说“我”的济世之途走到尽头了。所以,以《春秋》当王法,也是寄托孔子经世之志的方式。《汉书·儒林传》说得更明白:
周道既衰,坏于幽、厉,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兴,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乃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于是应聘诸侯,以答礼行谊。西入周,南至楚,畏匡厄陈,奸七十余君。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究观古今之篇籍,乃称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于是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253]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出自《论语》。凤鸟、河图皆有道王者的祥瑞,今皆不得见,“我的理想、抱负只能付诸流水了”。“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亦见《论语》,意为文王已没久矣,文王之世还能再现吗?“答礼行谊”:如有问礼者,则为应答而申明应当如何行事方为合宜(义),以明礼义于天下。“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亦出自《论语》,原文作:“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意思是:尧作为君主,顺天行事,以自然的法则作为治世的法则,百姓从不感到束缚,所以也无从称道其德政究竟有多么好;其所成就的功业(“成功”)固然盛大,而他所确立的礼乐法度(“文章”)则更为光辉灿烂,昭示后人。“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也出自《论语》。《汉书·礼乐志》说:“周监于二代,礼文尤具,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故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于是教化浃洽,民用和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四十余年。孔子美之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254]二代,指夏、商;文,指礼乐法度。“举十二公行事”,指《春秋》记述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凡十二公在位期间所发生的大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是说用文王、武王的道作为标准,决定取舍,断其是非正误,以期建立起尊奉一个天王的礼法制度。“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意思是通过叙述“近圣”的事迹,以期重建“先王”的礼乐教化。所以下文引《论语》之辞,说是“述而不作”,即只是叙述古之圣人的事迹与做法,而并不重新创制。“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亦出自《论语》,大意谓:下学人事,上达天命;所行所言,皆合乎天意,所以真正了解我的想法的,大概只有上天了。
大致理解了这两段《儒林传》的叙文之后,我们对儒者所“留意”的“仁义之际”之内涵,也就可以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儒家之仁义,盖发端于对世道人心的悲悯情怀,睹世道衰微、人心浇漓,起而思拯救之道,这就是仁,是对世道苍生的关爱之念、爱护之心;义,则是可行的办法。那么,仁义之际,就是秉持仁爱之心,起而行之,实际做起来,将对世人苍生的爱付诸行动。那么,哪些行动是可行的呢?就孔子通过自己的言行所树立的儒家标准而言,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奔波于各地,答礼行谊,也就是亲身践行礼义,并宣明教化,以启迪世人。二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也就是编集文献,整理、规范有关礼乐制度,提出具体可行的制度体系,俾世人有法可依,有章可循,有礼可行,并为后世提供榜样、范本。太史公述及其作《孔子世家》之缘起,谓:“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255]强调的也是孔子在制作礼乐制度方面的贡献。三是下学人事,上达天命,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探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类历史的发展轨迹,以洞识幽冥,认知宇宙,并最终把握人的命运。孔子晚而喜《易》,曾说过,“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256],其根本意旨就在这里。太史公说:“《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257]孔子晚年,应当算得上是“通人达才”了。
“仁义之际”的三个具体方面,第三个方面非“通人达才”不能及,第二方面又非大儒所不能为,故普通儒者,所能行者,主要在第一方面,即奔走四方,答礼行谊,宣明礼乐教化,并身体力行,以期发扬光大仁义之道。《史记·儒林列传》说: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258]
子路、子张之徒,散游诸侯,或为王者师,或仕至卿相,或友教士大夫,都是与孔子当年“应聘诸侯,答礼行谊”一样,践行儒家之道,“留意于仁义之际”。至陈涉揭竿而起,称王立楚,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之,而孔子八世孙孔甲为陈涉博士,后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適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太史公回答说:“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不仅如此。当乱离之世,诸儒于世于己,皆亟需寻觅生存之道,且陈涉起于匹夫,正可得而教之以行儒家所倡之道也。汉兴,郦食其、陆贾、叔孙通等儒生,纷纷投靠并不礼儒、更不好儒的刘邦,除生存所需之外,也不无借新兴的汉政权,以行其理想中的仁义之道的意味。“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于是喟然叹兴于学。”贾谊、公孙弘之用世,固然有复杂的背景,但也是二人主动的选择。
武帝之重儒,根本意图也是利用儒家明于礼法、善于教化的长处。元朔四年(前125)六月,武帝诏书说:
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今礼坏乐崩,朕甚闵焉。故详延天下方闻之士,咸荐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其议予博士弟子,崇乡党之化,以厉贤材焉。[259]
方闻之士,谓方正博闻之士,即所谓贤良、文学;“举遗兴礼”,颜师古注:“举遗逸之文而兴礼学。”武帝之所以重视儒生,也是强调儒生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崇乡党之化的职能,是希望借助儒生的力量,重建社会伦理与秩序。公孙弘在应诏的上书中说:
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260]
这也是把劝学与兴礼联系在一起,认为劝学是为了兴礼,而兴礼则是为了行教化、致太平。所以,可以相信,武帝时所兴起的各级学校,主要是学习“礼”的。在下文中,公孙弘还提到:治礼掌故之官本以有文学、习礼义者而为之,应当得到特殊照顾;应选择可通一艺的百石之吏,补为左右内史和大行的卒史,以及各郡的卒史,也就是鼓励士吏学习礼义。因此之故,此后“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孟子、荀子之列的行为贡献,则主要是在第二、第三个方面,“留意于仁义之际”,也就是主要从事制度建设和学术研究。太史公说:“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孟、荀于孔子之学的发扬光大,正是在礼、义方面多所发挥,而且在制度设计与构想上也多有独到之处,故卓然成为大师,又非七十二子之可比。在上引元朔四年武帝诏书中,也要求“礼官劝学,讲议洽闻,举遗兴礼,以为天下先”,亦即要求儒生努力学习,共同讲求研讨不同的学说,收集遗存的礼乐旧章,制定出可行的礼乐制度,以供天下学习、奉行。这里强调的,也是儒者的第二方面功能或致用之途。在西汉群儒中,在第二、第三方面发挥作用、做出重要贡献的,则首推董仲舒。
我们注意到,儒者在上述三方面努力的核心,实际上是礼乐制度与伦理教化,前者是礼制,后者是“行礼”,所以又可归结到“礼”一个字上。换言之,将“仁”与“义”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以仁爱之心行可行当行之事,最为可行、亦最为当行的事,就是“礼”。也就是说,礼介于仁与义之间,正处于仁义之际。因此,所谓“留意于仁义之际”,最根本性的内容,就是礼。
这样,儒即集仁、义、礼于一身,仁是心中的慈爱宽仁之念,义是行事的准则,礼则是行事的规范。儒者所持的根本在于仁,其论事行为的基本准则是义,经世致用的社会政治目标与手段则是礼。仁存乎心中,义表于人伦(只能在具体的人际交往中才能得到显现),可持而传授且行之于世者,则是礼。
因此,汉代儒生学习的基础性课程,应当是礼。如唐长宾、褚少孙师从王式学鲁《诗》,应博士弟子选 ,“诣博士,抠衣登堂,颂礼甚严”。[261]说明无论治何经,一般的礼,都是要学的。武帝以后,即便是一般的吏,可能也要习礼,或至少有一部分吏,是要由习过礼的人担任的。礼是仁义的具体表现形式,也是可以具体学习、操作的知识和行为规则。“留意于仁义之际”的具体实践,就是习礼、行礼。
[249]《汉书》卷三〇《艺文志》,第1728页。
[250]《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第3589页。
[251]《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第3115页。
[252]《初学记》卷十九《人部·奴婢》,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65页。
[253]《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第3589—3590页。
[254]《汉书》卷二二《礼乐志》,第1029页。
[255]《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第3310页。
[256]《史记》卷四七《孔子世家》,第1937页。
[257]《史记》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第1903页。
[258]《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第3116页。
[259]《汉书》卷六《武帝纪》,第171—172页。
[260]《史记》卷一二一《儒林列传》,第3119页。
[261]《汉书》卷八八《儒林传》,第36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