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闾巷豪侠

朱家、郭解之徒，影响范围都不仅仅限于其本乡本县甚至本郡，而是全国性的。濮阳周氏自知无力庇护逃亡的季布，想到了鲁地的朱家，说明此前朱家的名声已广为传布。朱家“舍匿”了季布之后，自己乘着马车到洛阳去找滕公夏侯婴，说明他的交际网络及于洛阳。郭解本是河内轵县人，却跑到洛阳去给人排解纠纷；又“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也就是跑到别的郡国去，找人请托；他受命迁徙茂陵邑，“诸公送者出千余万”；他出逃亡命，“置其母家室夏阳”，自己逃至临晋、太原，可以见出其交游网络之广。其所行侠之事，也多关涉较大，如季布之追捕之类。而闾巷乡曲之侠则不同。他们大都立足于一个城市或城市的某一街区，或者是一县一乡之地，在相对狭小的地域范围内行侠仗义，扶危解难，其所行侠义之事，则主要是赈施贫穷，赴人之急之类；而且，这些人大多刻意结交官府及势要之家，以保持其对于闾巷、乡曲的控制。班固对所谓侠客的否定，也主要是指这样的人，说他们“乃乡者朱家所羞也”，即以前的朱家也羞于与他们为伍。

班固所记载的这一类侠客，最著名的有萭章、楼护、原涉三人。我们先来看看萭章：

萭章字子夏，长安人也。长安炽盛，街闾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柳市，号曰“城西萭子夏”。为京兆尹门下督，从至殿中，侍中诸侯贵人争欲揖章，莫与京兆尹言者。章逡循甚惧。其后京兆不复从也。

与中书令石显相善，亦得显权力，门车常接毂。至成帝初，石显坐专权擅势免官，徙归故郡。显赀巨万，当去，留床席器物数百万直，欲以与章，章不受。宾客或问其故，章叹曰：“吾以布衣见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财物，此为石氏之祸，萭氏反当以为福邪！”诸公以是服而称之。

河平中，王尊为京兆尹，捕击豪侠，杀章及箭张回、酒市赵君都、贾子光，皆长安名豪，报仇怨、养刺客者也。^[236]

萭章是宣、元、成帝时人。他的势力范围，在长安城西的柳市，江湖上的雅号是“城西萭子夏”。当时，长安城中“街闾各有豪侠”， 箭张回、酒市赵君都、贾子光等，大约都是萭章之辈。长安街巷实际上控制在这些人手中。当然，他们就是“黑社会”。萭章是长安黑社会诸多老大中最为著名的，他的势力之大，让京师行政长官京兆尹也不得不聘他做“门下督”。他甚至得交结元帝朝最有权势的宦官石显。在这里，我们没有看到萭章仗义行侠的任何事例，只有他与势要显贵结交的情况，“侠”已不知所在，更遑论“义”了。张回、赵君都、贾子光之属“长安名豪”，也都“报仇怨、养刺客”，是“豪”，而不是“侠”。

楼护更是出入王氏五兄弟之门，“咸得其欢心”，“与谷永俱为五侯上客”；“母死，送葬者致车二三千两，闾里歌之曰：‘五侯治丧楼君卿’”。他后来还出任谏大夫、天水太守、广汉太守，是以“豪侠”公开出任官职的显例；他甚至为王莽捕系密谋反莽的故交之子吕宽，被王莽任为前辉光，列于九卿，封息乡侯。^[237]楼护已完全沦为王莽的打手，离开“侠义”已经非常遥远了。

而原涉则走了一条“先官后侠”的路。他出身世家，父亲官至南阳太守，自己二十余岁即被任为谷口令。

先是，涉季父为茂陵秦氏所杀，涉居谷口半岁所，自劾去官，欲报仇。谷口豪桀为杀秦氏，亡命岁余，逢赦出。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涉遂倾身与相待，人无贤不肖阗门，在所闾里尽满客。或讥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结发自修，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正复讐取仇，犹不失仁义，何故遂自放纵，为轻侠之徒乎？”涉应曰：“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壹为盗贼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吾犹此矣！”

原涉成为侠，看来是有些不得已的，他把自己由官入侠比喻为寡妇失节，看来，在内心深处，原涉其实是不以游侠之行为然的。但他既入“游侠”之列，较之萭章、楼护，还是有些侠义行为的。《汉书·游侠传》载：

专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务。人尝置酒请涉，涉入里门，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里宅者。涉即往候，叩门。家哭，涉因入吊，问以丧事。家无所有，涉曰：“但洁埽除沐浴，待涉。”还至主人，对宾客叹息曰：“人亲卧地不收，涉何心乡此！愿彻去酒食。”宾客争问所当得，涉乃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具记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分付诸客。诸客奔走市买，至日昳皆会。涉亲阅视已，谓主人：“愿受赐矣。”既共饮食，涉独不饱，乃载棺物，从宾客往至丧家，为棺敛劳徕毕葬。其周急待人如此。^[238]

这个故事应当是真实的，它表现了原涉对弱者的同情，是真正的侠义行为。但这样的事迹，即便是对原涉来说，大概也太少了，更多的是他“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的种种作为。

这些闾巷乡曲之侠，实际上是算不上侠义道的。他们在闾里乡曲间拥有相当大的势力，武断乡曲，设财役贫，交结官府，直接为官府卖命，甚至自己本身就当官做吏。虽然偶或扶危济难，大抵也不过是做秀，志在沽名钓誉，并非真有仁爱之心，也说不上行侠仗义。

[236]《汉书》卷九二《游侠传》，第3705—3706页。

[237]《汉书》卷九二《游侠传》，第3706—3709页。

[238]《汉书》卷九二《游侠传》，第3715—37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