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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汉书》断章解义 (新民说)
1.5.2.2 (二)公侯之门,仁义焉存

(二)公侯之门,仁义焉存

世间是需要侠客的,至少曾经需要过。因为社会多有“不公”(至少传统社会多有“不公”),而这些不公又不是循“正义”(行政与法律的“正义”?)所能解决的。太史公说: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227]

这里的太史公,应当是迁父司马谈。这里接连用了好几个典故,需要略加解释。

1.“虞舜窘于井廪”。是说舜的父亲瞽叟与弟弟象曾设计谋害舜,让舜去涂仓廪的墙壁,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撑着两个斗笠,跳下来,一点都没有损伤。瞽叟又让舜去穿井,舜挖井的时候,在井壁上另挖了一个小洞,以便往外运土;舜下到深井时,瞽叟与象一起往井里填土,舜就从那个小洞里逃了出来。

2.“伊尹负于鼎俎”。伊尹是商初的名臣,佐汤伐夏桀,又训育太甲;鼎俎,是祭祀用的礼器,也是炊具。据《史记·殷本纪》说:当伊尹微时,想投靠汤,却没有人介绍,他就先去给有莘氏做下臣,送有莘氏之女到商汤那里去。他背着鼎俎,来到汤的住处,用饮食滋味作喻,说服汤应当致力于王道大业(伊尹“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

3.“傅说匿于傅险”。傅说是商王武丁时的名臣;傅险是地名,据说在唐时陕州河北县,亦即今河南三门峡市之黄河北岸。据说,傅说未起时,曾经作为“胥靡”(刑徒的一种),在傅险这个地方修路。

4.“吕尚困于棘津”。吕尚,即姜太公。张守节《正义》引《尉缭子》说:“太公望行年七十,卖食棘津云。古亦谓之石济津,故南津。”

5.“夷吾桎梏”。夷吾即管仲。管仲初事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位;后小白胜出得立(即后来的齐桓公),公子纠死,管仲被系囚,这就是“夷吾桎梏”。

6.“百里饭牛”。百里,是百里奚;饭,即“贩”。据说百里奚早年穷困,一位商人用五张羝羊皮的价格,买下了他,让他到秦国去卖牛。

7.“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据说孔子在匡邑曾经被当地人误以为是阳货,想要谋害他;在陈、蔡二国时,曾经绝粮。这就是孔子“畏匡厄陈”的故事。(《史记·孔子世家》:“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

舜、伊尹、傅说、吕尚、夷吾、百里奚、孔仲尼,都是所谓“有道仁人”,尚且遭遇到难以解脱的困境,何况是处于乱世之末流的普通人呢?昔年师母李涵(缪希相)先生尝述及:陈寅恪先生于成都病目住院,漫漫长夜中,令陪侍之诸生读《儿女英雄传》,想必先生于乱离之中,颇思侠义道如十三妹者之再世吧。年轻时奔波于乡间,或见不公不平之事,胸臆间愤懑之气不可抑制,然手无缚鸡之力,恨不早学剑术,仗义行侠,杀尽天下恶顽。“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然己既不能,徒唤奈何,不免会梦想古侠客之再世。“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而当今之世,“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只能沉浸在武侠小说里做剑侠的梦了。

不仅如此。所谓的“正义”又究竟是谁的“正义”呢?国法律条都是统治者制定的,批评、反对它未必就是“非正义”或“不轨于正义”。因为这些“正义”是统治者的“正义”,不是人民的正义,因而也就是“伪正义”。太史公说: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向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228]

鄙人,即乡下人。乡下人不会讲那么多大话,只会说:“官家讲的那些仁义,哪里是什么仁义,得了人家的好处,就说人家有德罢了。”伯夷(以及叔齐)不认同周天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可文王、武王并不因此而名声受损、不能成就王业;盗跖、庄蹻,人人都说他们暴戾无道,可是他们的徒众却称颂其恩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语出《庄子·胠箧》,原文作“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存焉”,王引之谓当作“焉存”,应可从。这句话,实际上是说,诸侯之门,是没有仁义的。因此,真正的仁义,就要到诸侯之门之外去寻求。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229]

那些处身闾巷之中,读书自持的儒者,怀抱咫尺之义,不向世俗之念低头,这样的人,哪里是那些抱持世俗之念、与世沉浮而谋取功名的人可比的呢?即便是那些布衣之徒,取予然诺,不顾生死,绝不苟且偷生,千里之内都诵扬其仁义,这也不是一般的人啊。至于那些陷入穷窘境界的士,临危受命,也当纳入贤豪的行列。那些乡曲之侠,虽然与季次、原宪那样的儒生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们同样以自己的权与力,在乡曲间发挥着作用。总之,无论是功效还是言信,侠客之义都是不可少的。这段话,实际是在回答:哪里有真正的仁义呢?在那些怀抱咫尺之义、在世俗沉浮荣名面前绝不苟且的人身上,在那些取予然诺、不顾生死而得千里诵义的布衣之徒身上,在那些陷身困窘之境而生死以之的贤豪身上,也在那些于乡曲间以权、力践行季次、原宪理想的乡曲之侠身上。所以,真正的仁义,存于民间,存于社会的底层,而不在侯门,也就是不在国家,不在国法与律条中。


[227]《史记》卷一二四《游侠列传》,第3182页。

[228]《史记》卷一二四《游侠列传》,第3182页。

[229]《史记》卷一二四《游侠列传》,第3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