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柳毅与龙女
在“风尘三侠”的故事里,红拂女、李靖与虬髯客之间,基本上是平等的,没有强者与弱者之别,这是三人能“结义”的基础。如果当事人有强、弱之分,而且当事人意识到这种强、弱之别,那就很难“结义”了,但有可能形成另外一种关系。我们来看看《柳毅传》中柳毅与龙女的初见: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迩](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217]
这个故事所涉的地名,显然有相当的混乱,其首既谓柳毅将还“湘滨”,下文却又说“闻君将还吴,密[迩](通)洞庭”,显然是将湖南的洞庭湖与吴郡太湖中的“洞庭山”混为一谈,说明这篇传奇文的作者,可能是北方人,对南方地理不甚详悉。这且不论。在这个故事里,因为龙女是位美艳的女子,后来龙女确又归了柳毅,所以很让人怀疑柳毅的同情带上了好美色的成分。但事实大约未必然。龙女初见柳毅之时,不过是一个牧羊女,虽然风姿或依稀可见,但“蛾脸不舒,巾袖无光”,衣着既不鲜艳,又是满脸愁容,绝非惊世之容,应当是可以想见的。据下文柳毅之言,说她“风环雨鬓”,大约是颇为憔悴的。而她“凝听翔立,若有所伺”, 又“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所以,认为柳毅是因为龙女的美色而答应代她传书,是不公正的。更合理的解释,应是柳毅主要是基于对落难的龙女的同情。我们看柳毅的回答:“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其发自胸臆的同情之心是何等诚挚,扶危济困的慷慨之气又是何等激烈。后来,柳毅在回答龙女追问时,说:“仆始见君子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应当是真实的。因此,我们说,柳毅对于龙女的帮助,主要是出于怜爱、同情,一种超出性爱的爱。当然,其中更没有血缘之爱、地缘之情以及同业之利。这种对于弱者或同类的怜惜、同情、爱念之情,就是“仁”。
《说文·人部》:“仁,亲也。从人,从二。”它的本义,或者可以理解为二人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以致二人如一人,故所谓“爱人如己”,对待别人就像对待自己一样,是对“仁”最好的解释。看到别人经受苦难,就像自己在经受一般,感同身受,从内心深处生出同情之念,这是“仁”的本源。《国语·周语》说:“仁必及人。”又说:“爱人能仁。”《荀子·议兵》:“仁者,爱人。”《韩非子·解老》:“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孟子·告子上》:“恻隐之心,仁也。”《诗经》中称誉某人,往往说他“洵美且仁”,也是指其与人相亲爱之貌。虽然说法有所不同,但都认为“仁”是发自内心的爱人之念。这种爱人之念,超脱于血缘、地缘、业缘等诸种利益的考量之上,是非功利的,没有功用的。这是人与人交往与建立起关系的又一种根源。为了区别于因情爱(血缘之情,情爱之情等)而产生的人际关系,我姑且把这种人际关系称为“仁缘”。
柳毅对龙女的帮助,至少在最初,并没有利益的考虑;他对于龙女出于仁爱之心的救助,也并未建立起与龙女间的稳定关系。这种关系可能是短暂的、一次性的。龙女获救后,洞庭君、钱塘君一家致谢柳毅,对他万般感激与赞扬,赠以宝物,毅谢而受之。在宴席上,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真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钱塘君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这是对柳毅恩德的感谢。至此,洞庭君一家只是把柳毅当作恩人对待,并没有看作亲人。柳毅也不过以为自己在行一次仁义之举,龙女既已归家,自己就可以辞去了。其歌云: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
然当鲁莽暴烈的钱塘君看中了他,也为报答他而迫使他当场许约娶龙女时,他说出了一番义正辞严、掷地有声的慷慨言词:
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锁金,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
这番言词,不仅表明他最初并无纳龙女为妻之念,更表现他“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的威武不屈之志,标举他绝不行“杀其婿而纳其妻”之不义的正直无私之气。在此番言词之后,柳毅才真正得到钱塘君的敬重,“与钱塘遂为知心友”。这是仁爱之心的重要前提:不以功利为目的。如果施仁而带上了功利的目的,包括希望得到报答或至少是感谢,那就不是纯粹的“仁爱”,而只能看作是为了“果报”的施舍了。
在告别洞庭君一家之后的数年中,柳毅与龙君一家并无联系,与龙女更是“天各一方,不能相问”。他“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直到他娶了范阳卢氏(即龙女的化身),才又重新与龙女及其一家建立了联系。与龙女的婚姻,是柳毅得与洞庭君一家建立起稳定关系的重要前提。传奇文叙述柳毅与卢氏女的联姻,说:
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这是一宗合乎礼制的婚姻,“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从当时的礼法上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至此还不够,龙女还是没有告诉柳毅她的真实身份。直到他们生了孩子,龙女才道出真相。她解释说:
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
仅仅靠情爱还不足以维系长久,只有建立起血缘家庭,才能长久地维系情爱。这是用“礼”来维护仁念与情爱。自此之后,柳毅遂得与洞庭君一家建立起稳定关系,并在几十年后,“相与归洞庭”,正式加入了洞庭龙君的家族。
在这个故事里,也多次提到了“义”。柳毅自称为“义夫”,以其所为为“义行”,洞庭君也说他“信义长”。这里的“义”,是“应当”的意思,是指“应当这样做”以及“当为之事”,也是从“宜”延伸出来的。这个“义”,源出于仁爱之心,其所谓“应当”,根据是自己的“仁心”。它是可以普遍适用的。换言之,柳毅的仁与义,不仅是对龙女这个具体的人的,也可以施之于更为普遍的个体身上。这种“义”,是公义,也是“大义”,与风尘三侠的“小义”、“私义”是迥然不同的。这样的仁、义不仅是普遍的,还可以是永恒的。在《柳毅传》里,作者给了柳毅一个长生不老的结局,固然是神仙家言的影响,却也暗示着仁、义的永恒性。
[217]李朝威:《柳毅传》,见鲁迅辑《唐宋传奇集》卷二,《鲁迅全集》第10卷,第230—239页,引文见第230—2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