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尘三侠”的故事
虬髯客与红拂女、李靖“风尘三侠”的故事,经过金庸的高度评价与王小波的现代阐释(《红拂夜奔》),已为众所周知。我们来看虬髯客与红拂、李靖的相见与结交:
(红拂女与李靖)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指李靖——引者)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靖怒甚,未决,犹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忽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曰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多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靖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甚。”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固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客曰:“然,吾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靖曰:“主人西,则酒肆也。”靖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相而已。”“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仅二十。”“今何为?”曰:“州将之子也。”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时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216]
虬,卷曲;赤髯,是红胡子。虬髯客有一蓬卷曲的红胡子,中等身材,骑着一头跛足的驴子。灵石的客舍大概甚为简陋,红拂与李靖住的客房,与旅舍的大堂(如果有的话)应当是相通的,或者竟然是一间大通铺。我们可以想见那个情景:旅舍房间的右首摆好了床铺,红拂立在床前,正在梳头;房间正中支着一个炉子,火烧得正旺,镬里炖上了羊肉;李靖正在院子里刷马;虬髯客排闼而入,下驴,投掷革囊,重重地倒在房间靠左首的另一张床上,然后斜倚着枕头,笑笑地看着红拂梳头。这完全是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形象,肆无忌惮,而又意态自如;空气中充溢着暧昧的气味,却并未入于下流。
红拂究竟有怎样的豪情和美丽,我们无法想象,但她让阅人无数的虬髯客遽然受到吸引,自然有其独到之处。无论如何,我们从中仍然体会到了形象或美丽的价值。显然,虬髯客和红拂女的外在形象和气质,是让对方内心钦服的直接原因。因为在他们还没有说话之前,就已经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红拂还“熟视其面”,在察言观色中,去把握对方的形象、气度以及背后的实力。不管怎么说,这不是理性的认识,更不是功利的考量,几乎所有的决定都是在“一见”之下做出的,所以,这基本上是“没有道理的情感”在起作用。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人与人关系发生的第一种可能,“一见”。一见钟情,一见即以生死相托,性命相许,虽然听上去像是童话里的故事,但仍然是可能存在的。
虬髯客最初对李靖,大约是有些瞧不起的。“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这里的“贫士”,是与“豪士”相对的,并不指其财产菲薄(因为李靖与红拂出逃,是“雄服乘马”,并不困窘的),主要是指其行为较为拘谨。李靖的回答,“靖虽贫,亦有心人焉”,应当理解为“靖虽然行为谨慎,但内心是抱有志向的”。“他人见问,故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李靖何以会对初次见面的虬髯客全盘托出他与红拂之间的底细,以及自己内心的志向?当然不会是因为虬髯客对红拂女的爱慕,更可能也是源于“一见倾心”,进而觉得可以信靠。虬髯客在听完他的陈述之后,大约也将之引为同道,问:“你们打算去哪里呢?”在李靖回答说将要去太原之后,虬髯客的反应非常突兀:“好啊!我本来就不是你们打算投奔的人。”(“然。吾故非君所致也。”)这句话太奇怪了,甚至让人怀疑有脱文。如果不是有遗漏,那一定是虬髯客自言自语的话,显露出他马上就想罗致李靖的意图。我们虽然不详李靖究竟向虬髯客说出了怎样的志向,但他的言语,得到了虬髯客的赏识与敬佩,起了罗致他的念头,是可以肯定的。
再下一段是对李靖胆量的考量。“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这个场景,在中古时代,大约并非绝无仅有,不致惊世骇俗,但也绝不会是家常便饭,平常人家的下酒菜,还是不会随便就端出一碟卤人心或卤人肝冷盘的,更何况是生切人心肝。传奇文没有写到李靖的反应,只用了“共食之”三个字,如果不是李靖此前常以人心肝下酒,那一定是超强的镇定力在发挥作用。
经过这番考察,虬髯客对李靖才真正放心,“观李郎神形器宇,真丈夫也”。这就不全是“观”的结果了,早已有了言与行。其下则是政治意向的试探。无论这篇传奇文是成于杜光庭,还是成于张说或裴钘,都是在李世民为主起事太原的故事已经成为唐代主流的政治述说之后,所以,李靖所说的“真人”,毫无疑问是指李世民。“其余,将帅而已。”那么,在“将帅”之上的“真人”,只能是君王了。“真人”本身,就有“真命天子”的意思。这还是大隋的天下,这样的言辞,自然是造反了。而虬髯客所托于李靖者,也事涉机密,“观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从后来的事情或可见出,虬髯客实别有怀抱,似乎在选择可栖之木,又似乎是在罗致天下英豪。
在“风尘三侠”相见、结交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所谓豪侠之士交往的一种方式及其所需的要素:一见倾心、衷情或投缘,惺惺相惜,此其一;志向远大,心胸开阔,此其二;行事果敢,胆气逼人,此其三。具备了这三方面,即可肝胆相照,以性命相托,共谋大事。在这个故事里,虬髯客与李靖、红拂女既无血缘关系,也无地缘关系,更没有同党关系,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见过面,却得一见如故,结为可以共生死的密谋小“组织”。这是人际交往与组织的极端形式。这种形式,就是所谓的“结义”。它超出了血缘、地缘、业缘等因“缘”而起的人际关系范畴,或者只能称为“义缘”。
“义”字的繁体,“義”,从羊从我,本义或可释为“像我”、“与我相仿佛”,故引申为宜,相宜,即二人互相欣赏,相处相洽,觉得对方与自己非常投缘、合适。《太玄·玄攡》:“列敌度宜之谓义也。”范望注:“义者,宜人及物也。”《论语·学而》:“信近于义。”皇侃疏:“合宜也。”邢昺疏:“义者,于事合宜。”《尚书·高宗肜日》“典厥义”句下蔡沈集传:“义者,理之当然,行而宜之之谓。”凡此,都是从“适宜”引申出来的意思。因此,所谓的“结义”,简单地说,就是因为互相认为对方与自己相宜、“合适”,而结为小组织,而此种行为既为理之当然,其所行之事,亦为应当行之事,即所谓“循理而行”、“循理以处事”。
将“义”付诸实践、行动,就是“侠”。“俠”字的右边“夾”,象形为二人夹扶一人,其本义就有辅佐、帮助之意。《说文·人部》:“侠,俜也。从人,夹声。”俜,是“使”的意思,即运用。《玉篇·人部》:“侠,又谓任使其气力。”所以,“侠”的本义,就应当是“任使其气力”。引申为以权、力辅佐、帮助别人。《汉书·季布栾布传》“为人任侠有名”句下颜师古注:“侠之言挟也,以权力侠辅人也。”裴駰《史记集解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句下司马贞索隐说:“侠,挟也,持也,言能相从游行挟持之事。”然则,任侠,就是以各种手段,包括威权、武力以及财富,来帮助与自己“义气相投”的人,这就是“侠义道”。我们看虬髯客在决定退出中原逐鹿的行列之后,决定将自己的全部财产和苦心经营的社会网络送给李靖与红拂女,以助其辅佐李世民成就大业。传奇文描述说:
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欲于此世界求事,当龙战三二十年,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英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以盛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渐](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志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僮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
举资财赠佳士,以助其成功,这是行侠的核心部分。武,与此相比,不过是末技罢了。
侠义道中的“义”,盖仅取其相得、彼此适宜、投缘的意思,却并没有正义、仁爱,是小义,而不是公义,也不是天下大义。我们看风尘三侠的结交与行事,并没有顾念及天下苍生,其所谓“举大事”,也在个人之得志与功业,绝不在救民于水火。至于是非曲直,可能在相宜投缘的“义”字面前,也不是那么重要。这里有义,仁爱却是少了些。义而不仁或少仁,则难免恩威由己,令由己出,最终走向专制。“義”字从我,由“我”而生,也可能因“我”而亡。
[216]杜光庭:《虬髯客传》,见鲁迅辑《唐宋传奇集》卷五,《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34—338页。